我抱着木匣踏入苏府时,暮色已漫过院墙,檐角灯笼在晚风里晃得厉害,将地上的青石板映得明暗交错。小翠听见脚步声,提着裙摆从廊下迎上来,接过木匣时指尖微微一沉:“小姐,这匣子怎的这样重?”
我没应声,只点了点头,径直往内院走。廊柱投下的影子落在身上,凉得像浸了水。小翠跟在身后,声音放得极轻:“厨房温着您爱吃的莲子羹,要不要先垫垫?”
“不用了。”我停下脚步,指尖触到门框上冰凉的铜环,“让我一个人待着。”
她攥着帕子的手紧了紧,终究没再多说,只将木匣轻轻放在桌上,转身带上门时,门轴“吱呀”一声,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我坐在桌边,烛火跳动着映在木匣上。这是父亲临终前亲手封的匣子,当时他咳着血,指节泛白地扣住我的手腕:“璃儿,这匣子须得你亲自去兵部库房取,旁人动不得。”那时我只当是他留的念想,却不知里面藏着能掀翻京城的秘密。
深吸一口气,指尖抚过匣面——苏家家徽刻得深,边缘被岁月磨得光滑,旁边一行小字“唯吾璃儿可启”,是父亲的笔迹,力透木骨。锁扣是黄铜的,摸上去带着凉意,我解开时指尖竟有些发颤。
匣盖掀开的瞬间,一股檀香味漫出来,是父亲书房常燃的老山檀,熟悉得让我眼眶一热。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几卷密信,最上面一封信封上写着“致璃儿亲启”,字迹遒劲,和他从前教我写字时一模一样。
信纸展开时簌簌作响,父亲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璃儿,见字如晤。父已归西,有些事,该让你知道了。你总怨我当年逼你嫁太子,怨我默许他退婚,可你不知,那是父唯一能护你的法子。”
我的手猛地攥紧信纸,指腹硌在字上,生疼。
“苏瑶非你庶妹,她是北狄公主,她母亲也不是低阶侍妾,是北狄安插在我身边的细作。她们盯着你,是想借你掌控苏家兵权。可父不敢揭穿——她们握着你的把柄,你与夜无尘的私交。”
“夜无尘”三个字像惊雷,炸得我心头剧震。我想起从前在桃花树下与他初见,他戴着半张银面具,说“苏姑娘,在下夜无尘”,那时我只当他是江湖客,却不知他是前朝遗孤,身负复国之志。
“太子景珩早知夜无尘身份,他找我合作,说愿助我除隐患。父犹豫许久,终是答应了。让他退婚,是想让你离京避祸,可我没料到,他竟那般狠,连苏家旁支都不肯放过。”
信纸被泪水打湿,字迹渐渐模糊。原来我一直恨错了人,父亲不是逼我入绝境的人,是拼尽全力想把我从泥潭里拉出来的人。
“若你见此信,定是重生归来。这一世,父不拦你,无论你要复仇,还是要护谁,都随你心意。你永远是父最骄傲的女儿。”
最后一句墨迹略重,像是写时用了全力。我抱着信纸,眼泪砸在木匣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小姐?”门外传来小翠的声音,带着怯意,“外面有位先生求见,说是……国师大人。”
夜无尘?
我擦干眼泪,起身时指尖还在发颤。前厅烛火亮着,玄衣身影立在那里,半张银面具遮住眉眼,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见我进来,他微微颔首,声音清冷:“苏姑娘。”
“国师找我,有何事?”我攥紧袖中帕子,努力让声音平稳。
他目光落在我身后的木匣上,开门见山:“姑娘今日去了兵部,取走了苏将军的遗物。我来,是为匣中那份细作名单。”
我的心猛地一沉:“你怎会知道?”
“我在尚书府安插了人。”他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那份名单上,有北狄在大晟的所有细作,为首的,就是苏瑶。”
“她还在为北狄做事?”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不止。”他眼神冷了几分,“她在策反兵部官员,要与太子里应外合,发动政变。”
我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太子近日动作频频,原来竟是与苏瑶勾结。
“我要这份名单。”夜无尘上前一步,目光灼灼,“有了它,我能一举铲除北狄势力,也能让太子失去最后的依仗。”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笑声里带着苦涩:“若我把名单交给太子呢?”
他眼神一暗,却没发怒,只缓缓道:“你不会。你已知真相,太子待你,从来只有利用,没有半分真心。”
我沉默了。他说得对,萧景珩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苏家兵权。
“你想让我帮你?”我抬眼看向他。
“是。”他点头,“你恨苏瑶,恨太子,可单凭你一人,做不到。你需要盟友。”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藏在面具后的眸子,深邃得像寒潭。许久,我终于开口:“好,我帮你。但我有个条件——我要亲眼看着苏瑶死。”
他沉默片刻,颔首:“可以。”
次日天未亮,我换上墨色男装,戴了帷帽,跟着夜无尘出了城。马车一路向北,颠簸了近一日,直到傍晚,才停在一处废弃庄院外。荒草没过脚踝,断墙残垣上爬满藤蔓,风一吹,发出“呜呜”的声响。
“苏瑶近日常来这里。”夜无尘压低声音,拉着我躲在断墙后,“她与北狄密使会在这里碰面。”
我们等了约莫半个时辰,远处传来马车轱辘声。淡紫色裙摆在暮色里格外显眼,苏瑶扶着侍女的手下车,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宴饮。
我攥紧袖中短刀,指节泛白。她走进庄院后,屋里很快亮起了灯。夜无尘冲我点头,我们悄悄绕到窗下,透过窗缝往里看。
苏瑶坐在桌前,对面是个穿黑色劲装的男子,看服饰,竟是兵部的郎中将。
“事情都安排妥了?”苏瑶端起茶杯,语气轻柔。
“放心,”男子点头,“兵部半数将领已被收买,只要太子殿下下令,随时能调兵入京。”
我的心猛地一沉——他们真的要反!
“很好。”苏瑶笑了,眼里却没半分暖意,“事成之后,北狄王会封你为新朝大将军。”
“多谢公主殿下。”男子俯身行礼。
我再也按捺不住,一脚踢开窗户,厉声喝道:“苏瑶!你好大的胆子!”
她猛地抬头,看到我时,脸色瞬间煞白:“姐……姐姐?你怎么会在这里?”
“别装了!”我一步步走近,“你是北狄公主,你想颠覆大晟,这些事,我都知道了!”
夜无尘跟着进来,反手关上房门,挡住了男子的退路。“你们是谁?”男子警觉地摸向腰间佩剑。
“取你性命的人。”夜无尘话音未落,长剑已出鞘,寒光闪过,男子喉间溅出血花,倒在地上。
苏瑶吓得往后缩,脸色惨白如纸:“姐姐,你听我解释,我是被逼的!北狄王抓了我母亲,我若不照做,他会杀了我母亲!”
“你母亲?”我冷笑,“那个害我苏家满门的女人?你倒还惦记着她!”
“我没有害你们!”她哭了出来,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我只是想活下去!”
“活下去?”我的声音发颤,“那我呢?我父亲因你而死,我苏家因你蒙难,你想活下去,就可以踩着别人的尸骨往上爬吗?”
她低下头,不再说话。我举起短刀,正要刺下去,外面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人喊:“包围庄院!别让里面的人跑了!”
夜无尘脸色一变,拉住我的手腕:“快走!是太子的人!”
我回头看了一眼苏瑶,她站在原地,眼里满是恐惧。“这笔账,我迟早要算!”我咬牙说完,跟着夜无尘从后门逃出,消失在夜色里。
我们一路疾奔,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敢停下来歇息。京城城门刚开,夜无尘送我到苏府门口,站在晨光里,玄衣被露水打湿,显得有些单薄。
“今日之事,多谢。”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你为什么要帮我?”我看着他,终于问出了心里的疑问。
他沉默了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封泛黄的信笺:“你父亲临终前,给了我这封信。”
信上只有一句话,是父亲的字迹:“夜无尘,璃儿若归,生死相托。”
我的眼泪瞬间涌了上来:“你早就知道我会重生?”
“我不知道。”他摇头,“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查当年的真相。我守在这里,是想护你周全。”
“那你……恨我吗?”我轻声问。从前我以为他接近我是为了苏家兵权,对他说了许多伤人的话。
他看着我,眼神柔和了几分:“恨过。但我更怕你一个人去送死。”
我忽然想起从前在桃花树下,他为我挡下刺客的刀,那时他说“苏姑娘,在下会护你”,原来从那时起,他就没骗过我。
“那你呢?”他反问,“你会恨我吗?恨我隐瞒身份,恨我利用过你?”
我摇头,泪水落在衣襟上:“不恨。这一世,能遇见你,能知道真相,我已经很庆幸了。”
他抬手,似乎想碰我的头发,却又收回了手:“北境有你父亲的旧部,我们明日就动身。只有掌握兵权,才能真正护住自己想护的人。”
我点头,看着他转身离开的背影,忽然喊住他:“夜无尘!”
他回头,晨光落在他的银面具上,泛着微光。
“这一世,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了。”我说。
他愣了一下,然后轻轻点头:“好。”
回到屋里,我看着桌上的木匣,里面的密信还在。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信纸上,父亲的字迹仿佛活了过来。我知道,复仇的路很难走,但这一次,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次日清晨,我和夜无尘悄悄离开京城。马车驶离城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巍峨的城楼,心里默念:父亲,苏瑶,萧景珩,所有欠了我的,我都会一一讨回来。
风从车窗吹进来,带着青草的气息。夜无尘坐在对面,正低头擦拭长剑,阳光落在他的侧脸上,竟少了几分清冷,多了几分暖意。
我知道,新的征程,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