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督主他总是心口不一 > 第1章 残蕊委尘 寒刃临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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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暮色是从檐角的积雪开始漫延的。先是将那点残雪染成墨色,再顺着飞檐往下淌,像浓墨泼在宣纸上,转眼就把吏部侍郎府后院的青砖地、老槐树都裹进了沉郁里。挂在廊下的灯笼早被点亮,昏黄的光透过蒙尘的绢面,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圈,风一吹,光影就晃,把姜柠跪坐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像株随时会被折断的枯草。

她跪了快一个时辰了。青石板的寒气早透过薄薄的素色襦裙渗进来,膝盖处又麻又疼,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着骨头。可她不敢动,后背挺得笔直,连指尖都规规矩矩地贴在膝头——在这姜府,庶女的体面从来是给别人看的,稍有差池,便是“不懂规矩”的罪名,轻则罚跪,重则掌嘴,她早已习惯了用隐忍把自己裹成茧。

暖阁的门帘被小丫鬟轻轻掀起,一股混着檀香与蜜饯甜气的暖风飘出来,与阶下的冷意撞在一起,更显阶下的寒凉。柳氏端坐在铺着白狐裘的太师椅上,鬓边插着支赤金点翠步摇,随着她抬手的动作轻轻晃动。她指尖那枚鸽血红翡翠戒指在灯光下泛着艳色,慢条斯理地用银签挑了块蜜橘放进嘴里,咀嚼的声音在寂静的后院里格外清晰,像在故意磨着人的耐心。

直到最后一丝橘瓣咽下去,柳氏才抬眼,目光落在姜柠身上。那眼神像带着钩子,刮过她蓬乱的发鬓、洗得发白的衣襟,最后停在她冻得泛白的脸颊上,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语气却像淬了冰:“柠丫头,府里养你这些年,衣禄没断过你的,如今也是你回报的时候了。”

姜柠的心脏猛地一缩,指尖悄悄掐进掌心——她早有预感,柳氏突然叫她来后院,绝不会是好事。

“东厂督主谢公公开了口,说府里需送位姑娘过去伺候。”柳氏顿了顿,端起茶盏抿了口,眼神扫过站在一旁的嫡女姜鸾,才又看向姜柠,“你虽为庶出,模样却还周正,过去后,需得谨言慎行,好生伺候督主,莫要丢了咱们姜家的脸面。”

“东厂督主”四个字,像四枚烧红的钉子,狠狠扎进姜柠的耳中。她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谢无妄!那个能令京师婴孩止啼的名字,那个传说中权倾朝野、心狠手辣的阉人!上个月她还在街头见过东厂缇骑抓人,那些人穿着黑色蟒纹衣,腰佩绣春刀,把户部尚书家的男丁一个个拖出来,刀光闪过,鲜血溅在青石板上,连哭喊声都被硬生生掐断。如今,柳氏竟要把她送进那样的人手里?

寒意顺着膝下的石板疯狂上涌,瞬间冻僵了她的四肢百骸。她嘴唇哆嗦着,想要求情,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知道,在柳氏面前,庶女的哀求比尘埃还轻。

“妹妹这是怎么了?”一旁的姜鸾突然开口,她穿着件石榴红撒花绫罗裙,头上插着支东珠钗,珠钗晃出细碎的光,映得她脸上的笑意越发刺眼,“莫不是觉得委屈?虽说谢公公……身子不全,可那是何等权势?京里多少王公贵族都要巴结着他,妹妹过去,可是享不尽的富贵呢。”

她说着,掩唇轻笑,眼底的幸灾乐祸几乎要溢出来:“总好过在这府里,日日穿着旧衣,连个正经的丫鬟都没有,最后不知配给哪个破落户,一辈子守着糠麸过日子强。”

话语如绵里针,一针针刺在姜柠的心上。她垂下眼睫,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遮住了眸底翻涌的屈辱与愤怒。她想起生母临终前抓着她的手说“在府里,忍一时方能活”,想起这些年她缩在偏僻的西跨院,连父亲的面都难得见上一次,想起姜鸾抢过她唯一的一支银簪,摔在地上踩得变形……在这深宅大院里,她不过是一株无人在意的浮萍,如今更是成了家族讨好权宦、换取前程的棋子。

喉间涌上一股腥甜的铁锈味,她死死咬住下唇,把那点血气咽了回去。

“女儿……遵命。”声音干涩得如同秋日碾碎的落叶,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除了顺从,她别无选择——反抗的代价,是被赶出姜府,或是更惨的下场,而这世上,没有任何人会为她出头。

柳氏满意地颔首,脸上的笑意深了些,语气却依旧带着施舍:“如此便好。明日一早,督主府就会派人来接你,回去好生准备吧。府里会为你备一份嫁妆,虽比不得你姐姐当年的十里红妆,总不会让你太过寒酸。”

所谓的“准备”,不过是一夜无眠。

姜柠回到西跨院时,天已经全黑了。院门上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里面发黑的木头,院角的老梧桐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风一吹,枯枝碰撞着发出“呜呜”的响,像极了鬼魅的低语。她推开门,屋里连盏灯都没有,只有月光从破了个洞的窗纸里漏进来,在地上投出一道细长的光。

她摸到桌边坐下,指尖碰到一个冰凉的东西——是生母留下的一支银簪,簪头刻着朵小小的梅花,如今已经氧化得发黑。她攥着银簪,想起生母还在时,会在寒夜里把她抱在怀里,用体温给她暖手,会偷偷给她藏块麦芽糖……可那样的日子,早就没了。

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夹杂着远处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一声声,敲得人心慌。她躺在床上,盖着那床洗得薄如蝉翼的锦被,身体却冷得发抖。脑海里不断闪过关于谢无妄的传闻:有人说他喜欢把不听话的下人剥皮实草,挂在府里的树上;有人说他发明了新的炮烙之刑,能让人在痛苦中活三天三夜;还有人说,上个月某官员得罪了他,他不仅抄了人家满门,还把官员的女眷都送进了教坊司……每一桩都血淋淋的,令人不寒而栗。

她翻了个身,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下来,砸在枕头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前程似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而她,正被姜家无情地推入其中,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

翌日,天色比昨日更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屋脊,像是随时会砸下来,冷风卷着碎雪沫子,刮在脸上生疼。

没有锣鼓喧天,没有十里红妆,甚至连个送亲的丫鬟都没有。只有一顶灰扑扑的小轿停在姜府的侧门,轿帘是洗得发白的青布,边缘还缝着几块补丁,像个被遗弃的破布包。轿夫站在一旁,穿着黑色的短打,面无表情地搓着手,眼神里满是不耐。

姜柠穿着一身并不合体的水红色嫁衣——那是姜鸾当年剩下的,领口太小,勒得她呼吸都有些困难,裙摆却太长,拖在地上,沾了不少泥污。她走到正厅,向父亲姜侍郎和柳氏拜别。

姜侍郎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捏着个玉扳指,眼神复杂地看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她。柳氏则笑着走上前,塞给她一个小巧的锦囊,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捏了一下,声音压得极低:“柠儿,到了督主府,机灵些。若是……若是出了什么事,别连累姜家。府里……总盼着你好的。”

那锦囊触手微沉,里面是个硬邦邦的东西,隔着锦布都能摸到尖锐的棱角——是毒药。姜柠的心瞬间冷到了极致,她知道,柳氏这是怕她失了宠,或是犯了错,牵连到姜家,所以提前给她准备了“后路”。

她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把锦囊攥在手里,指甲几乎要把锦囊戳破。

最后望了一眼生活了十几年的姜府,朱漆大门上的铜环泛着冷光,院墙上的爬山虎早就枯萎了,露出斑驳的墙面。这是她唯一的家,却也是把她推向地狱的地方。

“姨娘,该上轿了。”轿夫的声音粗鲁地传来。

姜柠弯腰,钻进了轿内。轿帘落下的瞬间,光线骤然暗淡,狭小的空间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只剩下她压抑的呼吸声和轿夫沉闷的脚步声。

轿子颠簸着,穿过繁华的街市。街上人声鼎沸,小贩的吆喝声、孩童的嬉闹声、车马的铃铛声……可这些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琉璃,模糊而不真切。姜柠透过轿帘的缝隙往外看,看到行人看到这顶小轿时,都下意识地往旁边躲,眼神里满是畏惧——他们大概都认出了,这是东厂的轿子。

不知行了多久,喧闹声渐渐歇了。周遭变得异常安静,只剩下轿夫的脚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清晰而孤寂。一股无形的肃杀之气,顺着轿帘的缝隙弥漫进来,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轿子终于停了。

外间一片死寂,连风声似乎都凝滞了。没有下人来掀轿帘,也没有任何声音,只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安静,像一张无形的网,紧紧裹着轿子。

姜柠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攥紧了手里的锦囊,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

片刻后,一只骨节分明、苍白得近乎透明的手伸了进来,撩开了轿帘。那只手的皮肤像纸一样薄,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指甲修剪得十分整齐,却透着一股阴冷的气息。紧接着,一个尖细阴柔的声音钻了进来,像砂纸磨过木头:“姜姨娘,请下轿吧。督主府,到了。”

姜柠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借着那一点锐痛强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她弯腰,小心翼翼地挪出轿厢,生怕自己动作慢了,或是出了错。

抬头望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扇漆黑的府门。那门不知是用什么木头做的,高耸得望不到顶,表面涂着厚厚的黑漆,却依旧能看到上面狰狞的兽首衔环——兽首的眼睛是用红玛瑙做的,在阴郁的天光下泛着嗜血的光。府门前立着两尊石狮,比寻常府邸的石狮要大上一倍,鬃毛倒竖,爪子踩着绣球,眼神威严肃穆,却莫名透着一股凶戾,像是随时会扑上来撕咬人。

门楣上挂着一块匾额,“敕造督主府”四个鎏金大字苍劲有力,可鎏金已经掉了不少,露出下面暗沉的木头,像是凝固的鲜血。

府邸沉默地矗立着,像一头蛰伏的巨兽,而那洞开的门扉,便是它吞噬一切的巨口。

引路的内侍站在轿旁,他穿着一身黑色的宦官服,衣服上绣着银色的蟒纹,腰间挂着个牌子,上面刻着“东厂”二字。他面无表情,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神像冰一样冷,声音依旧尖细:“姨娘,请跟紧些。府里规矩大,走错了路,冲撞了贵人,或是……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可是要命的祸事。”

他说“要命”两个字时,语气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姜柠的心脏几乎要撞破胸腔。她低下头,盯着自己绣鞋上微微颤动的珍珠——那是她唯一能找到的、属于自己的东西。她一步一步,迈着细碎的步子,跟在内侍身后,踏上了督主府门前的石阶。石阶很高,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冰凉的触感从脚底传来,顺着血脉蔓延到全身。

当她的脚跨过那道高高的门槛时,身后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巨响——府门被关上了。那声音像惊雷一样,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震得她浑身一颤。

沉重的阴影瞬间将她吞没。她知道,自己再也回不去了。身后的世界,那个虽冷漠却还算熟悉的姜府,已经轰然关闭。而眼前这片阴森、肃杀的督主府,将是她未来的牢笼,或许,也是她的葬身之地。

内侍依旧面无表情地往前走,脚步声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庭院里没有种花草,只有光秃秃的石板地,两旁的走廊阴暗幽深,廊柱上雕刻着繁复的花纹,却蒙着厚厚的灰尘,像是很久没有人打扫过。没有灯笼,只有微弱的天光从云层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投出零星的光斑,更显这里的死寂。

姜柠紧紧跟在内侍身后,连呼吸都不敢太重。她知道,从踏入这道门槛的那一刻起,她的命,就再也不由自己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