督主府内的空气仿佛都比外界凝滞几分,沉甸甸地压在人肩头,带着一种陈年血渍洗刷不净的腥气与檀香混合的古怪味道。引路的内侍脚步悄无声息,像一抹幽魂在深不见底的回廊中穿梭。姜柠屏住呼吸,目不斜视,却能感觉到四周暗处似有无数道目光黏附在身上,冰冷,审视,毫无生气。
廊庑重重,飞檐斗拱交错,遮天蔽日。即便是白日,也需点着长明的灯笼,昏黄的光晕在描金绘彩的廊柱上跳跃,反而映出几分鬼气森森。偶尔有穿着褐色贴里、腰佩短刃的番役无声掠过,眼神锐利如鹰,扫过姜柠时,带着毫不掩饰的评估与漠然。
她被引至一处偏僻的院落,门楣上悬着“静心斋”三字,字迹娟秀,却透着一股子冷清。院内陈设简单,倒也干净,只是太过安静,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嗡鸣。
“姜姨娘暂且在此歇息。督主事务繁忙,得空自会召见。”内侍丢下这句冷冰冰的话,便躬身退了出去,留下两个同样面无表情的小丫鬟,“奴婢碧珠/碧玉,奉命伺候姨娘。”
名唤碧珠的小丫鬟年纪稍小,眼神里带着怯懦,手脚却还麻利;另一个碧玉则沉稳些,低眉顺眼,看不出情绪。姜柠心中惶惑,无心与她们多言,只略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日,便在一种极致的忐忑中煎熬度过。无人理会,也无人刁难,每日只有简单的饭食和必要的热水送来。静心斋像是一座华丽的坟墓,将她活埋其中。她试图从碧珠口中探听一二,小丫鬟却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摇头,只道:“姨娘,奴婢什么都不知道,府里……不许妄议主子。”
第三日清晨,天色依旧灰蒙。一名身材高壮、穿着东厂番役服饰的男子踏入静心斋,他面容憨厚,眼神却精亮,腰间悬着的制式腰牌彰显其身份不同寻常小役。
“姜姨娘,督主召见。请随我来。”声音洪亮,打破了院内死寂。
该来的终于来了。姜柠心脏猛地一缩,手脚瞬间冰凉。她深吸几口气,竭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整理了一下并无褶皱的衣裙,跟着来人走出院落。
这一次走的路似乎更加幽深。穿过几重月亮门,越过一片枯山水庭园,最终停在一座气象森严的殿阁前。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凛渊堂”三字,笔力虬劲,透着一股迫人的煞气。殿门前守卫的番役更是目光如电,气息沉凝。
高壮男子——来福千户,在门外躬身通报:“督主,姜姨娘到了。”
里面沉默了一瞬,随即传来一个声音。那声音并不尖利,反而低沉悦耳,却像是冰棱相互撞击,每个字都透着浸入骨髓的寒意:“进来。”
殿门被推开,一股浓重的墨香混合着一种极其淡薄、却令人心悸的铁锈味扑面而来。姜柠指尖微颤,低着头,迈过高高的门槛。
殿内光线晦暗,只点了几盏长明灯。地上铺着厚重的暗色绒毯,吞没了所有脚步声。两侧书架高耸至顶,密密麻麻摆满了卷宗,空气里弥漫着无声的威压。
她的目光不敢乱瞟,只牢牢盯着前方地面绒毯的繁复花纹。直到一双玄色官靴映入眼帘,靴尖绣着狰狞的蟒纹。
“抬起头来。”那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近在咫尺。
姜柠依言,缓缓抬头。首先看到的是一截绣着精致云蟒纹的玄色袍角,然后是玉带,再往上……是一张脸。
一张极为年轻、俊美得近乎妖异的脸。肤色是久不见日光的冷白,鼻梁高挺,唇瓣薄而色淡,下颌线条清晰利落。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狭长深邃,眼尾微微上挑,眸色浓黑如墨,此刻正居高临下地睨着她,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冰封的死寂,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
这便是东厂督主,谢无妄。
他的目光像无形的刀子,刮过姜柠的皮肤,让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战栗。她慌忙垂下眼睫,屈膝行礼:“奴婢……姜氏,参见督主。”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
谢无妄并未立刻叫她起身。他踱步上前,冰冷的视线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久,久到姜柠几乎要瘫软在地。
“姜侍郎倒是有心。”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抬起头来。”
姜柠只得再次抬头,被迫迎上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微微倾身,冷白的指尖几乎要触到她的下颌,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毒蛇吐信:“既入了咱家的门,便需守咱家的规矩。安分待着,或许能得几日安稳。若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或是不安分……”
他顿了顿,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弧度,一字一句道:“城外乱葬岗的野狗,可是饿得很。”
话音落下的瞬间,姜柠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恐惧之中,一个截然不同的、清晰无比的声音,毫无征兆地炸响在她的脑海——
【(艹!她眼睛怎么这么亮?像受惊的小鹿似的……眨得人心慌!)】
姜柠猛地一僵,瞳孔骤然收缩。这声音……这声音明明是谢无妄的!可、可他明明没有开口!那冰冷的威胁言犹在耳,这……这突兀的、带着一丝奇怪懊恼的嘀咕是怎么回事?
她难以置信地看向谢无妄,他依旧面无表情,眼神冰寒,仿佛刚才那句奇怪的话只是她的幻觉。
【(她好像更怕了?脸色白得跟纸一样……也是,咱家是个阉人,名声又臭,吓到她也正常。)】那声音再次响起,语调里似乎掺杂了一丝极淡的……自嘲?
【(啧,今天这身蟒袍够不够威严?脸上应该没沾血点子吧?早上净面时特意看了好几遍……)】声音甚至带上了一点不确定的嘀咕。
姜柠彻底懵了。她眼睁睁看着谢无妄用那双冻死人的眼睛盯着她,吐出冰冷的话语:“怎么?吓傻了?”与此同时,脑内的声音却在抱怨:【(完了,真吓坏了?不会晕过去吧?咱家也没说什么啊……真麻烦!)】
表面冷言威胁,内心疯狂嘀咕?!
巨大的荒谬感和冲击力甚至暂时压过了恐惧。姜柠呆立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超乎常理的状况。
谢无妄见她痴痴傻傻没有反应,似是失了兴致,又或是那内心的OS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直起身,挥了挥手,语气恢复淡漠:“带下去吧。好生看管。”
来福千户应声上前:“姨娘,请。”
姜柠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转身,跟着来福走出凛渊堂。直到冰冷的空气再次灌入肺腑,她才猛地回过神,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阳光勉强穿透云层,落在身上,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她回想起谢无妄那完美冰冷的面具,以及耳边那两道截然不同的“声音”,一个森寒,一个……近乎幼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位权倾朝野、狠戾无情的东厂督主,他的心里……竟然是那样的吗?
巨大的谜团和一丝荒诞的好奇,如同初生的藤蔓,悄悄缠绕上她被恐惧填满的心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