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静心斋，姜柠屏退了欲上前伺候的碧珠，独自一人坐在临窗的软榻上。窗外枯枝嶙峋，如同鬼爪般伸向灰蒙的天空。殿内那短暂却惊心动魄的觐见，如同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在她脑中反复回放。
谢无妄冰封般的眼眸，毒蛇吐信般的威胁……以及，那两道诡异突兀、在他脑海炸响的声音。
【（艹！她眼睛怎么这么亮？）】
【（咱家是个阉人，名声又臭，吓到她也正常。）】
【（脸上应该没沾血点子吧？）】
每一个字都清晰得可怕，与他那张毫无波澜的俊美面孔形成了荒诞至极的对比。那真的是他的想法吗？不是她的幻觉？可那声音分明是他的，只是语调、情绪截然不同。
姜柠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尖锐的痛感传来——不是梦。难道……是妖邪作祟？还是她惊惧过度，失了心神？
接下来的两日，她是在一种极致的困惑和残余的恐惧中度过的。她不敢确信那“听见”的声音是真实的，更不敢向任何人透露半分。碧珠和碧玉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眼、问不出丝毫有用信息的模样。静心斋仿佛成了被遗忘的角落，除了送饭食的婆子，再无人踏足。那份来自嫡母柳氏的锦囊被她藏在枕下，像一块烙铁，时时提醒着她身负的“使命”与危险。
直到第三日下午，院外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似乎有队伍经过。姜柠正坐在窗下做针线，闻声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一行番役押着几个披枷带锁、衣衫褴褛的人从不远处的回廊下经过。距离稍远，看不清面容，只感受到一股绝望的死气。随即，她看到一道玄色身影出现在回廊尽头，身姿挺拔，蟒纹在晦暗光线下若隐若现——是谢无妄。
他似乎刚处理完公务，正负手步下回廊台阶，侧脸线条冷硬，周身散发着未散的戾气。押解的番役们纷纷躬身避让，态度敬畏至极。
姜柠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既怕被他发现，又隐隐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她屏住呼吸，目光紧紧追随着那道身影。
就在他即将转过廊角，消失在视野前的刹那，那熟悉的、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再次毫无征兆地响起——
【（一群蠢货！这点小事都办不利索，还得咱家亲自盯着！耽误了咱家回去喝口热茶的工夫！）】语气里充满了极不耐烦的暴躁和嫌弃，甚至带着点……委屈？
姜柠猛地攥紧了手中的绣绷，指尖微微发白。
她眼睁睁看着谢无妄脚步未停，面色冷峻如常，甚至连眼神都未曾有丝毫波动，仿佛那充满怨念的嘀咕只是她臆想出来的背景音。可他微微抿紧的薄唇，似乎又与那OS里的烦躁微妙地重合了。
不是幻觉！
这一次，她听得真切切！那声音，那内容，与他外在的冷酷威严形成了足以撕裂认知的巨大鸿沟！
巨大的荒谬感再次席卷而来，甚至冲淡了恐惧。这位权倾朝野、人人畏之如虎的东厂督主，在因为下属办事不力，耽误了他……回去喝热茶而内心疯狂抱怨？
姜柠呆坐了许久，直到那道玄色身影彻底消失，院外重归死寂。她缓缓低下头，看着绣绷上那只绣了一半的、怯生生的雏鸟，一个疯狂而又大胆的念头逐渐萌芽。
如果……如果她真的能听见他的心音呢？
这个认知让她浑身战栗，却不是全因为害怕。仿佛在一片漆黑的绝境中，突然窥见了一线极其微弱的、却又真实存在的光。虽然这光来源诡异，但或许是……她在这座吃人府邸里，唯一可能抓住的东西。
她需要再次验证。
机会来得比她预想的要快。次日，碧珠战战兢兢地来报，说来福千户传话，督主让她去书房伺候笔墨。
姜柠的心猛地一跳。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挑了一件最不起眼的藕荷色衣裙，发髻梳得一丝不苟，镜中的女子眉眼低垂，一副温顺怯懦、人畜无害的模样。
很好。她需要维持这个表象。
书房比凛渊堂稍小，但压迫感丝毫不减。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香和纸页的味道，还有一种独属于谢无妄的、极淡的冷冽气息。
谢无妄端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正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卷宗。玄色常服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长睫低垂，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翳。他执笔的姿势优雅而稳定，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姜柠敛衽行礼，声音细弱：“奴婢参见督主。”
他没有抬头，只从喉间溢出一个淡漠的音节：“嗯。”
【（啧，来了。）】几乎是同时，OS响起。【（磨墨会吗？可别笨手笨脚地把墨汁溅到卷宗上，这些都是要紧玩意儿。）】
姜柠指尖微蜷，依言悄步上前，跪坐在书案一侧的蒲团上，开始研墨。她动作放得极轻极慢，眼观鼻鼻观心，全力捕捉着那可能出现的内心之音。
书房内一时只剩下笔尖游走的沙沙声，和她手下墨锭与砚台摩擦的细微声响。时间一点点流逝，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忽然，谢无妄的笔尖顿住了。他似乎是看到了什么极其碍眼的内容，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废物！通篇狗屁不通！这点东西也敢递上来污咱家的眼！）】OS陡然变得锐利而暴躁。【（脑子被狗啃了？还是觉得咱家提不动刀了？）】
姜柠研墨的动作下意识地一滞。
几乎是她停顿的瞬间，谢无妄冷冽的视线便扫了过来，虽只是一瞥，却带着审视的压力。
姜柠连忙低下头，心脏狂跳。她不是被他的目光吓到，而是被那OS和外界反应的同步惊到了。他内心怒浪滔天，外表却只是细微地蹙了下眉！
她强迫自己继续手上的动作，心思却百转千回。
又过片刻，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鸟雀扑翅声。谢无妄的目光似乎无意地瞥向窗外，虽然很快收回，但姜柠清晰地听到——
【（啧，这雀儿倒是肥……烤了应该不错。）】
姜柠：“……”她差点捏不住墨锭。
这位督主大人的内心活动，未免也太……跳脱了些。从怒斥下属到想吃烤雀，毫无过渡。
一下午的时间就在这种极度割裂的氛围中度过。谢无妄外表沉默办公，内心OS时而暴躁吐槽公务，时而挑剔茶水太烫，时而疑惑地板上怎么有根头发没扫干净，甚至偶尔会飘过一句对她今日发簪的短暂评价【（这簪子太素了点儿。）】随即又被他自己强行压下【（关咱家什么事！）】。
姜柠从一开始的震惊、荒谬，渐渐变得有些麻木，甚至……生出一种极其诡异的、难以言喻的感觉。
她好像，真的窥见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藏在冰冷躯壳下的谢无妄。
一个会因为小事烦躁，会惦记吃喝，会注意女子发簪，甚至会……自卑敏感的，活生生的人。
这个发现，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