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终于有了几分暖意,却吹不进督主府那厚重的朱漆门。姜柠端坐在静心斋的窗前,指尖捻着一枚刚从庭院石缝里寻到的、半枯的迎春花瓣,眼神却飘向窗外——那棵老槐树抽出了新芽,嫩绿的叶片在灰蒙的天光下,像极了她此刻微不可察的希望。
自那日在凛渊堂书房“奉命”整理卷宗后,她的心境悄然变了。尤其是那位东厂督主谢无妄,他那张俊美却冰封的脸,和脑海里时而暴躁、时而幼稚、时而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懊恼的嘀咕声,交织成一个巨大的谜,让她既恐惧,又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破解”。
她开始像株敏感的藤蔓,下意识地捕捉府里的一切信息。碧珠是个藏不住话的小丫头,洗碗时会偷偷抱怨“小厨房的张师傅又被督主罚了,就因为一道炙羊肉烤老了半分”;送饭的刘婆子每次来,总爱用眼角余光瞥她,嘴里嘟囔着“还是咱们督主有福气,姨娘这细皮嫩肉的,比府里那些糙汉强多了”,语气里带着炫耀,又藏着几分畏惧。
这些碎片,渐渐与她“听”到的OS重合。
【(冷死了……地龙怎么还没烧旺?)】——是谢无妄在凛渊堂批阅公文时,指尖冻得微微发红时的抱怨。
【(这茶是猪泡的吗?涩得能刮掉舌头!)】——是他尝了口新贡的雨前龙井,眉头拧成川字时的腹诽。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姜柠心底慢慢生根:或许,她可以试着“投喂”他?不是为了姜家那虚无缥缈的“任务”,而是为了自己能在这龙潭虎穴里,活得更安稳些。
【手炉】
第一次尝试,选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清晨。前一夜,她模糊听到守夜的小太监低声议论,说督主处理公务到三更天,今早卯时不到,又去了凛渊堂。而她的脑海里,也飘来谢无妄半梦半醒间的嘀咕:【(这鬼天气,倒春寒比冬天还瘆人……)】
姜柠的心怦怦直跳。她翻出自己陪嫁里最精致的一只鎏金手炉,那是生母留下的遗物,炉身錾刻着缠枝莲纹,小巧玲珑,暖手正好。她仔细用银筷夹了烧得透红的银炭,又裹上一层厚厚的锦套,确保既保暖,又不会烫到手。
深吸一口气,她抱着手炉,一步步走向那座令她心悸的凛渊堂。青石铺就的甬道冰冷,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竟还有残雪未化),刮在脸上,让她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一个庶女,试图去“关怀”权倾朝野的东厂督主。
守在殿门外的来福千户,看到她时愣了一下,那憨厚的脸上写满“你怎么来了”。他瓮声瓮气地问:“姜姨娘,您这是?”
姜柠垂下眼睫,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声音柔怯得像怕被风吹散:“听闻……督主昨夜辛劳,今日天气又寒……奴婢备了个手炉,可否……劳烦千户大人代为呈送?”她不敢提“听到”,只拿“听闻”和“天气”做幌子。
来福皱了皱眉,粗大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刀柄,显然觉得多此一举——督主何等人物,岂会缺一个暖手的物件?但他看姜柠那副紧张得快要哭出来的模样,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蒲扇般的大手,接过了手炉:“姨娘稍候。”
他转身进殿通报。姜柠的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指尖冰凉,手炉的暖意都无法传递到她身上。
殿内,谢无妄正低头看着一份关于江南盐铁走私的密报,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江南这帮蠹虫……简直无法无天!去年抄了王盐商,今年又冒出个李大户,当咱家是死人吗?)】
听到来福的禀报,他头也没抬,声音冷得像冰:“什么东西?”
来福捧着鎏金手炉,语气尽量平淡:“回督主,是姜姨娘送来的,说天气寒,给您暖暖手。”
谢无妄敲击桌面的手指猛地一顿。他缓缓抬眼,目光落在那只小巧精致的手炉上,眸色深沉如夜,看不出丝毫情绪。
【(手炉?)】OS里瞬间透出一丝明显的诧异。【(她送这个来做什么?示好?还是姜侍郎那边又递了什么话,让她来探咱家的口风?)】惯有的多疑像藤蔓一样缠上来,【(这里面……会不会加了什么东西?迷药?毒药?)】
他沉默了足足三息,久得来福都以为他会让人把手炉直接扔出去。
“放下吧。”最终,他只淡淡吐出三个字,目光重新落回密报上,仿佛那只手炉只是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罢了,看着倒挺精致,摸起来应该也暖和。)】OS末尾,竟极轻地嘀咕了一句,像怕被人听见似的。
来福依言,将手炉轻轻放在书案一角,躬身退下。
殿门再次打开,来福对姜柠道:“姨娘,督主收下了。您请回吧。”
姜柠暗暗松了口气,屈膝行礼时,膝盖还有些发软:“有劳千户大人。”转身离开时,她的指尖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奇异的、仿佛触碰到冰山一角的成就感——她,似乎真的踩到了他某个未说出口的需求。
【关窗】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姜柠的胆子大了些。
第二日,她去凛渊堂伺候笔墨。刚进门,就听到谢无妄低低的一声斥骂:“聒噪!”
她循声望去,只见他眉头紧蹙,视线落在敞开的支摘窗上——窗外几株早樱开得正好,几只麻雀在枝头蹦跳,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吵死了!还让不让人看公文了?)】清晰的烦躁声在她脑海里炸响。
姜柠端着刚沏好的茶,脚步放得极轻,走到书案旁。她没有立刻说话,而是“无意”间侧过身,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将那扇支摘窗的缝隙推小了些。
殿内的光线顿时暗了一分,窗外的鸟鸣也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极轻微的、若有似无的啾唧声。
谢无妄握着狼毫的手顿了顿,没抬头,也没说话,只是敲击桌面的指尖,节奏放缓了些。
【(……安静多了。)】OS里飘出一句极淡的嘀咕,快得像错觉。
姜柠将茶盏放在他手边,低声道:“督主,新沏的雨前龙井。”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目光依旧落在公文上,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姜柠却悄悄舒了口气。她能感觉到,萦绕在他周身的那股低气压,似乎缓和了那么一瞬。
【点心】
第三次尝试,是关于点心。
她曾多次“听”到谢无妄抱怨御膳房或小厨房的点心:【(这枣泥方酥甜得发腻,想齁死咱家吗?)】【(核桃酥硬得能崩掉牙,厨房的人是猪吗?)】【(桂花糕干巴巴的,噎得慌……)】
姜柠记在心里。她借着“想给督主换换口味”的由头,找碧珠要了小厨房的方子,又悄悄央碧珠帮忙,调整了糖量和火候。她记得谢无妄似乎偏爱清甜软糯的口感,便将一道普通的糯米糍,改成了用新鲜椰浆和蜂蜜调制内馅,外皮也揉得更软和。
做好后,她亲自送去凛渊堂。
谢无妄当时正在和来福商议抓捕江南走私团伙余党的事,语气冷厉:“让西城厂卫的人盯紧了,那几个漏网之鱼,活要见人,死……也要见尸!”
【(敢跟咱家玩消失?呵,看他们能躲到几时。)】语气狠戾。
姜柠捧着食盒,安静地等在一旁。待谢无妄说完,她才上前,将食盒打开,露出里面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椰香的糯米糍。
“督主,奴婢想着您处理公务辛苦,做了些点心,您尝尝?”她的声音依旧柔怯,却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期待。
谢无妄的目光落在糯米糍上,顿了顿。【(这玩意儿……能吃吗?)】习惯性的怀疑。但随即,那清甜的椰香钻入鼻腔,他喉结微动了一下。【(闻着倒还行……)】
他没说话,来福却很有眼色地拿起一个,递到他面前。
谢无妄接过,指尖触到那温热柔软的外皮,愣了一下。他用银箸夹起,送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
椰浆混合着蜂蜜的清甜在舌尖弥漫开来,外皮软糯,内馅绵密,甜度恰到好处,一点也不腻。
【(……嗯?味道居然还不错。)】OS里的惊讶毫不掩饰,【(这丫头……手艺倒还行。比小厨房那帮蠢货强多了。)】
他没再说话,却默默地又夹了一个。
姜柠站在一旁,看着他不动声色地吃了小半碟糯米糍,心像被温水泡过,暖融融的。她知道,自己又“投”对了一次。
姜柠能从他那偶尔掠过、几不可察的眼神变化里,从他那些在她“投食”后,变得略微“平和”甚至带点微不可察【(……还算顺手。)】评价的OS中,汲取到莫大的鼓舞。
她仿佛找到了在这座冰冷府邸里,一种全新的生存方式。
然而,就在她逐渐适应这种微妙的“平衡”时,静心斋的宁静被打破了。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透过云层,在庭院里投下斑驳的光影。姜柠正坐在窗边,教碧珠认字——她想让这小丫头多学些东西,日后或许能有个好出路。碧珠学得认真,小脸上满是对文字的好奇。
突然,院门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管事妈妈尖细的嗓音:“姜姨娘在吗?夫人派老奴来瞧瞧!”
姜柠的心猛地一沉。是柳氏身边最得力的钱妈妈。
她立刻敛了神色,对碧珠道:“快,去沏茶。”
碧珠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应声跑去了小厨房。
姜柠整了整衣裙,走到堂屋门口。只见钱妈妈穿着一身体面的湖蓝色绸缎比甲,头上戴着赤金点翠簪,脸上堆着笑,眼底却像结了冰,毫无温度。她身后跟着两个姜府的丫鬟,捧着几个食盒,一看就是柳氏的“赏赐”。
“钱妈妈。”姜柠屈膝行礼,声音尽量平稳。
“哎呦,我的好姨娘!”钱妈妈夸张地扶住她,力道却大得让她几乎站不稳,“可算见到您了!夫人在家惦记着您呢,特特让老奴来看看,您在督主府,可还习惯?”
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姜柠身上扫了一圈,又飞快地掠过屋内的陈设,带着审视和挑剔。
“劳母亲挂心,一切都好。”姜柠垂下眼,掩去眸底的警惕。
“都好?”钱妈妈挑眉,声音陡然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逼迫,“姨娘,夫人让老奴问问,您入府也有些时日了,督主……待您如何?可曾探听到什么……有用的消息?”
“有用的消息”四个字,像针一样刺进姜柠的耳朵。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枕下——那里藏着柳氏当初给她的、装着毒药的锦囊。
来自家族的逼迫,终于还是来了。她险些沉醉在那窥探心音的“游戏”里,却忘了自己身上还系着一根危险的线,线的另一端,是虎视眈眈的姜家。柳氏要的,从来不是她过得好不好,而是她能不能从谢无妄那里,为姜家换来利益。
姜柠的心脏狂跳起来,面上却依旧维持着柔弱的样子,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委屈和茫然:“母亲……钱妈妈,督主他……他事务繁忙,很少召见奴婢。府里规矩大,奴婢连凛渊堂都很少去,能知道什么呢?”
“姨娘这是说的什么话!”钱妈妈脸上的笑淡了些,语气也硬了起来,“您可是督主亲自点的人,就算督主忙,您也该多‘用心’才是!夫人说了,您若能为姜家分忧,将来……自然不会亏待您。可您若是……”
她没说完,但那威胁的意味,已经赤裸裸地摆在了姜柠面前。
姜柠的手心沁出冷汗。她该如何应对?敷衍?恐怕瞒不过钱妈妈这只老狐狸。说实话?那更是自寻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