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絮,一点点把凛渊堂裹进昏沉里。廊下的宫灯先亮了,橘色的光透过糊着纱的灯罩,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圈圈软乎乎的影。堂内早已点起了蟠龙烛,烛芯爆出细碎的火星,映着四壁高耸到顶的书架——那书架是用上好的乌木做的,每一格都码满了线装书,书脊上的金字在火光里忽明忽暗,地上的影子便跟着幢幢晃动,像蛰伏在暗处的巨兽,连呼吸都透着沉。
空气里飘着墨香,是松烟混着陈年老纸的味道,清冽里又裹着一丝属于谢无妄的气息——那气息很淡,像冬日里冻过的雪水,冷得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姜柠捧着那叠宣纸和两锭松烟墨站在殿外,指尖把宣纸的边缘捏得发皱,连指节都泛了白。通传的小内侍刚进去,她就听见自己的心脏“咚咚”撞着胸腔,一声比一声沉,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
她这是在赌。赌的是前些日子偶尔听到的、他OS里那点没藏住的疲惫,赌的是他那深不见底的心思里,或许还留着一丝对“不那么刻意”的容忍。毕竟,家族催得紧,漕运案的线索再摸不到,她在这督主府里,怕是连“送纸墨”的资格都保不住了。
“进来。”
殿内传来的声音依旧没什么情绪,冷得像殿外的青石阶。姜柠深吸了口气,把怀里的纸墨又拢了拢,才迈着尽量平稳的步子进去。谢无妄没坐在书案后——那紫檀木书案上堆着不少奏折,砚台里的墨还没干,显然他刚批完没多久。他正负手站在一扇敞开的窗边,玄色常服的衣摆垂在地上,衣料上绣的暗纹在火光下偶尔闪过一点微光,衬得他身形愈发挺拔,也愈发孤峭。
窗外的夜色已经浓透了,只能看见院角那棵老槐树的枯枝影子,在风里轻轻晃。谢无妄没回头,连肩膀都没动一下,仿佛根本没在意进来的人是谁。可姜柠却清晰地捕捉到了他的OS,那声音里还残留着一丝没散干净的阴戾,像淬了冰的针:【(宫里那群老狐狸,哼!一个个表面捧着,背地里都想从漕运这块肥肉上咬一口……也不看看自己牙口够不够,不怕崩了牙!)】
漕运案!姜柠的心猛地一紧,指尖都跟着颤了颤。果然,他今日宫中之行不顺,怕是又和那些大臣掰扯漕运的事了。她赶紧稳住神,不敢露半分异样,上前三步,屈膝行礼,声音放得又软又低:“奴婢……奴婢参见督主。”
这时候,谢无妄才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惯有的审视——那眼神像极了鹰盯着猎物,明明没什么温度,却让人觉得浑身都被看透了。他的视线扫过她怀里的宣纸和墨锭,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这么晚过来?就为了送这点东西?)】OS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还掺了点淡淡的不耐,【(还是又受了哪个内侍宫女的气,来这儿找安慰?可看她这模样,倒不像受了委屈……怀里的纸墨倒像是新购的,边角都还齐整。)】
姜柠把头垂得更低了,手指捏着墨锭的锦盒,声音尽量放得平稳,却又刻意带上了一点点“得到允许外出后,想讨主人欢心”的怯生生的欢喜,连说话都比平时慢了半拍,还带着点结巴:“回、回督主,奴婢今日……今日得了您的恩典,能出府去采买,就、就购得些纸墨。特来……特来谢督主恩典。这松烟墨……奴婢听书局的掌柜说,是城西墨香斋的新货,研出来的墨又黑又亮,或许……或许能入督主的眼。”
她说完,又赶紧补充,把话头往漕运上引,只是这一次,比之前更犹豫,连声音都小了些,像是怕说错话:“还、还有……奴婢今日在书局,还听闻不少人在议论……议论江南漕运之事,似乎……似乎都对督主……督主雷厉风行、革除弊政之举,多有……多有敬畏。”
她不敢提案卷,更不敢提抄录,只敢把“松烟墨”当幌子,把“外界议论”当引子——毕竟,在谢无妄眼里,她不过是个没什么见识的小奴婢,说这些“道听途说”的奉承话,才符合她的身份。要是说得太流利、太笃定,反倒会露馅。
殿里一下子静了下来,连烛火跳动的声音都变得清晰。谢无妄的目光还停在她低垂的发顶,没说话,也没动,空气里的冷意似乎更重了些。姜柠的后背已经开始冒冷汗,连呼吸都放得极轻,生怕自己哪句话说错了,就落得个不知好歹的下场。
可他的OS却猛地活跃起来:【(敬畏?)】先是一声嗤笑,那嘲讽的意味几乎要从OS里溢出来,【(怕是恨之入骨,巴不得咱家早点死吧!这群人,面上说得好听,背地里指不定怎么咒咱家呢。)】
紧接着,疑惑又起来了:【(她突然提这个做什么?只是单纯学舌讨好?还是……听了什么不该听的,想探咱家的口风?)】他的目光在她手里的墨锭上停了一瞬,【(松烟墨……城西墨香斋?那地方离漕运司的旧址不远,前些日子查案时还路过过……)】OS里闪过一丝极快的思忖。
姜柠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手指攥着宣纸,几乎要把纸捏破。她知道自己刚才的话漏洞太多——什么“听闻议论”,什么“多有敬畏”,全是没根没据的空话,只要谢无妄稍微追问一句,她就露馅了。
就在她快要撑不住,想着要不要干脆认错的时候,谢无妄忽然开口了。他的声音还是没什么起伏,听不出喜怒,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哦?外界都如何议论?”他一边说,一边踱步回到书案后坐下,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咚、咚、咚”,节奏慢得让人心里发紧。
【(咱家倒要听听,她能说出些什么来。)】OS里带着一种审阅般的玩味,还有点试探的意思,【(要是真能说出点门道,倒也算有点用处;要是只会说这些空泛的奉承话……那也无趣得很。)】
姜柠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了,贴在身上凉得慌。她哪里知道外界具体怎么议论?今日出府,她满脑子都是“怎么送纸墨”“怎么提漕运”,根本没心思去听旁人说话。现在只能凭着之前从他OS里听到的零碎抱怨,还有自己对“革除弊政”的模糊理解,硬着头皮拼凑,话说得更结巴了,还时不时停顿一下,像是在努力回忆:“奴婢……奴婢听得不甚真切,只、只隐约听到……有人说督主明察秋毫,揪出了好些……好些蠹虫,还、还说自您查案后,漕运的路子……路子顺了些,使得……使得漕运为之一清,百姓……百姓也能受益……”
她说完,赶紧低下头,连大气都不敢喘。“听得不甚真切”“隐约听到”,全是含糊其辞,一看就是在瞎编。她甚至能想象到谢无妄此刻眼里的嘲讽,觉得自己蠢透了,这计划根本就是自寻死路。
谢无妄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的眸色沉得像夜,里面映着烛火的光,却没什么温度。姜柠能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发顶、落在怀里的纸墨上,像带着重量,压得她快站不住了。
【(蠹虫?百姓受益?)】OS里的玩味似乎更深了,还带着点不以为然,【(真是天真得可笑……这漕运背后的水深得很,牵扯到的人从宫里到地方,盘根错节,岂是揪出几个小喽啰就能清的?百姓?呵……他们能不受漕运延误的苦,就该烧高香了。)】
OS顿了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那不以为然里掺了一丝极短暂的、几乎看不见的触动,快得像烛火闪过的火星:【(倒让咱家想起从前在江南巡查时,见过的那些流民——漕运堵了,粮船过不来,他们就在码头边等着,冻得缩成一团,眼里还盼着能有口热粥。那时倒也盼着,能有人把这漕运的烂摊子清了……)】
这丝触动来得快,去得也快,下一秒,OS又恢复了之前的冷淡:【(不过都是些没用的念想罢了。)】
姜柠没捕捉到这转瞬即逝的情绪,只觉得殿里的空气越来越沉。她等着谢无妄的斥责——斥责她胡说八道,斥责她不知天高地厚,可预想中的话却迟迟没来。
忽然,谢无妄敲击桌面的手指停了。他朝一旁侍立的小内侍挥了挥手,那小内侍一直低着头,连眼皮都不敢抬,此刻得了指令,赶紧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脚步轻得像猫,生怕弄出一点声响。他从书案左侧的紫檀木架上取下一叠文书,指尖不敢碰卷面,只用指腹捏着边缘,小心翼翼地递到姜柠面前。
姜柠愣住了。她茫然地抬起头,看着那叠文书——纸页泛着淡淡的黄,边角被磨得有些软,显然是经常翻阅的样子。最上面一份的封皮上,用朱砂写着“江南漕运查勘录”几个字,墨色沉得像要滴下来。
这是……漕运案卷?
她怎么也没想到,谢无妄竟然会直接把案卷给她。不是试探着问,不是旁敲侧击,而是就这么直接递了过来,像给一件无关紧要的东西。
“既然对此案如此‘关心’,”谢无妄的声音平淡无波,目光落在她僵住的脸上,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嘲弄,“便拿去看看。好好学学,什么是真正的雷厉风行,什么是真正的……革除弊政。”
【(不是想看吗?给你看!)】OS里同时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恶劣的、捉弄般的意味,【(倒要看看你这颗小脑袋瓜子,能看懂几分里面的门道——那些查抄的名单、牵扯的官员,哪一个不是能吓住人的?吓坏了可别怪咱家!)】
姜柠彻底懵了。她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案卷”两个字在打转。之前想的那些“如何伪装”“如何不被怀疑”,此刻全成了碎纸片,散得无影无踪。她甚至忘了该怎么反应,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叠文书,手指悬在半空中,连碰都不敢碰。
这是家族梦寐以求的东西啊。母亲临行前反复叮嘱,一定要拿到漕运案的线索,哪怕只是只言片语。可现在,完整的案卷就摆在她面前,触手可及,她却觉得像在做梦。
是试探吗?是谢无妄看出了她的心思,故意把案卷给她,等着她露出马脚?还是警告?警告她“漕运案不是你能碰的,看了也没用”?又或者……是他那别扭的OS背后,还有什么她没读懂的心思?
她的手颤抖着,终于碰到了纸页——刚触到,就像被烫到似的缩了一下,又赶紧拢住。掌心的汗洇在纸角,留下一小片湿痕。那文书沉甸甸的,捧在怀里,像捧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心口发慌。
“谢……谢督主。”她的声音发颤,连舌头都像打了结,怀里的文书硌得肋骨生疼,却不敢松手——她怕一松手,这“机会”就没了,也怕一松手,自己就会瘫倒在地。
“退下吧。”谢无妄似乎失了兴致,他重新拿起书案上的一份奏折,摊开,目光落在上面,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递出去的不是漕运案卷,只是一张废纸。
【(无趣。)】OS最后嘀咕了一句,带着点淡淡的失望,【(还以为能有多大的胆子,不过是个见了点风浪就慌了神的小丫头……拿了案卷又如何,怕是连一半都看不懂。)】
姜柠如蒙大赦,又像踩在云端,脚步虚浮地往后退了两步,才转过身,抱着那叠烫手的卷宗往外走。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好几次差点撞到廊柱,全靠怀里的案卷撑着,才勉强稳住身形。
刚走出凛渊堂的门,夜风就裹着寒气吹了过来,从领口钻进去,冻得她打了个寒颤。她这才发现,后背的衣裳全湿了,贴在身上,凉得像冰。廊下的宫灯还亮着,灯影在地上晃来晃去,像一个个跳动的鬼,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孤单单的。
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怀里的卷宗。封皮上“江南漕运查勘录”几个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她成功了吗?好像是成功了——拿到了案卷,完成了家族交代的任务。可她一点都不高兴,心里只有无边的恐惧和茫然。
谢无妄为什么要给她案卷?他不可能不知道她的身份,也不可能没察觉她的心思。是觉得她翻不出什么浪花,故意逗她玩?还是想借着她,把案卷里的“东西”传到家族耳朵里,设下更深的陷阱?
还有家族那边,她该怎么交代?说自己“讨督主欢心,督主就把案卷给了我”?这话谁会信?家族怕是会觉得她藏了私,或者已经被谢无妄收买了。
冰冷的月光洒在回廊上,把青石板照得像霜。姜柠抱着案卷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前方的路被夜色裹着,像一团解不开的迷雾,而她怀里的案卷,就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到底……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