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抱着那几份漕运案卷,姜柠的脚步几乎是踉跄着穿过督主府的回廊。暮色已沉,廊下挂着的宫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透过薄纱罩,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却照不进她心底的寒意。案卷用深蓝色的锦缎裹着,边角绣着东厂特有的云纹,触手冰凉,却像烧红的烙铁般,隔着中衣烫在她的胸前,每走一步,都觉得心口发紧,连呼吸都带着滞涩。
静心斋的院门虚掩着,她推开门时,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傍晚里显得格外突兀。殿内只点了一盏烛台,火苗在风里微微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时而蜷缩,时而舒展,像极了她此刻慌乱无措的心绪。
她快步走到书案前,将案卷重重放在桌上——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扔”,锦缎与桌面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惊得烛火又是一阵晃动。她连退三步,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稳住身形,目光死死盯着那几份案卷,像是在看一头随时会扑上来的猛兽。
谢无妄竟真的给了她。
想起昨夜在凛渊堂的场景,男人坐在紫檀木椅上,指尖夹着案卷的一角,漫不经心地晃着,眼底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仿佛递过来的不是关乎朝堂命脉的漕运机密,而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点心。【(倒要看看你这颗小脑袋瓜子,能看懂几分其中的杀机!)】他当时的OS像魔咒般在耳边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嘲弄。
杀机……姜柠的指尖掐进掌心,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这些案卷里,除了明面上记录的漕运线路、粮船数量、官员任免,究竟还藏着多少她看不懂的陷阱?是故意留下的错漏,引她误入歧途?还是里面牵扯着某位高官,一旦她将内容送出去,谢无妄就会立刻以“泄露机密”为由,将她和整个家族都拖入深渊?
不能送!绝对不能原样送出去!
可乳母的面容又突然浮现在眼前——那位从小看着她长大的老人,总是笑着给她塞糖糕,在她被嫡母刁难时悄悄护着她。上次钱妈妈来,隐晦地提了一句“老嬷嬷近来身子不大爽利”,话里话外的威胁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若是她拿不出“有用的东西”,乳母会不会……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顺着墙壁慢慢滑坐下来,冰凉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裙衫渗进皮肤,却压不住心底的焦躁。烛火跳动着,将案卷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张张开的网,要将她困在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地站起身,眼中闪过一丝破釜沉舟的决绝。指甲划过掌心,细微的痛感让她清醒了几分——不能送真的,也不能完全不送,家族那边还等着消息,乳母还在他们手里。唯一的办法,就是伪造一份“情报”,既稳住家族,又不触碰谢无妄的底线。
她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普通的宣纸——不是督主府特制的洒金纸,而是她从自己的小库房里翻出来的粗制宣纸,纸质略糙,更符合她“仓促抄录”的处境。磨墨时,她的手腕控制不住地发抖,墨汁溅在宣纸上,留下几个小小的墨点。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忆着这些日子从谢无妄OS里听到的零星碎片。
“姓王的蠢货!账目做得一塌糊涂!”——那是谢无妄上次看漕运账目时,OS里翻来覆去的吐槽,她记得当时他还摔了笔,墨汁溅了满桌。
“漕粮损耗?哼,怕是都耗进自己腰包里了!”——这是他跟来福讨论江南漕运时说的,语气里满是讥讽。
结合这些碎片,再加上她对官场贪腐的粗浅认知,一份“假情报”的轮廓渐渐清晰。她提笔写道:“查江南漕运,发现苏州府同知王显账目不清,漕粮损耗逾三成,疑为中饱私囊,已勒令其退缴赃银五千两,革职查办;另调整漕运线路,避开淮河险段,减少粮船失事风险。”
每写一个字,她都感觉像是在刀尖上跳舞。故意将“革职查办”写得潦草,仿佛是慌乱中来不及细写;又在“赃银五千两”后面添了一道划痕,像是写错了又慌忙改过来——她要让看到这份情报的人觉得,这是她趁谢无妄不备,仓促抄录下来的,所以内容不全、字迹潦草,合情合理。
写罢,她拿起宣纸,对着烛火轻轻晃动,让墨迹尽快干透。纸页轻薄,却重逾性命,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叠成小块,塞进一枚寻常的素色香囊里——这香囊是她自己绣的,针脚不算精致,上面只绣了几朵简单的兰草,更像是一个普通庶女会用的物件。
而那几份真正的案卷,她不敢怠慢。找了一块干净的绢帕裹住手指,小心翼翼地翻阅——她怕留下指纹,更怕谢无妄日后查起,发现有人动过案卷。看完后,她将案卷放进一个木盒里,又把木盒藏在床榻之下最隐秘的暗格内——那暗格是她刚住进来时,无意间发现的,里面只能放下一个木盒,正好用来藏这份“定时炸弹”。
做完这一切,她几乎虚脱,冷汗浸透了中衣,贴在背上,凉得刺骨。她走到铜镜前,看着镜中脸色苍白、眼神慌乱的自己,抬手理了理鬓发——明日钱妈妈来,她要演得更像一点,要让钱妈妈相信,她是真的“费尽心机”才拿到这份情报,也是真的“害怕极了”。
次日午后,钱妈妈果然来了。她依旧穿着一身深紫色的绸缎衣裳,手里拎着一个食盒,脸上挂着笑里藏刀的关切:“姨娘近日在府里可好?夫人让老奴给您带了些家乡的点心,您尝尝?”
姜柠早就在院中等着,见钱妈妈进来,立刻迎了上去,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声音带着哭腔和后怕:“妈妈……您可算来了!”她伸手抓住钱妈妈的衣袖,手指冰凉,微微颤抖,“督主府守卫太严了,我……我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只抄录了这么一点,您快看看……”
她说着,从袖中取出那枚素色香囊,递到钱妈妈面前。钱妈妈接过香囊,先是捏了捏,感受着里面纸页的厚度,然后才慢悠悠地打开,取出里面的宣纸。她的目光在纸上扫来扫去,眉头渐渐皱起——内容太少,字迹也潦草,看起来确实像是仓促抄录的。
“就这些?”钱妈妈的声音冷了几分,眼神里带着审视,“姨娘在督主身边这么久,就只拿到这点东西?督主就没跟您提过别的?”
姜柠的心猛地一紧,知道钱妈妈在试探她。她立刻低下头,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受了极大的委屈:“妈妈,我哪敢多问啊!上次我只是不小心瞥了一眼案卷,就被督主瞪了一眼,差点吓死!这次还是趁他去前厅议事,我偷偷溜进书房抄的,抄到一半就听见他回来了,我吓得赶紧藏起来,只抄了这么点……”
她说得声泪俱下,甚至还挤出了几滴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衣襟上。钱妈妈看着她这副模样,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果然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庶女,这点小事就吓成这样。但她也知道,让一个庶女去窃听东厂督主的机密,本就是强人所难,能拿到这点边角料,已经算不错了。
“罢了,”钱妈妈收起宣纸,重新塞进香囊里,语气敷衍,“姨娘也不容易,夫人那边,老奴会替您解释的。只是姨娘要记住,老嬷嬷还在府里等着您的好消息,您可不能懈怠啊。”
这句话像一根刺,扎在姜柠心上。她点点头,声音哽咽:“我知道……我会再想办法的,只求妈妈好好照顾乳母。”
钱妈妈没再多说,拎着食盒匆匆离去。送走钱妈妈,姜柠靠在门板上,缓缓滑坐到冰冷的地面。短暂的危机似乎暂时缓解了,但她知道,这不过是饮鸩止渴。家族贪得无厌,这次拿到了“情报”,下次肯定会要更多、更核心的内容;而谢无妄那边,她完全猜不透他的心思——他是真的没发现,还是在故意纵容?
接下来的几日,督主府里风平浪静。谢无妄没有再召见她,也没有任何人来查问案卷的事,仿佛那晚的一切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但姜柠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
首先是静心斋的份例。以前送来的点心多是普通的枣糕、酥饼,近日却换成了精致的云片糕、杏仁酪,都是她以前只在嫡姐那里见过的稀罕物;衣料也从粗绸变成了细棉,甚至还有一匹淡粉色的杭绸,说是给她做夏装用的。来福送来这些东西时,语气也比以前温和了些,不再是冷冰冰的敷衍。
其次是府里番役的态度。以前她在院中散步,遇到巡逻的番役,他们都是面无表情,目光直视前方,仿佛没看见她;现在她经过时,番役会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甚至有一次她差点被门槛绊倒,旁边的番役还下意识地伸手扶了她一下,虽然很快就收回了手,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那一瞬间的善意,还是让她愣了很久。
最让她心惊的,是拾帕事件。
那日午后,她在院中的石凳上看书,一阵风吹过,将她放在石桌上的素帕吹了起来,飘向院外的回廊——那正是谢无妄从凛渊堂出来的必经之路。她心头一紧,赶紧起身去追,却看见谢无妄已经走了过来。
男人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腰间系着玉带,步履生风,侧脸冷硬如刀刻。素帕落在他脚边不远处,被风吹得微微颤动。姜柠吓得停下脚步,站在原地不敢动——她怕谢无妄觉得她故意挡路,更怕他迁怒于她。
她眼睁睁看着谢无妄走近,以为他会一脚踩在帕子上,或者让来福捡起来扔掉。可他却脚步未停,仿佛完全没有看到那方帕子。就在他经过帕子的瞬间,玄色袍角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用靴尖极快地将帕子踢到了旁边的花圃边缘——那里种着几株月季,枝叶茂密,帕子落在里面,既不会被人踩到,也不会被风吹走。
【(碍事。)】
一句极其短暂且模糊的OS随风飘来,快得几乎抓不住。紧接着,又传来一句更轻的嘀咕:【(最烦女人哭哭啼啼。)】
谢无妄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留下姜柠怔在原地,望着花圃边那方素帕,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漾开层层叠叠的涟漪。
他是故意的?
是嫌帕子挡路,还是……怕她看到帕子被踩脏,又像上次那样哭起来?可他明明那么狠戾,那么冷漠,怎么会在意这种小事?
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是她自作多情的举动,像一丝微弱的光,照进她冰封恐惧的心湖,却让她更加不知所措。她看不透谢无妄,真的看不透。他的狠戾是真的——OS里动不动就说要“剥皮实草”;他的捉弄是真的——故意给她案卷看她反应;可这别扭的、细微的举动,又算什么?
她走到花圃边,捡起那方素帕,指尖触到帕子上残留的、淡淡的墨香——那是谢无妄身上常有的味道。她攥着帕子,回到石凳上坐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却暖不了她心底的困惑。
她感觉自己正被一张无形的大网慢慢缠裹,网的一端是家族的冷酷利用,另一端是谢无妄难以捉摸的迷雾。她在这其中挣扎沉浮,心茧一层一层地裹紧,不知道最终会被拖向何方,也不知道下一次危机,会在何时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