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阳昏黄,顾意才走到家门口,白日里的喧嚣到现在只剩下了寂静,丫鬟们在上灯,小瓜跟家中老奴老袁一起扫地,竹丝的扫把划过石板,留下一丝一丝的痕迹,唰,唰。
顾意三步并作两步,拎着食盒跳进院子嚷道:“少爷我可是拿了状元回来,怎么都死沉沉的,贺两声舍不得?”
小瓜一见顾意走进来,便放下扫把,一路小跑悄声对顾意说:“少爷,真让你给猜到了,老爷半个时辰前就说在正厅等你呢。”
顾意笑着说:“哦,那好,我去找爹,你吩咐老袁一声,熬碗白粥,拿芦笋和香干炒个小菜,清淡些。”小瓜答应着跑去了。
再往里走一进院子,顾意便看到客厅中顾得坐在椅上,抿嘴喝着茶水,茶杯略显破旧,这杯子,顾得用了十几年,现已缺了一个口,看到顾意进来,他放下杯子,看着顾意,也不说话。
顾意倒是笑了,说:“爹,我可给你拿回来个好东西。”说着打开食盒,拿出素糕:“黄龙观的素糕,爹你尝尝。”
顾得叹了口气,对顾意说道:“这糕倒是不错。”说着拿起碟子看了一圈:“这东西,之前也并非什么罕物,那时逢节休沐......”
顾意见父亲陷入了沉思,便向后退去,没两步,顾得便叫住他:“顾意,你长大了,做什么事情也不是单凭我能说了算,我只告诉你,这浑水,你大可不必卷进来”
顾意答道:“论治政理事,安百姓保太平,我不如王倓,论华章辞藻,作诗词咏歌赋,我不如于庶,可皇上选我作状元,我大致明白是何意.”
“那你想怎么做?”“我的意思是,给皇上一个心安。”
顾得举起食盒里的筷子,自顾自地说道:“这筷子方便,你能放得下?”
“也许我本就不该拿起。这天下饿死的人很多,少我这一双筷子不少,我逍遥惯了,没有什么经历,这普天之下那么多食客,他们的筷子,还得看爹的了。”
顾得笑着说:“若论这政事啊,你不如我,但要论心性,我不如你。”
“哈哈。”顾意也笑道:“岂敢,岂敢。”见顾得已经低头喝茶,便退了出去,绕到东偏房门口厨灶前,太阳已经落了,老袁半眯着眼睛,正熬着白粥,锅里氤氲出雾气,粘稠的粥液滚出大小不一的气泡,啵的一声破开,老袁有些热,他摘下皮帽,漏出里外里半个光头,脑顶的秃在灶火照耀下亮了起来,顾意搬了马扎坐在灶前,深吸一口气,说:“袁伯的手艺,十年如一日的好。”老袁半晌不作声,坐在马扎上,认真地看着锅气升腾。
粥煮得正沸,老袁从竹篓里面拿出香干子,码在案板上,四方的两块,所谓香干,就是豆腐干,来自这汴都中赫赫有名的蔡家酱园,蔡家酱园的香干色泽润且亮,味道也独具一格,在这汴京也算是头一份,香干切薄片,包菜拨开,只留下最中间几乎分不开的少许撕成片,先放入菜心,少油大火快炒,断生后放入盐巴,少许豉汁高汤提味,三下两下盛入盘中,光是看着就让人已经食指大动。
粥早已端到了桌边,顾意见菜好了,过来接了一手,说道:“袁伯,一起坐下吃口吧。”老袁也不含糊,答应了一声,拿了两副碗筷,也去桌边,先解下腰上的酒壶嗞了口小烧,盛了碗粥吃了起来。
顾意咽下一口粥,说道:“袁伯,你是不知道,我整个一天就早上吃了个烧饼,可饿死我了。”
老袁喝完碗底的粥,回道:“是我前些日子跟你提的那家张记?”
“是啊,早上去看榜,看到张记也来出摊,就让小瓜去买了,当真是不错。“
提到吃的,老袁似乎有了些兴致,回答道:“我告诉你啊,这张记烧饼可有来头,他爹呢以前是天下一品的大师傅,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赌,在永乐坊欠了别人三千两,直接被按住了,我跟他说,说出熬油的法子,就替他还债,谁想他愣是不干,结果利滚利,到死了才勉强还清......”
“行啦袁伯,你真是老糊涂了,上次这事你都跟我说过了,倒是我这今天中了头名状元,破例喝一杯,袁伯,还有酒吧?”
老袁晃了晃酒壶,递了过去,说:“你也别笑话我,你说,我教了你多少功法,哪个你摸清了半点门道?”
顾意倒了一杯酒,笑道:“那还不是因为不是这块料么,你让我耍耍笔杆子还行,练拳头,我都不如小瓜。”说罢,将酒一饮而尽。
“好酒!”顾意满脸通红,“袁伯,你这小烧可真够劲儿的。”“你倒是不客气,小心我去你爹那里告状,就说你喝酒误事。”
顾意舌头有些麻了,满脸醉意的说道:“袁伯,你知道......本来我就,就喝不了什么酒,今天好不容易有机会喝点,别......”
话音未落,本来满眼惺忪的顾意突然瞪大眼睛,只见一个黑影从院墙闪过,刚想出声提醒,一旁的老袁脚尖一扭,气息鼓出短衫,腾地一下朝南墙跳去,那黑袍人头也不回,袖口飞出一道银光,直朝老袁胸口,速度极快,眨眼的功夫就到了身前。
顾意惊叫,老袁上身登时一扭,左手双指探出,划过一道弧形,再看时,箭已朝着原路闪了回去,电光火石之间,黑袍人大袖腾挪,人和箭一同消失不见在巷子里。
老袁从瓦上跳落,顾意酒已醒了三分,忙问道:“没事吧,袁伯。”老袁正了正帽子,叹道:“估计此人早已将我们的对话听去了大半,是个内家高手,可惜,是个瘸子。”“瘸子?”
“刚才追他时,见他右腿有一丝不协调,可所经之处又片瓦不伤,足以见得其内力深厚,以你的眼力,自然是看不出来。此人就算你爹来了也不一定能稳胜。”
顾意无言,老袁走向桌子,收拾碗筷,对顾意说:“等下问问你爹,是不是认识的故人,不然怎不见他来会,还有,最近你也要小心,我一介武夫,能护到你之处终究有限,想当年......”
老袁慢慢的絮叨起来,顾意长出一口气,对老袁说:“好啦袁伯,这不是没事么,你早点歇息吧,我去看看我爹。对了,明天要不要陪我走远一趟,鹿鸣宴上好吃的可是不少。”
老袁不屑,也不作声,顾意自知无趣,走向西厢书房,敲了门。
“进来吧。”
书房里,顾得放下笔,还没等顾意问话,便问:“见到了?”
顾意笑道:“见到了,爹,袁伯说这人是故人,还是个个瘸子?”
“他是瘸子不假,可是论修行的水平,在这京城算是一等一的。”
顾意问:“皇上派来的?”
顾得说道:“除了皇上,谁还能使的动他?”喝了口茶,又道:“这人我已不见多年,只知道在宫内,三十年前,他偶得一块仙人山宝,却也失了一截右腿,我也是机缘巧合,在黄龙观中见了他一眼,才得知他还在人世的。”
顾意思索,说道:“爹,袁伯说,此人与你相比,也不相上下?”
顾得说道:“我这一身修为早已形同虚设,就算胜了他,又能如何?你也不必担心,我知道你小子惜命,你放心吧,有你袁伯在,已经绰绰有余了,他早年在朔武卫,你也不是不知道。”
“是啊。”顾意说道:“刚才还有幸得见了他那绝技,看来这‘捉箭猴’的称号可真不是白来的。”
“哦?他跟你提过?”
“好久之前的事情了,当时我还以为是他在吹嘘,今日一见,名不虚传啊.”
“那当然,”顾得喝一口茶,润了润嗓子,“整个朔武亲卫三百余人,只有不到十个从喉关围城中回来。咳,这事你也别跟他提。”
“自然。”
顾得道:“明日鹿鸣宴,你早点到吧,白日时皇上就不见你,我也猜到你是躲着,明日可不能再怠慢,毕竟你也是考了状元。”
“放心吧爹,不仅要去,还要风风光光,大张旗鼓地去,御赐的面子,怎么可能不要?”
“你知道就行。”
已是人定时分,顾得顾意父子二人还在书房,老袁回到厢房,坐在藤椅上,从怀里掏出一个斑驳的酒壶,喝起酒来,云后月光清澈,照了一地的树影,老袁哼起小曲,想的都是往事。
皇城外,永昌坊一小院中。
黑袍人恭敬地守在院中,似在等待什么人的出现。
半晌后,屋内灯亮了,黑袍人见状,头埋得更低。
屋门被推开,白日里的“九王爷”走出,扬了下手,说道:“进屋坐吧。”黑袍人作了个揖,三步并作两步走入屋内,关上门。
“怎么样?”
“回陛下,我今日前去顾家,并未遇到阻拦,不过却也看到了另有他人在窥探,是王太尉家的人。”
“哦?他们倒是勤快,王显澄不是所谓‘门生故吏遍天下’么,区区一个顾意就急不可耐,有意思。”
“本来我想等到深夜再继续探听,结果被顾家的老奴发现了,请陛下责罚!”
“呵,算了吧,你还跟朕讲这些,不过你被发现也难怪,那老奴,朕依稀记得先皇时,顾得主持陕政,恰逢天灾,赤丹汗国铁骑南下围喉关,还是顾得力主父皇亲征出军,逼其和解,换无数百姓得生,当时朕年幼,不懂朝堂,只爱弓马田猎之事,曾在朔武卫见过此人,一手捉箭绝技,令人叹服啊。”
“此事我也有所耳闻,今日特试了他一试。”
“哦,如何?”
“我三分内力射出的暗箭也被他轻松擒住,仅此绝技,凡人武夫应是无出其右。”
“倒也未必,有你们在,这京城我算是放心,但放眼山泽江湖之中,多少能人辈出,可惜呀,愿入我肖家的,能入我肖家的,又能有几人呢。”说着,感慨不已。
黑袍人道:“陛下文治武功,德庇天下,当今海内升平,寰宇四清,乃是古今未有之盛世,能人志士愿入宫中为陛下分忧者定会与日俱增。”
肖炔笑道:“若是像你们一样的,多少我都能罗致的来,可是这些年间,朝堂之上,唯有顾得算是不为那些公卿世家,皇亲国戚所动的,而他也只是为报先皇恩情,被父皇留给我做个反制手段,我大梁数万万人,热衷于武功仙道的人才有几何?下至碌碌小民,市井挑夫,上至三公五卿,有几个不想披着救世济民的外衣,做着中饱私囊的勾当?这京城越是繁华,天下越是无事发生,我就越要担心,这些到我耳朵里的话,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黑袍人无言,肖炔又说道:“也就在这小园里,才能说说这些东西,你们的命算是捏在我手里,我放心的下,可是他们不一样,如果这全天下,谁的命都像他们说的,真真正正的把握在我的手里,那我的命,早就不在了。”
说完这些,两人静默良久,黑衣人打破了沉默:“皇上,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啊,你就继续当你的小掌事太监,别的我叫默雀去做,若是她联络你做事,尽量配合。”
黑袍人点头称是。肖炔挥手,黑袍人请退,此时入夜已深,万籁俱寂,唯有小园中虫鸟之声依稀传来。
肖炔走出门去,望着云月萦绕,踱步走向后门,哼着前朝唱词:“能见四海澄澈,敢问丹心几何,金殿千千万万重,凌霄座,宇内心声浩如潮,多少事,与何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