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曜七岁那年的夏天,是他记忆中最漫长的一个季节。
苍琅城的夏日总是难熬的,但这一年尤为酷热。天空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薄纱,阳光穿透这层阻隔后变得格外毒辣,将整座玄府烘烤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庭院里那棵百年老槐树的叶子无精打采地垂着,偶尔有一两片受不住热,打着旋儿飘落在地,刚一触碰到被晒得发白的石板,便卷曲起来,发出细微的焦脆声响。
蝉鸣声不绝于耳,不像往年的清脆响亮,反而像是浸了油般粘稠厚重,从槐树的枝叶间一丝丝漏下来,缠绕在人的耳畔,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这声音无孔不入,就连躲在最阴凉的角落也无法逃避它的纠缠。
午后时分,阳光最为毒辣,将庭院中的青石板烤得滚烫。即使隔着薄薄的布鞋底,都能感觉到那股灼热正顽强地向上渗透,烫得脚底发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燥热的气息,混合着槐花的甜香与泥土被炙烤后的焦味,形成一种令人头晕目眩的奇特气味。
那天,玄曜正蹲在院角最阴凉处的石阶旁,全神贯注地观察一队蚂蚁搬运一只死去的蜻蜓。那只蜻蜓的翅膀在阳光下泛着幽蓝色的光泽,与它已然失去生命的躯体形成诡异对比。蚂蚁们井然有序地协作着,每一步都精准而高效,仿佛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
玄曜小心翼翼地用手为它们挡着阳光,生怕这毒辣的日头会阻碍了蚂蚁们的工作。额上的汗珠不断渗出,顺着他瘦削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聚,然后“啪嗒”一声砸在石板上,瞬间就被蒸发殆尽,只留下一个深色的圆点,很快又消失不见。
“曜少爷!曜少爷!又躲哪儿去了?”
远处传来管家老陈沙哑的喊声,那声音像是被热气蒸过一般,干涩而破裂,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这喊声由远及近,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玄曜缩了缩脖子,下意识地向阴影深处挪了挪身子。他不喜欢老陈,也不喜欢那些总用奇怪眼神看他的仆人。他知道他们在背后说什么——“怪胎”、“阴沉”、“和他那病痨娘一个德行”。这些词汇他早已在无意中听过太多遍,每一个字都像是细小的针尖,扎在他幼小的心上。
玄家的确是北境苍琅城中有名的术法世家,族中子弟或多或少都继承了操纵光暗的能力。府中的长廊上挂着历代先祖的画像,每一幅画都在诉说着玄家曾经的荣耀。那些画中人的眼睛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仿佛在注视着观画之人,眼中隐约有流光转动,彰显着他们生前非凡的修为。
然而这一切与玄曜似乎毫无关系。父亲的早逝让这个七岁的男孩在家族中地位一落千丈。作为嫡系一脉的独子,他本应受到重视和培养,但至今未能展现出任何术法天赋,让他成了家族中的笑柄。其他房的孩子早在五岁时就会显现出对光暗的敏感,有的能聚光为珠,有的能藏影于形,唯独玄曜,已经七岁了,却连最简单的光影操纵都做不到。
“原来在这儿偷懒!”
老陈的影子突然从转角处延伸过来,像一条黑色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爬至玄曜脚边。那影子在炽热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浓黑,边缘清晰得不像自然的投影。
玄曜吓了一跳,慌忙站起身,由于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差点没能站稳。老陈臃肿的身躯随即出现,堵住了窄小的廊道入口,脸上的横肉堆出不怀好意的笑容,小小的眼睛眯成两条细缝,从中透出令人不适的目光。
“夫人在找你呢,小少爷。”
他特意加重了“少爷”二字,语气里的讥讽再明显不过,每个音节都拖着长长的尾音,像是粘稠的糖浆,甜腻中带着腐败的气息。
“又到你那宝贝娘亲喝药的时间了,快去伺候着。”
老陈继续说道,嘴角向上扯动,露出被烟草染成褐色的牙齿。他从不掩饰对这对母子的轻视,毕竟在这个以实力为尊的术法世家中,无法修炼的嫡系连旁支的下人都不如。
玄曜抿紧嘴唇,默默点头。他早已习惯这种对待,知道反抗只会招来更多刁难。他拍了拍衣角的灰尘,低头向母亲住的小院走去。那双已经有些破旧的布鞋踩在滚烫的石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与远处断续的蝉鸣交织在一起。
就在他迈步的瞬间,奇怪的事情发生了。
他的影子没有跟着移动。
玄曜愣住了,眨眨眼,确信自己不是被太阳晒晕了头。他试探性地向右挪了一步——身体动了,影子却还停留在原处,像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渍泼在发白的石板上,与周围随着人体移动的影子形成鲜明对比。
“怎么?腿被影子缠住了?”
老陈嗤笑道,显然没有发现异常。他粗鲁地推了玄曜一把,
“别磨磨蹭蹭的,夫人等着呢!”
玄曜的心脏突然狂跳起来,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然后又急促地搏动起来。他强迫自己继续向前走,不敢回头再看。每一步都感觉异常沉重,仿佛脚下的不是石板而是泥沼。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与炎热的环境格格不入的寒意从脊椎深处升起。
直到拐过弯,确信老陈看不见了,他才猛地转身。
那团黑影依然停留在原来的地方,与周围其他影子泾渭分明。它不是普通的阴影,而是一种极致的黑暗,比最深的夜还要浓郁,仿佛能够吸收所有照射其上的光线。在明亮的阳光下,这团影子显得格外突兀和不自然,像是画纸上不小心滴落的墨点,破坏了整幅画面的和谐。
恐惧像冰冷的蛇顺着脊椎向上爬。玄曜感到头皮发麻,四肢僵硬。他听说过族中长辈能操控影子,甚至让影子暂时脱离主体行动,但那需要极高的修为,绝不是他这样一个七岁孩子能做到的。况且,他从未展现出任何术法天赋,这诡异的现象更显得不可思议。
更诡异的是,那影子开始变化形状。
原本模糊的边缘逐渐清晰起来,轮廓微妙地调整,虽然还是个人形,却变得更加纤细柔美,与玄曜幼小的身形截然不同。影子的表面不再是平坦的黑暗,而是出现了细微的起伏和纹理,仿佛有了实体感。
最后,在玄曜惊恐的注视下,影子缓缓立起,如同一幅水墨画从平面变为立体,悬浮在离地寸许的空中。它——或者说她——的姿态优雅而神秘,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黑雾,这些雾气不断流动变幻,时而稀薄如纱,时而浓郁如墨。
她向玄曜微微倾身,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那声音不像通过耳朵听到的,而是直接在他的意识中形成的,清晰得令人不安,却又奇异地柔和:
“不必害怕,我不会伤害你。”
这声音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既像是远处传来的铃声,又像是流水潺潺的轻柔,还有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仿佛在梦中听到过无数次,却又想不起具体来源。它抚平了玄曜的一部分恐惧,但另一种更深层次的不安却随之升起——这未知的存在为何会找上他这样一个被家族视为无用的孩子?
玄曜张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喉咙干涩得像是被沙磨过,心跳如擂鼓般在胸腔中震荡。他想逃跑,想呼喊,但双腿如同生根般固定在原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由影子化成的女子缓缓向他靠近。
她的移动方式很奇特,不是行走,而是平滑地飘浮,所经之处的光线都微微扭曲,仿佛空间本身因她的存在而发生改变。当她靠近时,玄曜感到周围的温度下降了许多,夏日的酷热被一股舒适的凉意所取代,但这凉意中带着一种非人间的气息。
在距离玄曜只有三步远的地方,她停了下来。现在玄曜能够更清楚地看到她的细节——她的面容模糊不清,仿佛蒙着一层黑纱,但隐约能辨认出柔和的轮廓;她的身形修长,似乎穿着某种古代样式的长裙,裙摆下方没有脚,而是逐渐消散成雾状;她的手臂自然垂在身体两侧,手指纤细得不像真人。
“你...你是谁?”
玄曜终于挤出一句话,声音细小而颤抖,被周围的蝉鸣轻易盖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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