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狼狈离去，房间里骤然陷入一片死寂，仿佛刚才那场充满恶意的喧嚣从未发生过。唯有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被粗暴搅动的尘埃，以及那仍在微微晃动的破旧门板，无声地诉说着方才的冲突。
在这片突兀的宁静中，只剩下苏婉心微弱而规律的呼吸声。她似乎并未被外界的嘈杂所惊扰，依旧深陷在药物带来的昏睡之中，苍白的眉头微微蹙着，仿佛即便在梦乡里，也无法摆脱病痛的纠缠。这不幸中的万幸，让玄曜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丝。
他长长地、深深地舒出一口气，那口气里饱含着惊魂未定、屈辱、以及劫后余生般的复杂情绪。随着这口气吐出，一直强撑着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双腿一软，几乎要站立不住。他下意识地伸手，紧紧扶住母亲床榻边那光滑却冰冷的木制床柱，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心脏仍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声响，清晰可闻。他在心中急切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问道：
“刚才是你做的吗？那个…影兽？”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自己脚下那团随烛光轻轻摇曳的黑影上，既期待又害怕得到答案。
片刻的寂静后，那个空灵而天籁般的声音再次直接在他的意识深处响起，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只是一个小小的把戏，一种对光影的简单干涉罢了。他的心术不正，影术根基浮夸不稳，精神力量更是散漫，最容易受到外界干扰。”
声音顿了顿，似乎察觉到玄曜的难以置信，继续解释道：
“我并未创造什么，只是放大并扭曲了他自身影子中本就存在的、源于他内心暴戾与恐惧的微弱波动。吓唬孩子，足够了。”
“可是…”
玄曜的思维一片混乱，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双依旧平凡无奇的手，
“我…我从未学过这些，甚至连最基础的感影都做不到…”
“你不会，但我会。”
影子的声音——汐瑶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莫名安心的、沉稳而强大的力量，清晰地传递过来，
“从今天起，我会教你。那些曾加诸在你身上的屈辱，将不再是困住你的枷锁。我保证，没有人能再随意欺辱你，和你在意的人。”
玄曜怔怔地望着地面上那团随着烛火跳动而微微变化的黑影，心中涌起的情感复杂得难以言喻。恐惧仍未完全消散，对这未知存在的本能畏惧依旧盘踞在心底。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到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好奇，以及一种难以解释的、源自灵魂深处的莫名亲近感。在这个冰冷彻骨、唯有利益与天赋至上的术法世家中，他终于不再是孤身一人面对所有恶意。他终于有了一个愿意站在他这边、为他而战的存在。
“谢谢你。”
他极轻极轻地吐出这三个字，声音细微得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不确定那个存在是否能捕捉到这份感激。
然而，在他话音落下的瞬间，他清楚地看到，自己投在地面上的影子边缘，极其微妙地波动了一下，那形态柔和而舒展，仿佛是一个无声却无比温柔的微笑。
那天晚上，玄曜躺在自己那张硬邦邦的小床上，久久无法入睡。皎洁的月光如同水银般，从陈旧的窗棂间隙无声地洒落进来，将房间切割成明暗相间的条块，仿佛一道无形的栅栏。他侧过头，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投在对面墙壁上的自己的影子。它与往常似乎别无二致，随着月亮的缓慢移动而在墙上同步地、极其缓慢地改变着角度和形状。
一切都平静得仿佛傍晚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只是一场逼真的幻梦。
“你还在吗？”
他在心中默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依赖。
“一直在。”
那个声音几乎立即回应，没有丝毫延迟，柔和得如同耳语，却比清冷的月光更让人感到一丝暖意。
玄曜沉默了一会儿，望着那随着月光移动而缓缓变化的影子，一个盘旋在他心头许久的问题终于问出了口：
“你为什么选择帮我？我…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给不了你。”
墙上的影子似乎随着月光的角度变化而轻轻摇曳了一下。汐瑶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着最合适的答案，又像是在回忆着什么久远的事情。
“或许，”
她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悠远的意味，
“是因为我们本质相同——都不被理解，都被视为异类，都…孤独地存在于本该属于自己的地方。”
这个答案像是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玄曜心中漾开圈圈涟漪。他翻过身，改成面向墙壁的姿势，目光仿佛要穿透那层薄薄的阴影，看到其后隐藏的存在。
“那…你有名字吗？”
他轻声问道，带着孩子气的认真，
“我不能总是叫你‘影子’。”
“影子不需要名字。”
汐瑶回答，语气中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的、难以捕捉的怅然。
“但我想给你起一个。”
玄曜坚持道，小手无意识地攥紧了薄薄的被角，
“如果我们要做朋友的话。朋友都应该有名字的。”
“朋友？”
汐瑶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明显的讶异，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陌生却又触动心弦的词汇。墙上的影子也随之产生了一阵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平静的水面被微风拂过。
“嗯。”
玄曜的声音低了下去，心里泛起一丝难以抑制的酸楚，
“你是我唯一的朋友。在家族里…没有人愿意和我做朋友。他们都跟着玄烨…欺负我。”
影子沉默了更长的时间，久到玄曜以为她不会回应，或者已经悄然离去，只剩下他独自一人对着月光空墙。就在那失落的情绪即将淹没他时，那个声音再次响起了，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夜的宁静，又像是带着某种被小心翼翼包裹起来的情绪：
“那么，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汐瑶’。”
“汐瑶…”
玄曜在唇齿间无声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随即轻轻地念了出来。这两个音节听起来温柔而清澈，带着一种水流般的灵动和玉石般的清冷，他感觉它完美地契合了那个天籁之音的主人，
“很好听。就像夜晚溪流的声音。”
“睡吧，玄曜。”
汐瑶的声音变得更加轻柔，如同最温柔的摇篮曲，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缓缓包裹住他疲惫的身心，
“今夜好好休息。明天太阳升起之后，一切都会开始变得不同。”
在这份奇异而温暖的守护低语中，玄曜缓缓闭上了眼睛。三年来第一次，他感到自己不再是全然无助的。一种微弱却坚实的希望，如同初生的火苗，在他心底被点燃。无论明天会发生什么，前方有多少未知的挑战，至少他不再是一个人了。
月光在夜空中悄无声息地移动，穿过窗棂的光束角度也随之缓缓改变。对面墙壁上，那团属于玄曜的影子悄然发生着变化。它不再严格遵循光线的规律投射出男孩的侧影轮廓，而是微微舒展、变形，最终化作一道柔和而庞大的、如同守护之翼般的形态，轻轻覆盖在熟睡男孩的身上，仿佛为他隔绝了世间所有的寒冷与恶意。
夜，愈发深沉。偏院重归寂静。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