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西偏院那间简陋的屋子里,唯一的烛火在桌面上轻轻跳跃,将一室凄清勉强染上几分暖意。玄曜跪坐在母亲床前的蒲团上,一如既往地为她轻声读着诗集。那是苏婉心年轻时最爱的诗集,书页已经泛黄发脆,边角多有磨损,却被保存得极为仔细。
或许是玄曜生辰日的缘故,又或许是白日里睡得多了,苏婉心今晚的精神似乎稍好了一些,虽然依旧虚弱,但至少能清醒地听着儿子读书。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在昏黄烛光的映照下,泛着一层柔和而脆弱的光泽,深陷的眼窝里,那双曾明亮如星的眸子,此刻也因儿子的陪伴而多了几分神采。
“曜儿,”
她轻声打断了玄曜的诵读,声音气若游丝,却带着母亲特有的温柔关切,
“今日在学堂里…秦先生都讲了些什么?学业可还跟得上?”
她说着,努力抬起无力的手,极其轻柔地抚过儿子日渐结实起来的肩膀,眼中满是怜爱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她始终担心因为自己的病和家族的冷遇,耽误了儿子的前程。
玄曜放下手中的诗卷,转过头,对母亲露出一个让她安心的微笑:
“秦先生今日讲了《影经》的第三章,说的是万物有光必有影,光影相生相克,互根互用,就如同阴阳二气,循环不息,共同构成世间万物的平衡与变化。”
苏婉心眼中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影经》是玄家基础术法理论中颇为深奥的一部分,通常不是他这个年纪、尤其是尚未展现出任何天赋的孩子需要深入理解的。
“你…你能理解这些?”
她忍不住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和不敢相信。
玄曜点了点头,眼神清澈而肯定:
“秦先生说我的见解很独特,和其他同学都不太一样。”
这确实是实话。自从汐瑶开始无意识地将那些关于光影本质的玄奥知识碎片融入他的意识,他在学堂上听讲时,常常会产生一种奇妙的“恍然大悟”之感。有时他甚至能提出一些连教授基础课程的秦先生都未曾深思过的观点,关于影并非光的纯粹缺失,而是另一种形态的存在,关于如何感知光影的细微层次与流动。这些见解往往让秦先生刮目相看,也让同堂的那些子弟私下里更加议论纷纷。
当然,他从未向任何人,包括最亲近的母亲,透露过汐瑶的存在。这是他唯一且最重要的秘密。
“娘,天越来越冷了,”
玄曜岔开话题,从怀中掏出那个用心缝制的小袋子,语气轻快了些,
“我给您新做了个暖手炉套,您摸摸看喜不喜欢?”
他仔细地将那素净的暖手炉套套在微烫的铜制小暖炉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塞进母亲的被褥中,安置在她冰凉的手边。
苏婉心的眼眶几乎是瞬间就微微湿润了。她摩挲着那虽然粗糙却针脚密实、充满心意的暖炉套,心中百感交集,又是温暖又是酸楚。
“好孩子…真是难为你了…”
她哽咽着说道,随即忍不住又低声咳嗽了几声,声音虚弱得让人心疼,
“若是…若是你父亲还在…断不会让你受这些委屈,做这些活计…”
玄曜心中一痛,急忙伸出手,紧紧握住母亲那只枯瘦而冰凉的手,语气坚定地说道:
“娘,您别多想。父亲不在了,还有我。我会努力的,一定会努力变得有出息,绝不会让您失望。”
他又陪着母亲说了一会儿话,直到看着她呼吸逐渐平稳均匀,再次陷入沉睡,才轻轻为她掖好被角,吹熄了烛火,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小油灯,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
屋外,月凉如水,冰冷的清辉洒满院落,将积雪映照得一片皎洁。玄曜站在廊下,脸上的温柔和镇定在母亲看不见的地方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凝重和决绝。
“影姨,”
他在心中默念,声音沉静,
“母亲的药,绝不能断。”
“药房储藏室的东南角,第三个柏木柜子,最下层靠右的抽屉里。”
汐瑶的声音立刻在他脑海中回应,清晰而准确,如同亲见,
“那里存放着配制你母亲方剂所需的全部药材,份量充足,足够一月之用。”
玄曜闻言一愣,下意识地追问:
“您…您怎么知道得如此清楚?”
药房重地,可不是能随意窥探的。
“光能到达的地方,影便能触及。只要有一线微光,影便能为其塑形,为其传递信息。”
汐瑶的语气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真理,
“今日杏儿惊慌失措地从药房跑回来时,我借着她影子的连接,恰好‘看’到了管事玄洪拉开那个抽屉清点药材,亲口对下属说‘这些好东西,可不能浪费在将死之人身上’。”
玄曜惊讶不已,胸中同时涌起一股怒火。这半年来,他早已逐渐意识到,汐瑶的能力似乎远超族中古籍记载的那些关于“影灵”的模糊描述。她似乎能通过任何细微的光影连接,感知到远处的事物,甚至能极其轻微地影响光影的分布与变化,制造出诸如上次惊吓玄烨那般的幻象。但这些能力似乎并不稳定,时灵时不灵,仿佛被一层无形的枷锁禁锢着,只有零星碎片得以苏醒。
“但是药房一直有人轮流看守,戒备森严,我如何能进得去?”
玄曜蹙起眉头,思索着实际的困难。
“子时三刻,是西侧门守卫与内院巡逻队交接的时刻。”
汐瑶的回答有条不紊,冷静得近乎冷酷,
“两班人手交接核对,会有大约一炷香的时间,药房外围的看守会出现短暂的真空。而且,你抬头看——”
玄曜依言抬头望天,只见不知何时,大片浓密的乌云正从北边翻滚而来,缓缓遮蔽了皎洁的月轮,夜色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愈发深沉昏暗。
“——今夜乌云蔽月,星光黯淡,正是暗影行动之时。”
汐瑶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玄曜从未听过的、属于黑夜的锐利与冷静。
玄曜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起来。他听明白了汐瑶的言外之意,这分明是教他去偷药!
“影姨,这…这若是被发现了…”
盗窃族中药资,尤其是他这样本就备受歧视的子弟,后果不堪设想,恐怕就不是简单的责罚能够了事的。
“所以,绝对不能被发现。”
汐瑶的声音斩钉截铁,那股锐利之意更加明显,
“记住我这些时日无意识间教给你的东西:融入暗影,成为它的一部分;心如止水,不起波澜;步履放轻,感知先于动作。你拥有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天赋,玄曜,信任我,也信任你自己。”
玄曜站在冰冷的夜色中,内心剧烈地挣扎着。夜风吹过他单薄的衣衫,带来刺骨的寒意,但他胸中却有一团火在烧。他回头望了一眼母亲房间那扇紧闭的、透不出丝毫光亮的窗户,想到母亲苍白的面容和痛苦的咳嗽,想到杏儿手臂上那一道刺目的红痕,想到玄洪那丑恶的嘴脸…
犹豫仅仅持续了片刻。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再缓缓吐出,眼神变得坚定如铁。
为了母亲,他愿意冒这个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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