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灵异小说 > 六零道士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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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雪封山,天色是块被墨汁浸透的脏布,沉沉压在北地边陲。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疼得人龇牙。我牵着那头比我还瘦的驴,蹄子陷进没踝的雪地里,拔出来时带起一团白絮,再落下去,又是一个深窝。

柳脊村的村口立着块歪斜木牌,红漆剥落得斑斑驳驳,像干涸多年的血迹。破除迷信,移风易俗八个字,得眯着眼凑近些,才能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笔画补齐。我扶了扶背上的旧包袱,粗布带子勒得肩膀发木——里头是半本《搜山录》,师父失踪前塞给我的。书页边缘带着焦黑,翻页时能闻到淡淡的烟火气,像还留着那场大火的余温。

驴蹄在冻土上打滑,咯咯的脆响里,村子静得反常。只有风在光秃秃的柳树梢上绕,呜呜咽咽,像有人在哭。村中央的石碾盘旁,几个穿破棉袄的孩子围成圈,嘴里念念有词。

黄大仙,黄大仙,借你皮,换我钱...

黄大仙,黄大仙,穿你衣,得你仙......

歌谣调子怪得很,嫩生生的嗓子里像卡着冰碴。我牵驴走过去,歌声咔地断了。孩子们齐刷刷转头,一双双眼睛直勾勾望过来。没有好奇,也没有怯生,就那么空落落的,白乎乎的眼仁里,连点黑眼珠都瞧不清爽。我喉结动了动,把到了嘴边的问话咽回去,牵着驴默默走。直到走出半条街,后颈的汗毛还竖着——那几道目光,像沾在背上的雪,化不开,凉得刺骨。

村里人看我的眼神都带着提防。敲了三家门,都说没地方。最后是个裹着旧毡帽的老汉,往村东头努了努嘴:那有座破庙,能挡挡风雪。

庙果然破得厉害。院墙塌了半边,剩下的半截爬满枯藤,风一吹,藤条抽打着断壁,啪嗒啪嗒响。大殿门只剩一扇,在风里晃,吱呀——吱呀——,像谁在磨牙。殿里的神像更惨,头颅没了,脖颈处的断茬坑坑洼洼,像是被人用大锤砸的。瓦砾堆里伸着一只泥塑的手,五指蜷着,指节崩得紧紧的。

我把驴拴在门框上,驴打了个响鼻,喷出的白气刚散开,又被风卷回来,扑在我脸上。从包袱里抽出油布,在神台前铺开。刚坐下,怀里的《搜山录》忽然热起来,像揣了块烤红薯。我赶紧掏出来,借着屋顶破洞漏下的天光翻到第一页。

朱砂勾的黄鼠狼蹲在山石上,两只眼睛是两个墨点。此刻那墨点里,竟隐隐透着暗红,像要渗出来。旁边的小楷写着:北岭黄氏,百年修形,善仿人言,喜听人封。香火断则怨生,执念起则祸临。

我抬头看了眼那尊无头神像,指尖在香火断则怨生几个字上顿了顿。

庙外突然传来哭喊,混着杂乱的脚步声。狗子!我的狗子啊!我起身走到门口,见个妇人抱着孩子坐在雪地里,哭声抖得像风中的破布。旁边围了些村民,个个缩着脖子,脸色比地上的雪还白。那孩子我认得,就是方才唱儿歌的其中一个。

戴眼镜的赤脚医生李春来提着药箱跑过来,眼镜片上蒙着雾。他蹲下去,听诊器按在孩子胸口,又翻了翻孩子的眼皮,手指在孩子腕上搭了半晌。最后站起来,眉头皱得紧紧的:没病没灾,七窍无伤。脉搏弱些,倒也平稳。怕是白天玩疯了,魇着了......不行,得送县医院!

李医生,这是第三个了!人群里有人小声说,声音发颤。

我拨开人群走过去,妇人抬头看我,眼里又惊又疑。我蹲下身,手指搭上孩子的手腕。皮肤冰凉,底下却有股细微的颤动,一下,又一下,隔着皮肉,轻轻叩着。

你干什么?李春来拉了我一把,语气里带着不满,别乱动!

我没理他,收回手对妇人说:让孩子换个地方睡,别朝着北边。说完转身回了庙。县医院治不了这个,我心里清楚。

夜半的风雪更大了。我坐在神台前,点着一小截蜡烛。火苗晃啊晃,把《搜山录》上黄鼠狼的影子投在墙上,那影子动了动,像要从纸上爬下来。书上说,这种修行的生灵,最看重名分,也最怕没人供奉。柳脊村口的木牌,怕是断了它的指望。怨气积得多了,总得找个出口。孩子阳气弱,最容易被缠上。

师父说过,我辈修道,既要顺天道,也得渡人。或许这就是我南下路上,该过的第一关。

我踩着积雪往村后走,老槐树的影子在雪地上铺了老大一片。据说这树有上百年了,树干上的裂纹里积着雪,像冻住的伤疤。我从包袱里摸出三枚旧铜钱,上面刻着模糊的符文。按品字形摆在雪地上,咬破指尖,将血点在中间那枚铜钱上。低声念起咒语,布了个静心符阵——不伤生灵,只为让它能显形见一面。

风忽然停了。周围静得可怕,连雪落的声音都听不见。老槐树的影子在地上扭曲、拉长,一道瘦长的黑影从树影里分出来,慢慢站直了。

是只黄皮子,约莫两尺高,后腿立着,前爪拢在身前,像人揣着手。身上套着件破旧的长衫,领口磨破了,随风摆着。它的眼睛在暗处亮着,像两点幽光,直直盯着我。

道人,它开口了,声音沙哑,像两块砂纸在磨,你见过人吗?

这问题让我愣了愣。我没直接回答,反问:你这问题,问过多少人了?

它咧开嘴,露出尖细的牙,牙上泛着黑。那模样像是在笑,却比哭还难看:不多不少,十七个。前十六个,一见我就闭眼捂耳朵,浑身哆嗦,嘴里念叨着听不懂的话,跟死人没两样。最后一个是个小娃娃,他胆子大,敢看我,也敢说话。

他说了什么?我问。

黄皮子脸上的笑一下子没了,眼神变得怨毒又凄厉:他说——你是个妖怪!

话音刚落,一股阴风卷起来,地上的残叶和雪沫飞起来,打在脸上,疼得像挨了巴掌。我稳住身子,心里明白了。它这是卡在讨封的坎上了。百年修行,就差一步——只要有人真心实意说它像人,就能褪去兽形,真正踏上道。可惜它生不逢时,这年头神佛都被砸了,谁会对一只黄皮子说这种话?

最后那个孩子的话,成了压垮它的最后一根稻草。执念成了怨念,它彻底入了魔障。

第二天清晨,村里的惊呼声把我吵醒。走出破庙,我愣在原地——村里能下地的孩子,从三四岁到七八岁,全都倒在地上。他们没躺在自家屋里,而是围着村中央那口枯井,头朝里,脚朝外,圈摆得整整齐齐。井口结了层薄冰,上面印着一串串细碎的爪痕,像梅花。

老村长赵瘸子拄着拐杖走过来,拐杖头在地上戳得笃笃响。他嘴唇哆嗦着,眼里满是恐惧和悔恨:道长......是它......是它回来了......他压低声音,像怕被谁听见,早些年,我们村供着黄大仙。在后山修了牌位,逢年过节都去上香,求它保佑牲口平安,孩子晚上不哭闹......可前年搞运动,上面说那是封建糟粕,我就......我就带人把牌位烧了,神龛也砸了......

他不敢看我,手却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供饼,飞快塞进我袖子里。这是老辈子的规矩,求仙家留个情面。

我捏着那半块冰冷的供饼回了庙,翻开师父留下的手抄《度人经》,想找化解的法子。正凝神看着,背后传来微弱的呼吸声。

猛地转身,见个约莫十岁的小姑娘站在门口。是村里的哑女小满,衣衫单薄,脸冻得通红,眼里噙着泪。她见我看她,急得摆头,先指了指自己的嘴,又用力摇头,再指向村中央枯井的方向。

我心里一动。她听得到。她能听到那东西在说什么,可她是哑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我也终于明白,那黄皮子要的不是香火供品,是个名字,是被这人间承认像人——哪怕只有一次,只有一句话。

我合上经书起身,走到枯井边。从包袱里取出朱砂、符纸和一小瓶公鸡血,用血调了朱砂,指尖在符纸上画下虚封符。

你出来吧,我对着井口说,声音平静,我知道你想要什么。

阴风又起,井台上慢慢聚起一道扭曲的身影。它的形体比昨夜更不稳,皮毛翻卷着,像被火烧过的破布。我没看它的样子,只望着它的眼睛——那里面浑浊不堪,却藏着痛苦和期盼。

我一字一句地说,声音清晰:你,像人。

风停了,雪也住了。整个世界仿佛定住了。黄皮子浑身剧烈一颤,两行浑浊的水从它眼眶里滚下来,落在雪地上,砸出两个小坑。

百年修行,百年期盼,终于等到这句话。它的心神,在这一刻松了。

而我等的,就是这一刻。

指尖疾点符心,引动体内微弱的法力,低喝一声:——然,天道不允!

指尖的虚封符自己燃起来,爆出一团火光。火光里,我看见它最后的表情——有释然,也有化不开的悲恸。像解脱了,又像彻底没了指望。

符纸燃尽的灰,轻飘飘落进井里。

井边的孩子们,一个个发出呻吟,慢慢醒了。脸上带着茫然,像刚睡醒,身上没伤没痛。

我松了口气,身子有些发虚。收起东西准备离开,合上《搜山录》时,却见第一页黄鼠狼画像旁,慢慢渗出一行血字。字迹弯弯曲曲,像活着的虫子。

北地始乱,师踪在雾。

我盯着那八个字,一片雪花落在睫毛上,冰凉,没化。师父,你是在等我读懂这乱世里的渡字,还是说,你早已困在这世间某一处将熄未熄的香火里?

雪又下起来,越下越大。厚厚的雪压弯了柳脊村老屋的屋脊,也盖住了井台边所有的痕迹。

我在破庙里,借着昏暗的天光,用衣角擦着那三枚铜钱。它们在符阵里变得有些黯淡,擦了半晌,才又透出温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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