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山路崎岖,那顶素白无彩的纸轿就这么稳稳当当地驮在驴背上。
晨光微弱,山雾如纱,裹着湿冷的气息缠上脖颈。
纸轿在驴背上的轮廓被雾气晕染得模糊,却又异常清晰——仿佛它本不该存在于这尘世之间。
轿帘随着驴子颠簸的步伐轻轻晃动,开合之间,竟透出一种诡异的、仿佛呼吸般的节奏。
每一次掀动,都像有看不见的肺在低喘,发出极细微的“簌簌”声,如同枯叶在风中摩擦。
谢寻跟在我身侧,一路沉默,嘴唇几次翕动,终是没忍住,声音干涩地问:“那个…它……它是不是还‘在’?”
我没有回答他,只是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搜山录》,触手处竟有些微的温热,像是贴着胸口焐了许久的旧书,又似被某种隐秘的生命缓缓烘暖。
我心下一动,将那本古籍取了出来。
借着熹微的天光翻开,只见那页写着“纸不成礼,魂必反噬”的朱批之下,不知何时多出了一行用血色墨迹写就的、细如蚊足的小字:礼成未散者,心债也。
墨迹未干,隐隐泛着铁锈般的腥气,指尖轻抚,竟觉微黏,仿佛刚从谁的伤口里流出。
一瞬间,我全明白了。
柳氏的魂魄是解脱了,她放了手,可这仪式却并未真正终结。
这顶纸轿之所以不散,是因为有人还未放手,是有人心中留了债,不肯让它就此离去。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谢寻,他正怔怔地望着那纸轿,眼神里满是复杂难言的情绪。
暮色很快吞噬了江岸,我们在江边一处破旧的亭子里歇脚。
晚风带着水汽,吹得人骨头发凉,衣角贴在腿上,湿冷如尸布。
江面泛起层层灰雾,像无数只手从水底缓缓升起。
谢寻从行囊里铺开画纸,似乎是想将昨夜在乱葬岗超度亡魂的景象记录下来。
可他的笔尖刚刚蘸墨落下,那点墨迹却像有了生命一般,迅速在宣纸上晕开,宛如一道蜿蜒的泪痕。
墨色深处,竟浮现出半张模糊的人脸,嘴唇微启,似在无声呐喊。
他惊得手一抖,笔都差点掉了,猛地抬眼,视线直勾勾地投向了驴背上的纸轿。
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这才发现,不知何时,那纸轿的顶部竟积了一层极薄的灰。
那灰不是寻常尘土,色泽暗沉,泛着焦纸与骨灰混合的幽黑,正是昨夜那三十六顶纸轿崩解后留下的残骸。
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将那层灰拂去。
指尖刚一触碰,那些灰烬便簌簌落下,径直落在了我的肩头。
诡异的是,它们并未被江风吹散,反而像是有了黏性,牢牢地附着在我的衣料上,像一块无法摆脱的烙印。
更让我心惊的是,隔着布料,我竟能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那不是活人的体温,而是一种阴火般的余烬,缓慢地渗入皮肤,灼而不痛,却直抵心口。
就在这时,怀中的《搜山录》猛地一震,书页无风自动,翻至那页血字,赫然浮现出三个字:魂寄灰。
墨迹浮现的瞬间,空气中竟浮起一股淡淡的纸焚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胭脂香,像是谁在极远处焚香祭拜。
夜半时分,江风呜咽,如同鬼哭。
我正盘膝打坐,身边的谢寻却猛地从梦中惊醒,他坐起身,侧耳倾听,嘴里发出梦呓般的低语:“有人……有人在唱……”
我立刻收敛心神,凝神细听。
风声里,果真夹杂着一段断断续续的童谣,那声音空灵又凄楚,像是从很远的地方飘来,却又清晰地钻进耳朵里:“小纸人,穿红衣,一步一拜去迎妻……”
是柳氏的声音!
我头皮一阵发麻,可这声音并非从我们身后某个方向传来,而是……而是直接从那顶纸轿内部渗出,阴冷,幽怨,带着纸张摩擦的“沙沙”声,仿佛有无数细小的纸舌在轿中低语。
就在这时,轿帘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咔”,像是纸折断裂。
我当机立断,右手抽出背后的桃木剑,剑还未完全出鞘,便见那紧闭的轿帘竟自己动了一下。
随即,一只惨白的纸手,从轿帘的缝隙里缓缓伸了出来。
它不再是昨夜那般扭曲狰狞、利爪毕现的模样,而是五指舒展,掌心向上,像一个乞儿,在无声地乞求着什么。
纸手表面泛着蜡质的光泽,指尖微微颤抖,仿佛在寒风中瑟缩。
我不再犹豫,左手掐诀,指尖沾上朱砂,点向剑锋,正欲一剑破了这虚妄幻象。
身旁的谢寻却突然伸手按住了我的手腕,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等等……它不是要抓人……它好像,是想让我们看它。”
我一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只纸手果然没有丝毫攻击的意图,只是静静地悬在半空,像一具被风托起的残骸。
谢寻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幅记录着三十六顶纸轿的《纸轿图》长卷在地上完全铺开。
那纸手仿佛感应到了什么,竟缓缓向下移动,最终,它的掌心轻轻地贴在了画卷中,那第一顶被我们毁掉的纸轿的图案上。
就在接触的刹那,整幅画卷上的墨色如同活物般剧烈翻涌起来,发出“滋滋”轻响,像是墨在纸上哭泣。
画中那三十六个抬轿的纸人,竟逐一在墨浪中浮现出立体的轮廓。
它们脸上原本僵硬诡异的笑容,开始一点点扭曲,化为无尽的哀苦与悔恨,最后,它们齐刷刷地低下头,朝着画卷中的纸轿,做出了一个深深叩拜的姿势,仿佛在谢罪。
我心头巨震。
原来,它们并非什么穷凶极恶的精怪,它们只是被那场错误的仪式扭曲、束缚在纸人中的“影子”,是三十六个同样无辜的魂魄。
而谢寻的这幅画,竟阴差阳错地成了它们唯一的忏悔录,一个得以倾诉与解脱的媒介。
天亮之前,江雾最浓的时候,我没有用任何激烈的法门。
我只是盘坐在纸轿前,为它们完整地诵读了一遍《清净经》,经文声声,涤荡着江边的寒意。
每一个字出口,都化作一道微光,渗入雾中,仿佛在为那些沉沦的魂魄引路。
然后,我取出柳氏赠予我的那把旧剪刀,用它剪下了纸轿顶棚的一角,投入了奔流不息的江水中。
随着那片纸角沉入江底,我肩头那片如附骨之疽的灰烬,终于悄无声息地脱落,被风一吹,便散得无影无踪。
轿帘内的那只纸手缓缓缩了回去,轿帘垂落,一切重归死寂。
我望着江面白茫茫的一片,心中却并未完全轻松下来。
那三十六道被扭曲的魂魄是解脱了,可驴背上的那顶纸轿,却依旧稳稳地立在那里。
它没有被烧毁,没有崩解,甚至连一丝一毫的破损都没有。
那份“心债”,似乎只偿还了一部分。
真正的债主,或许另有其人,又或许,这债根本就还没开始偿还。
这顶轿子,就像一个沉默的见证者,也像一个沉重的枷锁,依旧跟随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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