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灵异小说 > 六零道士 > 第11章 纸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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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熹微,将乱葬岗上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冰冷的铅灰色。

霜气浮在低处,像一层薄纱贴着焦黑的土面游移,踩上去时脚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仿佛大地仍在低语。

空气里弥漫着纸张烧灼后的焦糊与尘土混合的怪味,鼻腔一吸便泛起辛辣的刺感,喉头隐隐发痒。

谢寻蹲下身,从一堆厚厚的纸灰中拾起一片尚未完全碎裂的残片。

指尖触到那焦脆的边缘,发出极轻的“簌”响。

那上面,竟有一道淡淡的墨痕,勾勒出一个扭曲而僵硬的弧度。

他摩挲着那片残纸,指腹感受到纸面粗糙的颗粒与尚未散尽的余温,低声说:“它们终于不用笑了。”

我点了点头,将那幅引出滔天祸事的《纸轿图》重新卷好,郑重地交还给他。

羊皮卷轴在掌心留下一道微凉的压痕,系绳勒过指节,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你画的,是它们被强迫扮演的‘喜’;我烧的,是它们从未被允许拥有的‘名’。”名正,则魂安。

那些被当成祭品、当成工具的孤魂,如今总算有了自己最后的归处。

不远处,柳氏独自立在那片新坟前的空地上。

她伸出枯柴般的手,缓缓抚过每一处纸灰堆,指节因寒冷而泛白,触到灰烬时却像触到熟睡的婴孩般轻柔,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安宁。

忽然,她双膝一软,直直跪了下去,将那张布满沟壑的脸深深埋入冰冷的灰烬之中。

灰粒簌簌地落在她花白的发间,沾在衣领褶皱里。

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哭声从灰烬下闷闷地传来,初时如受伤野兽的呜咽,随即化为毫不掩饰的号啕,声声撕裂晨风,连远处枯枝上的乌鸦也被惊起,扑棱棱飞走,留下一串沙哑的啼鸣。

五十年的沉默与麻木,五十年的屈辱与挣扎,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泪,为那个她从未能好好爱过、也从未被好好爱过的男人,哭尽了余生。

我们没有上前打扰。

这是她迟到了半个世纪的葬礼,任何言语都是多余的。

回到镇上,林家派人寻了过来。

林婉儿醒了,高烧已退,人也清明了许多。

据她母亲说,女儿醒来后的第一句话,便是:“那个扎纸的叔叔……让我走。”她母亲惊恐地追问缘由,她却只是摇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孩童无法理解的悲悯。

“他站在轿子里,对我笑”原来如此。

那纸人匠魂魄的最后一丝善念,终究是留给了无辜的孩子。

富商感恩戴德,捧着一匣金银要酬谢我,被我挥手拒绝了。

我对钱财无甚兴趣,此行只为平定邪祟。

看着那沉甸甸的银锭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我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只觉那光芒刺目如刀,远不如一缕青烟来得干净。

此行所系,从来不是金银,而是那些在暗处呜咽的孤魂。

不过,在离开林家前,我还是去了一趟他家的祠堂。

那里的香火已被我掐断,伪神牌位也已焚毁,只剩一地焦木与碎瓦。

我蹲下身,在供桌的瓦砾堆里,指尖拨开灰烬,触到一块手掌大小的碎瓦——边缘锋利,内侧还残留着朱砂符文的残迹。

我用粗布仔细包好,小心地收入随身携带的《搜山录》夹层之中。

此地的伪礼虽已破除,但催生这伪礼的人心之邪,却未必能根除。

留此一物为记,日后此地的邪气若有再起之兆,此瓦与书,或可自鸣示警。

让我意外的是,陈三姑竟主动找上了我。

她看起来憔悴了许多,脸上没了往日那种故弄玄虚的倨傲。

她将一套洗得发白的假神婆衣袍,连同那半本她自己胡编乱造的《通灵诀》,一并放在了我面前的桌上。

布料摩擦桌面,发出沙沙的轻响。

“我……我不再装了。”她声音发涩,眼神躲闪,“这东西害人害己,我懂了。可……可我这心里慌得厉害,总觉得那些东西还在看着我。先生,我想学点真的……哪怕,哪怕只能安自己的心也好。”

我看着她,一个被贪念和恐惧裹挟的可怜人。

并未传她什么高深道法,那非她所能承受。

我只是取出一本《清净经》,翻开,指着经文,一字一句地教了她三遍,让她每日清晨起身,静心诵读。

经纸泛黄,墨字沉稳,诵读声在屋中回荡,像一缕清泉缓缓注入干涸的河床。

“道在心中,不在鬼神。”我告诉她,“心若清净,邪祟自退。”她似懂非懂地听着,却还是恭恭敬敬地给我磕了三个响头。

离去时,我瞥见她脖颈上那道被纸新娘勒出的淡淡痕迹,已经消散了许多,像一场噩梦正悄然退潮。

临行前的那个夜晚,月色清冷。

霜气凝在窗棂上,结成细小的冰晶,映着月光泛出幽蓝。

我正在收拾行囊,门被轻轻叩响了。

三声,极轻,像风碰了门框。

是柳氏,她那双盲眼里映着窗外的月光,显得空洞而平静。

她摸索着,将一顶新扎的纸轿递到我面前。

这顶轿子通体素白,没有一丝红,没有半点彩,扎工却异常精细,每一根竹骨都匀称挺直,纸面光滑如雪,指尖拂过时,能感受到细密的纹理与微微的凉意。

“这是给我男人的。”她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枯叶,“劳烦先生,烧了它,让他……让他体面地走。”

我接过了这顶沉甸甸的纸轿。

我知道,这轿子里承载的,不只是纸,还有一个女人最后的情感与尊严。

第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我们便准备上路。

我将那顶素白的纸轿安置在驴背上,稳稳当当。

谢寻从怀里取出一幅他昨夜新绘的画像,画中是柳氏抚摸纸灰痛哭的背影。

他将画卷起,小心地放入了轿中。

驴蹄轻动,踏在湿漉漉的土路上,溅起几点泥星。

我腰间的青玉葫芦再次泛起微弱的青光,如同一枚无形的指针,指向远方蜿蜒的山道。

“你不烧它?”谢寻忍不住问。

我抚了抚驴子温热的脖颈,毛发下传来稳定的体温与轻微的颤抖。

看着那顶在晨风中微微晃动的白轿子,轻声道:“有些魂,不必急着登天。只要这世上还有人记得”

我们行出十里,回头再望那个留下太多故事的小镇,它已在晨雾中变得模糊。

就在这时,我看到村口的大槐树下,立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是柳氏。

她那双盲眼,准确无误地朝着我们离去的方向,手中拄着那把用了大半辈子的旧剪刀,像是送行,又像是告别,对着空无一物的远方,轻轻地挥了挥。

谢寻猛地掏出画本和炭笔,想要将这一幕记录下来。

可他的笔尖在纸上顿了许久,却迟迟无法落笔——他画得出那佝偻的身影,画得出那斑驳的树影,却怎么也画不出那身影中所蕴含的,那种既空洞又圆满的复杂意味。

一阵山风吹过,驴背上的纸轿被吹得晃动起来,轿帘无声地掀开一角。

我仿佛听到,从那素白的轿身之内,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叩击声,像是有人在里面,用指节,轻轻敲了敲轿壁,以示回应。

我收回目光,不再回望。

我拍了拍身旁伙伴的肩膀,低语道:“走吧,下一处,该是水边了。”

话音未落,远处江雾渐起,吞没了前方的道路。

雾气深处,隐隐约约传来一阵渔歌,调子说不出的凄凉,在水面上飘荡,却听不清一个字。

那歌声,仿佛不是唱给人听的。

驴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停下脚步,不安地刨了刨蹄子,鼻孔里喷出白气,耳朵警觉地竖起。

我不禁打了个寒颤,一种莫名的不安涌上心头,仿佛那雾中正有无数双眼睛静静凝视。

谢寻也皱起了眉头,握紧了腰间的画匣。

我伸手安抚着它,目光却穿透了浓雾,望向那歌声传来的方向。

那雾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等着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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