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灵异小说 > 六零道士 > 第10章 度魂
换源:


       铺子里的霉味混着纸张的朽气,钻进我的鼻腔,那气味像是从地底渗出的陈年叹息,潮湿而沉重。

烛火在墙角摇曳,映得四壁斑驳如鬼影游走。

柳氏那双没有焦点的眼睛转向我,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仿佛藏了半生未诉的悲苦。

她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指尖划过木纹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如同秋叶坠地。

我没有多余的客套,径直说明了来意。

话音落下,屋内一片死寂,只有屋檐外雨滴断线般敲在青石板上,滴答、滴答,像是时间在缓慢地流血。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不会答应,才转身从一堆杂物里翻找起来。

木柜抽屉被粗暴拉开,铁器碰撞的钝响刺破寂静,灰尘簌簌落下,在昏黄的光晕中浮游如幽魂。

最终,她递给我一把剪刀,刀身锈迹斑斑,刃口甚至有几个细小的崩口,唯有木柄上缠绕的那圈早已褪色的红绳,依稀能看出当年的鲜亮——那红绳曾系在新婚夜的窗棂上,如今却像一段凝固的旧血。

这便是那把刀了。

我接过它,能感到一股沉甸甸的寒意顺着手心往里钻,指尖发麻,仿佛握住了冬夜坟头的一捧冻土。

谢寻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是翻开的皮肉边缘泛着不祥的黑。

我取了些许,与朱砂调和。

那黑血粘稠如墨,带着一股刺鼻的腥气,像是腐烂的铜锈混着烧焦的头发,令人作呕。

调和时,笔尖划过瓷碟,发出“吱——”的一声轻响,像指甲刮过骨面。

我铺开黄纸,屏息凝神,用那旧剪刀的尖端蘸着血墨,一笔一划,写下了三个字:张青山。

这名字是我和谢寻昨夜对着那几片从纸人身上剥下的《搜山录》残页,拼凑了半宿才得出的结果。

每写一笔,指尖都微微发颤,仿佛有无形的力在抗拒。

每一个笔画落下,纸上的黑血都像是活了过来,微微蠕动着,像无数细小的虫在爬行,边缘泛起微弱的涟漪。

柳氏一直安静地站在旁边,此刻,她的指尖不受控制地伸了过来,轻轻抚过那三个字。

只是一触,她整个人便如遭雷击,剧烈地颤抖起来,那双盲眼里竟涌出浑浊的泪水,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砸在纸角,洇开一圈更深的暗痕。

“这……这是我男人的名字!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

她的声音嘶哑,像被砂纸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肺腑深处的抽搐。

下一刻,她那双枯瘦的手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我的肉里,皮肤下传来尖锐的刺痛,仿佛被荆棘缠绕。

“他是不是……他是不是托你来的?”

我能感受到她全身的力气都汇聚在这双手中,那是一种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绝望,掌心滚烫,脉搏剧烈跳动,透过皮肤传来一阵阵震颤。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挣开她的手,拿起那把旧剪刀,沿着张青山名字的轮廓,开始裁剪纸人。

剪刀虽旧,落于纸上却异常锋利,裁开的边缘干净利落,发出“嚓、嚓”的轻响,像是雪地里踩断枯枝。

很快,一个男形纸人便在我手中成型。

我将纸人端正地立在铺中那座积满香灰的香炉前,这才侧过头,对神情激动又茫然的柳氏轻声说道:“我要为他办一场真正的冥婚。”

夜色更深,谢寻带着他最新的发现找到了我,他脸色凝重,眼底布满血丝,显然又是一夜未眠。

他推门时带进一阵冷风,吹得烛火猛地一斜,影子在墙上扭曲如鬼舞。

他将一张手绘的地图铺在桌上,上面用朱笔标注着镇中的风水格局。

富商的宅邸,那个金碧辉煌的院落,正好处在一片浓重的墨色标记之上。

“是乱葬岗。”谢寻的声音压得很低,像从地底渗出,“我查了县志,百年前这里曾有兵祸,死伤无数,尸骨就地掩埋,怨气冲天。那富商不知听信了哪个邪人的谗言,以为用活人配阴婚,借新妇的生气和阴亲的仪式,就能镇住地底的怨气,保他家宅兴旺,子孙富贵。”

他顿了顿,指向另一份卷宗:“更重要的是,我找到了扎彩匠张青山的死因。他手艺精湛,富商请他扎制那三十六顶迎亲纸轿,却在完工后,不仅克扣工钱,还因一点口角,命家丁将他活活打死。张青山临死前,呕出心头血,尽数点在了纸人的双目之上,并发下毒誓:‘你们不让活人成亲,我就让死人抢亲!’”

一切都对上了。

张青山的怨念,附着在他亲手所制的纸人纸轿上,又被这乱葬岗的百年怨气滋养,终于成了气候。

那三十六顶纸轿,根本不是去迎林婉儿,它们的目标,是拖走这镇上所有“该成亲而未成”的孤魂,甚至包括那些八字相合的活人,要将这富商期盼的“兴旺”,变成一场绝户的狂欢。

就在我们理清头绪的瞬间,铺子门外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轻响,像是纸张在风中摩擦,又似有人赤脚踩过枯叶。

我眼神一凛,对谢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屋内顿时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凝滞了。

一道黑影鬼鬼祟祟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径直扑向我刚剪好的那个纸人。

是陈三姑。

我早有防备,屈指一弹,一张早已备好的“定魂符”不偏不倚,正贴在她后心。

符纸触体的瞬间,发出“嗤”的一声轻响,仿佛热铁入水。

陈三姑的身体猛地僵住,像一座雕塑般被定在了门框边,只有眼珠子还能惊恐地转动,瞳孔在昏光中剧烈收缩。

“我不是神婆……”见无法动弹,她终于崩溃了,涕泪横流,“我真的不是!我只是个从北边逃荒来的寡妇!那富商说要办冥婚,必须有个‘真神婆’来主礼,他许我重金,我……我才冒名顶替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可自从我念了那个开礼的咒,每天夜里……每天夜里都有一双纸手来掐我的脖子……救救我,我不想死……”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她艰难地偏着头,扯开自己的衣领。

一道触目惊心的青黑色勒痕赫然出现在她脖颈上,那痕迹不似绳索,边缘还带着纸张特有的毛糙,已经深深地陷进了皮肉里,皮肤微微泛紫,摸上去竟有纸面的粗糙质感。

我心中了然,她作为仪式的主持者,已经被张青山的怨念和这仪式的因果反噬了。

她念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给自己脖子上套上一圈新的枷锁。

若不破局,她必然会成为林婉儿之前的下一个替死鬼。

不能再等了。

我看着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沉声道:“子时,乱葬岗,设坛。”

我此行,非攻非伐,而是要行一场“正名超度礼”。

怨有头,债有主。

张青山的怨,源于爱妻离散,横死他乡;他的恨,在于富商的为富不仁,草菅人命。

要解开这个结,就必须先还他一个公道,一个名分。

柳氏听了我的计划,沉默地取来她早已扎好的纸轿。

那轿子素白,却异常精致,轿帘上用银线绣着一对鸳鸯,是她一针一线凭着心中的记忆绣成的。

指尖抚过银线,能感受到细密的针脚下藏着多少个无眠的夜晚。

我将我剪的那个纸人郎君端坐其中,又在纸人背心,一笔一划写上“张青山”之名。

墨迹未干,指尖传来微微的粘滞感。

随后,我取来林婉儿的一缕青丝、一滴指尖血,小心翼翼地置于纸轿之内,这代表着她并非祭品,而是见证者与解脱者。

青丝柔软微凉,血珠滚落时发出极轻的“嗒”声,像露珠坠地。

谢寻则将那三十六顶作乱纸轿的形态,凭着记忆逐一绘于一幅长长的卷轴之上,笔法凌厉,栩栩如生,最后在卷首题了三个大字:《纸轿图》。

万事俱备。

临行前,我郑重告诫在场的所有人,包括自愿跟来的柳氏和被我解了符咒、面如死灰的陈三姑:“仪式期间,无论看到什么幻象,听到什么哭声,都绝不可呼唤他人姓名,更不可应答任何声音。”

柳氏那双盲眼转向乱葬岗的方向,忽然幽幽地开口:“我能听见……他们在哭。”

夜风吹起她的白发,发丝拂过脸颊,发出细微的“簌簌”声,她的神情却异常平静,仿佛灵魂早已先行一步。

我点了点头,轻声回应:“因为你心里,一直都记得他。”

子时已至,乱葬岗上阴风怒号,风中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是无数人在低语,又似纸张在风中撕裂。

我点的三支长香,烛火竟是幽蓝之色,将每个人的脸都映得如同鬼魅。

火苗跳动时,发出“噼啪”的轻响,像是骨头在燃烧。

我将谢寻所绘的《纸轿图》置于坛前,随即焚化一张《正婚礼疏》,纸页卷曲焦黑,灰烬如蝶飞舞,带着一股焦苦的纸腥味。

随后,我拔出随身的桃木剑,引着半空飞舞的香灰,在我和柳氏、谢寻等人周围,画下了一个完整的界。

香灰落地的瞬间,风声陡然加剧,卷起地上的枯叶与碎纸,发出“呼——”的长啸。

那三十六顶形貌各异的纸轿,竟真的从四面八方的黑暗中缓缓聚拢而来。

它们无声无息地滑行,停在界外,轿中端坐的纸人,无论是文官武将,还是书生仕女,全都齐刷刷地转过头,空洞的双眼死死盯着法坛中央,那顶唯一的、素白的纸轿。

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呼吸都变得沉重。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柳氏,忽然往前走了一步,立于坛前。

她仰起脸,那双盲眼直直地朝向漆黑的夜空,竟缓缓地开了口,唱起了一支不成调的童谣:

“小纸人,穿红衣,一步一拜去迎妻……”

歌声稚拙而沙哑,在呼啸的阴风中显得微不足道,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角落。

那是张青山生前,为了哄她开心,随口编的歌谣。

他曾说,等扎完最后一顶纸轿,就用这歌谣迎她过门。

她唱着,泪水从盲眼中不断滑落,滴在脚边的香灰上,发出极轻的“滋”声,像是雪落热铁。

“轿子晃,唢呐急,不见新娘不回去……”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离法坛最近的那顶武将纸轿,毫无征兆地“轰”的一声,从内到外燃起幽蓝的火焰,瞬间解体,化作漫天纸灰,如黑色的蝴蝶纷飞四散。

紧接着,是第二顶,第三顶……

柳氏的歌声没有停,她一遍又一遍地唱着,仿佛要将一生的思念都倾注其中。

而界外,那一顶顶凶神恶煞的纸轿,就在她的歌声里,依次崩解,烟消云散。

终于,风止了,夜也静了。

乱葬岗上,只余下我们法坛中央那顶素白的纸轿,完好无损。

一阵微风拂过,轿帘被轻轻掀起一角,又缓缓落下,好似刚刚有人登轿,随风而去了。

一切都结束了。

我心中微松,却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更深的寒意。

张青山的怨念是平息了,可这片土地下埋葬的,又何止他一个人的不甘。

刚在纸轿崩解的过程中,我已隐隐察觉不对——每顶纸轿燃尽时,火焰的颜色都略有不同,最后一顶甚至泛出暗绿,像是腐液在燃烧。

这不像是单纯的怨念消散,倒像是某种更古老的存在在悄然退场。

而当最后一顶纸轿化为灰烬的刹那,我分明感觉到,有一股截然不同的、更古老、更冰冷的视线,从地底深处一扫而过,如同巨蛇缓缓睁开眼。

我低下头,看着满地狼藉的纸灰,它们在清冷的月光下,泛着一种不正常的死寂,仿佛不是灰,而是凝固的沉默。

这故事了结得太轻易,仿佛只是扯断了木偶的一根线,而操控着所有丝线的那个东西,还隐藏在更深的黑暗里。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