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风卷着山道上的枯叶,在石阶间翻滚碰撞,发出如骨节摩擦般的“咯吱”声,又似死人喉间挤出的抽泣,断断续续地钻进耳膜。
三十六顶纸轿,像三十六座移动的坟,悄无声息地从山道两侧围拢而来。轿身轻颤,糊纸被夜露浸得发沉,压得轿杆微微弯曲,将我们所有的退路尽数封死。
轿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纸偶的脸。个个惨白,颧骨处涂着艳红的胭脂,嘴角被竹篾撑着,咧开的弧度僵硬得像刀刻的,两粒黑墨点做的眼珠,空洞洞地对着人,映不出半点光。
我伸手碰了碰最近那顶轿的竹框,指尖蹭到些湿冷的糊纸,糙得像摸了把浸过泥水的麻线。谢寻抓着我袖角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指甲几乎嵌进我胳膊的皮肉里,声音发颤:“它们……在等你回应。”
回应?我喉间泛出股铁锈味,冷笑在齿缝里打转。回应什么?学陈三姑那样慌不择路地跑,被阴风卷去当新的替魂?还是拔剑劈了这些纸壳子,耗光力气给后头的人当靶子?
我缓缓抽出半截桃木剑,剑身在昏光里泛着暖黄,木质纹理像活人的血脉般流动,掌心触到熟悉的温意,却没再往外拔。目光越过最前那顶纸轿,望向山林深处的浓黑——真正的对头,是设下这规矩的“高人”,是为了富贵草菅人命的富商。跟纸偶较劲,正中他们的圈套。
“我们走。”我压着声音,手腕一沉收回桃木剑,反手拉住谢寻,转身往破庙退。
这举动显然让纸轿“愣”了下。它们停了停,三十六双墨点眼珠齐刷刷跟着我们转,轿身晃了晃,糊纸摩擦着发出“沙沙”声,像毒蛇在草里吐信,又像无数枯手在扯旧棉絮。
阴风更烈了,卷着腐叶和湿土的腥气扑过来,几乎要把人掀翻。衣袍被吹得猎猎响,后颈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像有冰冷的手指在刮。“它们要过来了!”谢寻急得声音发飘。
“别回头,稳住脚,跟着我。”我低喝一声,摸出三枚铜钱扣在掌心,冰凉的金属硌着肉。口中默念静心咒,咒语像股细流,慢慢压下心头翻涌的戾气。脚步不快不慢,每一步都踩得扎实,鞋底碾过碎石和湿泥,发出“噗嗤”声,像在量生死的距离。我们不是逃,是避其锋芒。道法讲顺势,不是硬撞。
那三十六顶纸轿终究没追。它们就停在山道上,远远“看”着我们走,像群沉默的猎手,笃定猎物迟早会回猎场。
回到破庙,谢寻立刻点了油灯。豆大的火苗在斑驳的墙上跳,投下歪扭的影子,驱散了些寒意,却驱不散心头的闷。庙里腐木味很重,供桌的裂口爬满霉斑,泥塑神像半边脸掉了,露出里面的草茎和竹骨,空洞的眼窝正对着门口,像也在看我们。
他坐不住,来回踱步,脚步声在空庙里撞。最后泄气地一拳砸在破供桌上,震得香炉倒了,灰烬簌簌落:“这到底是啥鬼东西!镇上人都去哪了?陈三姑肯定知道啥,就是不敢说!”
我没接话,摊开厚重的《搜山录》。书页在灯下发着旧黄,摸上去又脆又糙,像快碎的枯叶,上面的朱砂字却红得像血,隐隐带点温意,仿佛刚写的。
我拿出白天从谢寻伤口挑出的纸絮。它已经干了,黑里透红,像小块凝固的血痂。指尖捻了捻,竟有点扎,像还带着不甘的劲。“你看这个。”我把纸絮放书页上,指着刚显出来的字:“纸承怨,灰载念,三十六轿未完,魂不得安。”
“陈三姑的话半真半假。”我沉声道,“她说富商请高人改命,拿人替死,这是真的。但说纸人抬的是‘替魂’,不对。”
“啥意思?”谢寻凑过来,一脸困惑,呼吸喷在我肩上,有点凉。
“要是单纯替魂,仪式完了,被换的魂要么散了,要么被镇住,事就了了。但这三十六顶纸轿成了气候,见人就‘接’,说明仪式本身出了大岔子。”我顿了顿,把线索在脑子里串了串,指尖摩挲着书页边,能觉出那若有若无的怨气在动。
“问题在‘纸不成礼’。”我指着早先显的另一行字,“你记不记得?镇上烧的纸人,个个少只左手。一个两个是巧,全都这样,就是故意的。这是残缺的献祭。”
“左手……”谢寻喃喃着,声音低得快被油灯的“噼啪”声盖了,“我听乡下老人说,左手为阴,右手为阳。活人行礼用右手,拜鬼神用左手……少了左手,岂不是连‘礼’都接不成?”
“正是。”我点头,目光还凝在书页上,“那个‘高人’手段毒得很。他不是要办冥婚,是要造个完不成的死循环。故意扎残缺的纸人,让这冥婚的‘礼’永远成不了。那些被当‘替魂’的无辜人,死后魂被拘在残缺的纸人里,既没法被‘娶’,也入不了轮回,只能天天重复这没头的迎亲路。怨念越积越多,最后成了连《搜山录》都警示的凶气。”
油灯“噼啪”爆了个灯花,光影猛地跳了下,神像的嘴角仿佛也抽了抽。谢寻的脸比庙外的夜还难看:“那……那三十六顶轿子,就是三十六个被困的冤魂?他们不找富商和高人报仇,反倒成了那高人的‘规矩’,对付我们这些想插手的?”
“恐怕是。”我叹口气,声音在空庙里打旋,“他们早被怨念蚀了神智,只剩执行‘迎亲’的本能。谁挡路,谁就是敌人。”
“那咋办?总不能就这么走了,让整个镇子变成死镇!”谢寻的拳头捏得咯咯响,年轻人的血性让他受不了这无力。
我盯着《搜山录》,目光落在“柳氏”两个字上。那个瞎眼的老妇人,能“闻”出我身上的师门气。她天天扎纸人,说男人活着时最爱扎喜轿。
一个念头像闪电劈过——柳氏的丈夫,是最早的纸扎匠。他扎的是“喜轿”,现在镇上索命的是“凶轿”。这里头肯定有关联。那个“高人”说不定是偷了她丈夫的手艺,再改得阴毒。而柳氏记着的丈夫的手艺,或许就是破局的关键。
“纸不成礼,魂必反噬……”我反复嚼这八个字,舌尖发苦,像吞了陈年的灰。既然症结在“礼”不全,那破局或许不止斩妖除魔一条路。道法自然,有阴就有阳,有结就有解。那“高人”设了死结,但只要是结,就有线头。
我看着灯影里自己的手。师父说过,我们这脉,手能画符持剑,也能穿针引线。行道靠的不只是法力,更是看透根由的智。用雷法劈了纸轿,能解一时,却平不了三十六个冤魂的怨,更揪不出后头的人。怨气不散,这地方迟早成绝地。
要解开这用纸、血、怨织的死结,或许不用锋利的桃木剑。
我慢慢站起来,心里的雾被灯苗驱散了,一条路清清楚楚铺在眼前。谢寻见我神色不对,也跟着站起,紧张地问:“你想到啥了?”
我没直接答,走到破庙门口,望着山道上那片浓黑。“守好这里,别让东西进来。”我转头看他,眼神定得很,“我回来前,一步别离开。”
我心里有了数。要破局,得用刀。一把能裁开怨念,剪断因果的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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