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驴子像是终于卸下了千斤重担,长长地喷出一口滚烫的白气,一直隐没在它蹄下的那点青光也随之黯淡,彻底消失在了雪地里。
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剩下的,便该我们了。
我不再犹豫,迈步上前,双手抵住那两扇冰冷沉重的石门。
指尖传来的触感粗糙刺骨,仿佛摸着的不是石头,而是凝固了数十年的风雪。
随着我用力,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撕裂了山间的死寂,石扉缓缓向内开启,带出一股尘封已久的霉味与阴冷。
祠内比想象中还要空旷破败,除了蛛网和积尘,几乎一无所有。
唯一显眼的,便是一方倒塌的石碑,碑面朝下,大半个身子都压在碎裂的瓦砾和枯草之中。
谢寻举着马灯走了进来,暖黄的光线驱散了些许阴寒,也照亮了墙角的景象。
那里的石壁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
我凑近一看,竟全都是“青山岭支队”这五个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
字迹歪歪扭扭,笔画却深可见骨,有的地方甚至因为反复刻画,已经磨成了一片模糊的凹痕。
不用想也知道,这是老吴的杰作。
这几十年里,他不知来过多少次,像个固执的孩子,用这种最笨拙的方式,对抗着所有人的遗忘。
我深吸一口气,弯腰将那方石碑翻了过来。
入手极沉,我几乎用上了全身的力气。
碑的正面果然如我所料,光洁一片,空无一字。
一块本该用来铭记功勋、安抚英灵的功德碑,却成了一块无言的白板。
然而,就在我准备放下石碑时,目光却被碑底的一抹异色吸引。
在石碑与地面接触的边缘,那常年不见天日的苔痕斑驳处,正缓缓渗出一道道暗红色的湿痕,黏稠而诡异,如同石碑在无声地流淌着血泪。
几乎是同一时间,我揣在怀里的《搜山录》骤然发烫,那股灼热感隔着几层衣物都清晰可辨。
我急忙掏出书册,借着灯光翻到之前显现过字迹的“阴兵借道”那一页。
只见原本“名立则灯明,灯明则雾开”的朱红字迹之下,又凭空多出了四个字,颜色更深,仿佛是用血写就——“碑空则魂困”。
我脑中轰然一响,瞬间将所有线索串联了起来。
我明白了。
这石祠,这石碑,根本就不是什么寻常的纪念之所,而是一处镇魂的法坛!
师父当年设下此碑,本意是为战死的英魂立名,让他们得以安息,魂归故里。
可不知为何,这最后一步没能完成,石碑空悬,无名可依。
于是,这本该是安魂之地的功德碑,反而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将青山岭支队三十七名阴兵的魂魄死死困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那晚雪夜行军的最后路程,永世不得超脱。
那豆大的绿光,不是引魂灯,而是囚魂焰!
谢寻也发现了碑底的异样,他蹲下身,用指尖轻轻捻起一点暗红色的黏稠物,凑到鼻尖闻了闻,随即眉头紧锁:“不对,这不是血。”他将手指凑到灯火旁,那东西遇热竟微微融化,散发出一股熟悉的香气,“是蜂蜡,融化了的蜂蜡。”
蜂蜡?
我心头猛地一跳,立刻从怀里掏出临行前吴铁柱塞给我的那个小陶罐,拧开盖子。
一股同样的、混杂着花粉与蜜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没错,就是这个味道!
这石碑的底部,曾被人用大量的蜂蜡封死过。
吴铁柱来过这里,而且是最近才来过。
他为什么要用蜂蜡封住碑底?
是想阻止什么东西从里面出来吗?
我下意识地望向祠堂外那条蜿蜒的山道,昨夜阴兵过境,铁靴踏雪,可此刻的雪面上依旧平整如初,不见半个脚印。
但我的目光掠过路边的枯草丛时,却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那些枯黄的草秆被成片地压倒,形成了一道道细密而平行的纹路,断断续续,呈“之”字形向山下延伸。
那绝不是人走出来的痕迹,倒更像是一支无形的抬棺队伍,在雪中艰难挪动,一步三歇,留下的棺材底座的压痕。
“他们……他们不肯走……”一个沙哑衰老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梦呓般的喃喃。
我与谢寻猛地回头,只见吴铁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祠堂的侧影里,浑浊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那块无字碑,仿佛在看一群我们看不见的人。
我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心中一紧,沉声问道:“老吴,你爹当年,到底是怎么死的?”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刺破了他麻木的神情。
他眼中骤然亮起一道光,却又迅速黯淡下去,化为无尽的悲凉与愤恨。
“雪夜……伏击……上面派了七个人去前面的哨岗顶着,我爹是队长……那一晚的雪,下得能埋住人。天亮了,我们去找,七个人……七个人全冻成了冰桩子,还保持着持枪警戒的姿势……”他声音发颤,每一字都像是从冰缝里挤出来的,“可……可是上报的阵亡名单里,没有他们七个。后来下来的公文说……说那七个人是……是逃兵,在哨岗起了内讧,自相残杀……”
“逃兵……”这两个字,足以压垮一个家庭几代人的脊梁。
老吴说完,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双腿一软,竟直挺挺地跪倒在那块无字碑前。
他伸出干枯的手,用那早已磨平的指甲,发了疯似的在碑底坚硬的石面上刻划起来。
石屑纷飞,他的指甲很快就崩裂开来,鲜血顺着指缝涌出,混着那尚未干涸的暗红色蜡痕,一点点渗入石头的纹理之中。
“吴大山——”他嘶吼着,刻下了他父亲的名字,“儿子……儿子对不起你啊!”
我看着这一幕,心中再无半分疑虑。
我从怀中取出《搜山录》,又拿出了老吴赠予我的那半截刻着“青支·07”的铜质军章,以朱砂为墨,将上面的字迹小心翼翼地拓印在一张黄纸之上。
随后,我将周秀兰偷偷塞给我的那几页档案残页——上面记录着当年失踪人员的名单——铺在地上,以军章拓印为阵眼,在祠堂门前设下了一个简易的“招魂阵”。
谢寻见状,默默地从画夹里取出他昨夜画的那幅《阴兵叩首图》,将其平铺在阵法中心,低声道:“他们认得这幅画。”
我没有阻止他。
画通鬼神,人心为笔,或许他的画,比我的符咒更有用。
我只是将香炉里的香灰抓起一把,随手撒向阵法四角。
说来也奇,那点一直悬在门前的豆大绿光,竟像是被香灰引动,轻飘飘地荡了过来,最后落在了画中领队魂影的肩头,静静地附着着,如一点将燃未燃的火种。
子时将近,山风骤起,四周的温度仿佛又降了几分。
山道尽头,那熟悉的铁靴踏雪声再次响起,整齐划一,铿锵如律,却依旧寻不到半点踪迹。
片刻之后,浓雾之中,一列队伍的轮廓缓缓浮现。
他们穿着褪色的灰布军装,肩上斜背着老旧的步枪,每一个都低着头,步履沉重而缓慢。
队伍行至祠堂前,忽然齐齐停下了脚步。
为首的那道魂影——正是吴大山的模样——缓缓抬头,目光越过我们,直直地落在了谢寻的那幅画上。
他那双枯槁的手,竟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了一下。
时机已到。
我不再迟疑,点燃一道《渡魂咒》符,引燃了那张拓印着军章的黄纸,以吴铁柱滴在碑上的鲜血为引,开始大声诵读档案残页上的名字。
“青山岭支队,队长,吴大山!”
话音刚落,一道青烟自雾中那领头魂影的身上升起,飘飘摇摇,没入了燃烧的黄纸之中。
“队员,赵铁柱!”“队员,王平!”……
每念出一个名字,便有一道青烟从队列中升起,汇入那团小小的火焰。
当念到第二十八名字“李狗娃”时,阵法之中却陡然刮起一阵刺骨的阴风。
七道比其他魂影更加凝实、也更加扭曲的黑影猛地从队伍后方冲出,口中发出不成声的嘶吼:“为何先渡他们?为何!我们死在哨岗!没人记得我们!我们没有名字!”
我心头一凛,知道这便是那七名被污蔑为逃兵的守哨者。
他们的执念最深,怨气也最重,普通的名录根本无法超度他们。
我正要翻开《搜山录》,启动压箱底的“无名安魂调”,一旁的谢寻却突然有了动作。
他没有丝毫慌乱,只是执起画笔,蘸饱了墨,在那幅画卷的空白处,笔走龙蛇,疾速描绘起来。
他画的不是山水,不是符箓,而是七张面孔。
他依据老吴方才那几句破碎的描述——“那个瘦高个,最爱吹口琴”“那个左脸上有道疤的,是我们村的”“还有一个……”——以惊人的想象力和共情力,为那七个无名的怨魂,补全了他们的容貌。
就在他画完最后一笔的刹那,那七道狂躁的黑影齐齐一震,竟停止了嘶吼。
他们呆呆地看着画纸上那七张鲜活的面孔,然后,不约而同地俯下身,对着那幅画,重重地叩首下去。
我心头剧震,手握着《搜山录》,一时间竟忘了作法。
我终于明白,道法可渡有名之魂,而人心,竟能补无名之缺。
我定了定神,高举那张即将燃尽的黄纸,用尽全身力气,诵完了最后三十七人的名字。
随着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祠堂内那块无字石碑的底部,所有暗红色的湿痕骤然干涸,随即迸裂开无数细密的纹路。
二十八道凝实的青烟自石缝中升腾而起,在空中汇聚成列,如同一支即将登天的军队。
雾中的阴兵队列缓缓抬起了手,举枪朝天,向着这片他们守护过的土地,行了最后一个无声的军礼。
谢寻下意识地想要执笔记录下这一幕,却见画中那已经变得有些透明的吴大山魂影,竟转过身来,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谢寻的笔尖猛地一颤,一滴浓墨从笔锋坠落,不偏不倚,正好滴在那张写有“谢”字的档案残页上,瞬间晕开,如同一朵绽放的墨梅。
风停了,雾散了,那点悬了整夜的绿灯,也悄然熄灭。
我长吁一口气,回望那块石碑,却惊讶地发现,原本光洁的碑面上,不知何时竟浮现出了一行行苍劲有力的墨字,正是那二十多个位英魂的名字。
而落款处的笔迹,我再熟悉不过——那正是师父的手笔!
碑文末尾,还有一行小字:“名存则魂安,心记即道场。”
我伸手抚上冰冷的碑面,心中百感交集。
原来师父当年并非失败,他不是没能完成这仪轨,而是将这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步,留给了后来人。
他留下的不是一个烂摊子,而是一个考验,一个传承。
《搜山-录》里真正记载的,从来都不是什么亡魂异事,而是一桩桩、一件件,生者不肯遗忘的证词。
就在这时,那头一直安静吃草的老驴突然发出了一声轻嘶。
我循声望去,只见它那双刚刚熄灭青光的蹄子下,光芒竟再次亮起。
那青光不再是先前引路的温和,反而带上了一丝急切,穿透了刚刚散去的薄雾,在前方勾勒出一条蜿蜒向下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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