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灵异小说 > 六零道士 > 第7章 灯若照雾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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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雾散尽,古道上的积雪平整如新,竟无半点昨夜留下的足迹。雪面泛着微青的晨光,踩上去无声无息,仿佛整条山路都被昨夜的雾气封存后重新凝固。

吴铁柱抱着父亲那幅炭笔画像,静静立在碑灰前,拧开一坛浊酒,缓缓洒在地上。酒液渗入灰烬的瞬间,腾起一缕极淡的白气,带着微酸的酒香与焦土的苦涩,在清冷的空气中交织成一种近乎哀悼的气味。

“爹,回家了。”他的声音沙哑,却透着一股卸下千斤重担的平静。

话音落下,远处山风掠过枯枝,发出几声短促的“咔吧”轻响,像是回应。

不远处,老吴头寻了块干净的石头坐下,嘴里哼起一支七零八落的小曲儿,调子跑得没边,仔细一听,竟是当年游击队急行军的号子。那调子断断续续,夹杂着老人干哑的咳嗽,却透出一股倔强的节奏,仿佛踏着雪地的每一步都曾丈量过生死。他翘着二郎腿,晃得悠然自得,仿佛昨夜的惊恐从未发生,只是做了一场回到年轻时的旧梦。

周秀兰则默默地将那些誊写档案用的复写纸一张张投入火堆,蓝色的纸张遇火蜷曲,化作黑蝶。火焰噼啪作响,热浪扑在脸上,映得她眼底一片橙红。她指尖被火舌燎过一丝焦意,却未缩回,只静静看着那些名字在火中扭曲、褪色,最终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有些名字,烧了,反而更安全。”她的话轻得像叹息,却字字沉重,落进雪地里,竟似压出浅浅的凹痕。

谢寻收好了画具,目光落在昨夜那幅描绘阴兵叩首的画上时,忽然“咦”了一声,声音短促,带着一丝惊疑。

我凑过去,只见画中那为首的阴兵眼角处,不知何时多了一滴浓重的墨点,圆润饱满,像一滴凝固的泪。墨色浓得几乎要滴落,边缘微微晕开,仿佛刚落笔未干。

“这……不是我画的。”谢寻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画纸边缘,声音低沉,“我收笔前绝无此痕。”

我与他对视一眼,接过那张画纸。指尖触及纸面的瞬间,一股奇异的温热感传来,仿佛刚从温水中捞出,又像是尚有余烬未曾冷却。那温度不烫,却带着一种生命的余韵,顺着指尖悄然钻入经脉,竟让我指尖微微发麻。

与此同时,背上包袱里的《搜山录》轻轻颤动了一下,幅度虽小,却清晰无比,像是书脊深处传来一声低微的呼吸。

我立刻放下画,解开包袱,翻开那本老旧的书册。羊皮封面粗糙如老树皮,指腹划过时,能感受到细密的裂纹与岁月的凹凸。书页自动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有人在极轻地翻阅,最终停在了“阴兵借道”那一页。

原先空白的页面上,多了一圈淡淡的焦痕,呈环形扩散,边缘如烧灼过的纸边微微卷起,触手微糙。焦痕之下,竟浮现出一行崭新的小字:名立则灯明,灯明则雾开。字迹墨色深沉,却非笔写,倒像是从纸纤维中自行渗出,带着一丝潮湿的凉意。

我俯身细看,竟似听见极远处传来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混在风里,转瞬即逝。

心头一跳,猛地回望昨夜设阵的那片空地。雪色茫茫,一片洁白,可就在那片洁白之中,突兀地印着一行清晰的脚印。那绝不是人的脚印,倒像某种兽类的爪痕,五爪分明,自远处的北岭蜿蜒而来,不偏不倚,恰好停在我们祭奠的那堆碑灰之前。

我一眼就认出,这爪印与柳脊村那只黄皮子的爪印如出一辙!雪地边缘的爪痕旁,几片枯草被压倒,草茎断裂处渗出暗绿汁液,空气中浮着一丝极淡的腥气,像是野物曾在此长久驻足。

谢寻也发现了,他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用手指比了比爪印的深度。雪坑底部尚有微湿,指尖触到一丝黏腻,他脸色变得凝重:“这印子……比咱们在柳脊村见到的要深得多。”他抬头望向我,眼神里多了几分敬畏:“它来过。而且……它留下了什么。”

一道电光在我脑海中炸开。我明白了——那黄皮子的魂魄被《搜山录》收录,并非终结,不是魂飞魄散。它是以自己的“名”为引,以昨夜叩首的功德为契,成了这本书的“守册者”!它不再是孤魂野鬼,而是有了归宿,有了职司。这就像是朝廷招安,山匪摇身一变成了官军。师父当年是不是也用过类似的法子,让那些本该消散于天地的灵体,换一种方式存续下去,反过来守护这份道统?

我伸手,轻轻抚摸着《搜山录》粗糙的封皮,那书页的微颤似乎平息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安稳,仿佛怀中抱着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颗仍在跳动的心。我对着书册,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低语:“你不是一直想要个名字吗?现在,你成了那个记名字的人。”

我们要走了。临行前,吴铁柱追上来,不由分说地往我包里塞了一个沉甸甸的陶罐。打开一看,是满满一罐黄澄澄的蜂蜡。蜡面光滑,映着天光,散发出淡淡的蜜香,温热的触感透过陶壁传来,像是还带着蜂巢的体温。

“我爹以前说过,老辈人寄要紧的信,都用蜂蜡封口。防潮,防虫……”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补上一句,“也防有心人查。”我心中了然,这是他用一个庄稼人最质朴的方式,来守护我们共同经历的这段禁忌记忆。我郑重地点了点头,将陶罐小心裹好,放入包袱深处。

谢寻则小心翼翼地将那张被火燎过的残纸上,唯一清晰的“谢”字用铅笔拓印下来。铅笔划过纸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拓印完成时,他轻轻吹去石墨碎屑,动作虔诚如抄经。他仔细夹进了他的画册里,仿佛那不是一笔墨痕,而是一段命脉的延续。

就在这时,我忽然感觉揣在袖中的那包香灰猛地烫了一下,像是被火炭烫到。急忙掏出来,只见布包里那点原本黯淡的微光,此刻竟炽盛如星火,隔着粗布都烫得我手心发麻,甚至能感觉到光在布料下微微跳动,如同脉搏。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北岭高处,只见那山脊之上,竟有一缕极细的青烟袅袅升起,笔直地冲向天际,宛如谁家断绝已久的香火,在今日得以重燃。

我们一行人走到山隘口,正要分别,身后传来了老吴头的喊声。他气喘吁吁地追上来,不由分说地往我手里塞了一块冰冷坚硬的东西。

我摊开手掌,那是一块锈迹斑斑的铁牌,看样子是半截断裂的军功章,上面用钢印刻着两个字和两个数字:青支·07。铁锈刺得掌心微痒,边缘的毛刺刮过皮肤,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老吴头咧开缺了牙的嘴,笑得像个孩子:“娃,给你书里添个真家伙。”

我郑重地将这半截军章收下,小心地嵌入《搜山录》的夹层里。就在铁牌与书页接触的刹那,书页无风自动,发出一声极轻的“簌”响,竟在那行“名立则灯明”的小字旁,又自行浮现出一行更小的字迹:第七人,李狗娃,阵亡于北岭二号哨岗,无人知其姓。那字迹浮现时,纸面微微发热,仿佛有血从深处渗出,又迅速冷却。

我心中默然。原来如此。师父的笔,早就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写尽了这些未亡之名。这世上,总有人记得。

暮色再次降临,山间的雾气如约而至,从四面八方漫了上来。但这一次,与昨夜那令人窒息的浓雾不同,在雾气深处,竟悠悠地浮出了一点豆大的绿光。那光点不高,也不摇晃,就那么稳稳地悬在我们前方的道路上。

“像一盏灯。”谢寻在我身边轻声说道,声音里带着一丝恍惚。

我握紧了肩上的包袱,身旁的驴子不知何时已停下啃食路边的枯草,它昂起头,对着那点绿光,打了个响亮的鼻喷,喷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一团雾。

我掌心里的那包香灰,此刻正散发着灼人的热量,仿佛在与远方那点绿光遥相呼应。

我终于彻底明白了师父临终前说的那句“当渡则渡”的真正含义。他要我渡的,从来不是那些山精野怪,而是这世间无数被风雪、被岁月、被遗忘所掩埋的“名”,以及那些因“名”而点亮的“灯”。这本《搜山录》,它所记载的,从来都不是亡者的名录,而是生者不肯遗忘的证明。

驴蹄在石板路上落下清脆的一响,它似乎认定了方向,主动迈开步子,朝那点绿光走去。那绿光仿佛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我们。

随着我们前行,前方浓雾中,一个残破的石祠轮廓渐渐显现出来。祠堂不大,屋顶塌了半边,门楣上积满尘垢,却依可以辨认出三个古朴的字体:雾神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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