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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声音没有源头。它从四面涌来,从脚底的冻土钻上来,从眼前的浓雾里渗出来,甚至往人骨头缝里钻。

铁器的冰冷,亡者的沉寂,全裹在这声音里。每一下都敲得人心头发紧,血都快不流了。

耳朵里嗡嗡响。像是无数人在低声说话,又像是生锈的锁链在石头上拖。那刮擦声钻得人牙酸。

寒风卷着湿雾往领口里钻。后颈像被细针扎,我肩膀下意识绷紧,指尖早冻得发麻,连蜷都蜷不起来。

周秀兰脸白得像张纸,牙关“咯咯”响。手里的档案纸被她攥得皱成一团,边角都快被指甲戳破了。

一向疯疯癫癫的吴铁柱,这时却瞪圆了眼。脸上没一点怕,反倒是种近乎狂热的清醒。

昏黄的马灯光照在他脸上,瞳孔里的光剧烈晃动。他盯着残破档案上模糊的照片,鼻尖几乎要贴到纸上去,像是要把那些褪色的影子刻进骨头里。

“来不及了!”我低喝一声,声音被风吹得发颤,“老吴,快!写你爹的名字!”

这话像块石头砸醒了他。

吴铁柱哆嗦着抓过我们带的毛笔,砚台里的墨却早冻成了硬块,敲上去“梆梆”响。

他闷吼一声,把食指塞进嘴里,狠狠一咬!

血立刻涌出来,滴进砚台里。

他用带血的手指在黄纸上划。“吴大山,青山岭支队,队长。”每个字都写得用力,纸都被戳出了小破洞。

写完,他像被抽走了力气,身子晃了晃。可随即又猛地翻档案,就着马灯那点光,瞅那些被水渍泡得模糊的名字。

纸页黄得发脆,卷着边。字迹晕开,像一道道泪痕。他呼吸又急又热,吹得纸角轻轻抖。

每认出一个,他就用带血的手指慢慢写。动作又稳又慢,透着股郑重——那是给先人上供的模样。

最后,纸上留了二十一个名字。

他写下最后一个字时,我拿定了主意。

我从行囊里抽了根三寸长的桃木钉,又取张空白黄纸,对折了竖插在钉顶上,做了个简单的灵位。

指尖摸过桃木,能觉出天然的纹路,还有股木头的温香。那是能驱邪的老味道。

我把这无字碑用力钉进院子中央的冻土里,“噗”地一声,土块溅起来。

空白的纸朝着深山道,朝着脚步声来的方向。

怪得很,这无字碑一立稳,院外震耳的踏步声突然停了。

整个世界静得可怕,连风都不刮了。

头顶的马灯忽明忽暗,灯油快没了,火苗缩成一点蓝,照得人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白。

一直没说话的谢寻动了。

他抓过画夹和炭笔,不管光线暗,就着吴铁柱的话和档案上模糊的照片影子,在最后一张画纸上飞快地画。

炭笔刮纸,“沙沙”响。像蚕吃叶子,又像雨打在瓦上。

他手指用力得发白,笔尖在纸上走得快。眉骨、鼻梁、嘴角的模样,一点点出来。

没多大工夫,二十张不一样却又有点像的脸出现在纸上。

眉眼大多看不清,可那股劲头——有的刚硬,有的憨厚,有的不服管——都被他画出来了。

画里的人像在喘气,在低声说话,在等有人叫他们。

他画完最后一笔,抬头时眼里都是红血丝,声音哑得厉害:“先生,我只能看见一点影子……要是骨头没了,这些画……能当衣裳不?”

我盯着他看,他眼里有股执拗的劲。

我慢慢点头,沉声说:“道法拘着形,人心却能塑魂。谢寻,你画的是死了的英雄。”

他懂了。

我不再耽误,立刻在院里摆阵。

我把吴铁柱写了名字的血书黄纸放最前面当阵眼,那是血脉引的;周秀兰带的档案残页铺在四周当阵基,那是世上的证明;中间,是我立的无字黄纸碑。

谢寻默默地把二十幅画像用小石块压在纸碑两边。风又刮起来,画纸被吹得飘,却没掉。

纸轻轻抖,画里的人影像也跟着动,眼角像有泪在闪。

子时到了。

都准备好了,吴铁柱突然“噗通”一声跪地上,对着浓得化不开的山雾,重重磕了个头。

额头撞在地上,“咚”一声闷响,土沾在他花白的鬓角上。

他哑着嗓子哭:“爹……孩儿不孝……我接您晚了!”

他疯了大半辈子,在村里被人指脊梁骨,受了不少白眼。可这时,他眼神亮得很,像把几十年的委屈和念想,都在这一跪一喊里倒了出来。

我深吸一口气,从怀里摸出一道《渡魂咒》,用火折子点了。

符纸在蓝火里卷起来,成了灰,飘得像小蝴蝶。

我闭眼,念第一个名字。

“周家村,王二狗!”

话音刚落,院外的风猛地打了个旋,尖溜溜地刮,吹得脸生疼。

浓雾剧烈地翻,像一锅煮开的汤,发出低低的“咕嘟”声。

跟着,雾里冒出个模糊的人影。穿件破灰布军装,肩上扛着半截步枪,低着头,一动不动。

能隐约听见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枪管上的霜花“簌簌”往下掉。

我心里一稳,接着念:“石桥镇,刘有才!”

雾里又多了个人影,站在第一个后面。

脚步声很轻,却走得齐,踩在冻土上的响像心跳。

“李家沟,赵铁牛!”

第三个……第四个……

我每念一个,雾里就多道站着的影子。

他们没声没响地排成一队。衣服破破烂烂,队伍却齐整。一股又肃杀又悲凉的气涌过来,压得人胸口闷。

念到第二十一个名字时,我声音不由自主地重了些:“青山岭支队,队长,吴大山!”

刹那间,雾里那队最前面、最高的影子猛地抬头!

那张脸干瘦,脸颊陷进去,皮肤裂着纹,像所有血肉都被岁月抽干了。

可他那双眼,亮得像鹰,死死盯着跪在地上的吴铁柱。

他拄着个东西,不知是枪托还是木棍,指节用力得发白。木杖擦着地,“吱呀”响。

他嘴唇动了动,像在喊,又像在问,却没声音。

“爹!”吴铁柱看清了那张脸,哭得更凶,连滚带爬地往前扑,却被阵法挡了回来。额头撞在看不见的屏障上,“砰”一声闷响。

“爹!是我啊!他们都说你是土匪!他们骗鬼呢!我娘到死都讲,你是英雄!你是英雄啊!”

被叫做吴大山的影子眼里突然亮起来。他抬起干瘦的手,像要摸儿子的头。

可他的手穿过那层看不见的东西,啥也没碰到。只化成阵冷风,吹乱了吴铁柱的头发。发丝扫过脸,带着股湿冷的潮气。

我心里一沉。

执念没消。

他不想投胎,就想让亲儿子,别觉得他丢人。

我立刻转向谢寻。

谢寻早准备好了。

他没犹豫,抓着炭笔,眼睛在吴铁柱和雾里的影子之间飞快地看。

他没全画影子那干瘦的模样,而是以吴铁柱此刻又悲又硬的脸为底子,加上档案里青年军官照片的英气,最后一笔,点了眼!

画刚成,奇事发生了。

雾里的吴大山影子晃了晃。

跟着,他拄着木棍,对着刚画好的画像,慢慢单膝跪了下去。

哗啦——

他身后二十个影子也齐刷刷跟着单膝跪地,动作齐得像练了千遍万遍。

吴大山带着身后的英魂朝着画像的方向,磕了三个头。每磕一下,就有片像冰碴的东西从他身上掉下来,在月光下闪得像星星。

成了!

我不敢慢,高高举起无字黄纸碑,用劲把二十一个名字再大声念一遍。

每念一个姓,雾里对应的影子就冒起一缕淡烟,像被拉着似的,钻进空白纸碑里。

烟不断往里钻,原本空白的碑面,慢慢显出一道道墨痕,像有看不见的笔在写。

可就在我念到最后一个名字,以为完事时,出事了!

山道更里头的雾里,猛地冲出来七个更黑更歪的影子!

它们没有军人的样子,倒像堆怨气拧成的凶东西,嘴里尖声喊:“为啥没我?!为啥没我?!”

我心里一咯噔,立刻明白——那份档案太破了,还有七个人的名字彻底看不清了。

眼前这七个怨魂。

因为没全名,归不了队,不能安息,所以才生了怨!

它们怨气大得很,直扑阵法。阵法边的档案纸“呼”地自燃了,冒起绿火。火跳着,“噼啪”响,有股烂木头的焦味。

我眼神一紧,从怀里掏出师父留的《搜山录》,一把按在黄纸碑上,嘴里飞快地念师父教的那段怪调——无名安魂调。

“孤魂无名,归于山乡。荒冢无碑,天为穹苍……”

这调又绕又拗口,却有种能安抚人的劲。音节像老钟在响,震得胸口发颤。

我手里的《搜山录》书页自己动起来,轻轻抖。

跟着,一页空白纸上,凭空冒出七个歪歪扭扭的小字。颜色像血又像墨,发着淡淡的光。

“李三娃、赵二栓、王疙瘩、陈皮、狗剩、林家老幺、张石头……”

是师父!

是师父当年访幸存者时,偷偷记下的漏名!

他知道官方档案会漏,早就想到这一步了!

我心里热起来,把这七个名字挨个念出来。

那七个黑影在半空猛地一顿,歪扭的样子慢慢变平,成了和其他影子差不多的军人模样,默默地站到队伍最后。

名字齐了,碑成了。

我拿火折子点了写满二十八个名字的黄纸碑。

火苗“腾”地窜起来,很高。火光里,那队影子慢慢转身,列队走。步子又沉又齐,他们把破枪举过肩,抬头挺胸,像要去受一场晚了半个多世纪的最后检阅。

谢寻早站着,像着了魔,拿笔不停地画,想把这壮烈的样子留住。

忽然,他手一抖,画里队伍最后的小兵,像有感应似的,猛地回头,对着他,对着画板,深深地、郑重地磕了个头。

火慢慢灭了,黄纸碑和那些画像都成了灰,被风吹散。

不知啥时候,满山的雾散了,天边露出点白。

院子里的驴子打了个响鼻,轻轻“嘶”了一声。它四个蹄子底下,又冒出一圈圈青光,指着山更里头的地方。

我终于懂了,师父留我的,不只是一个接一个的事。

他是想让这世上所有“没人知道”的,都有人肯为他们,多留个记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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