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光在雪白的地面上蜿蜒,路径诡异,尾梢在风中微微颤动,似在感知地脉的呼吸。
我下意识跟上去,谢寻抱着画板紧随其后。手伸进鼓囊囊的旧布包袱,黄符纸裹着的香灰持续散发微弱热量,像颗温吞的心脏,隔着粗麻布料与前方未知黑暗共振。指尖触到温热的一瞬,掌心酥麻,有细小电流顺着血脉向上爬。
突然,温顺带路的小毛驴停步,短促不安地长鸣,两只前蹄焦躁地刨着雪地,蹄铁刮过冻土,发出刺耳的“咯嚓”声。
积雪被踢开,露出黑褐色的冻土,以及半截埋在土里的东西——一尊石兽的肩部。它没有头颅,石身雕刻着繁复却奇怪的铠甲纹路,既不像镇墓兽,也不像庙宇神兽。石面粗糙,隐隐透出金属冷光,指尖拂过,触感如磨砂铁皮,带着经年风霜的粗粝。
谢寻俯下身,用袖子小心翼翼拂去残雪和泥土,声音困惑:“这甲胄的样式……怎么有点像……!”
我没接话。他说话时,后背上用油布包裹的《搜山录》猛地动了下。迅速解下包袱,翻开书册夹层的瞬间,一张纸片滑落。
纸上墨迹晕开,字迹潦草急促:“阴兵借道,子时不过,百鬼填壑”。指尖触到纸面,有潮湿的黏腻感,仿佛墨迹未干。字迹旁,淡墨勾勒的山道简图,走向、山势竟与脚下山谷一模一样。
真正让我浑身血液几乎凝固的,是纸页右下角那道朱砂划痕——细若发丝,是师父布阵标记“阵眼”的独门记号。指尖抚过,能感到微微凸起,像凝固的血痂。
山间浓雾被无形力量搅动,缓缓散去,翻涌如潮,发出低沉“呜咽”声,似被古老存在吸走。一座破败村庄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屋舍多已倾颓,黑洞洞的窗框像凝固的表情;枯死藤蔓如黑色血管,攀附在斑驳土墙上,风吹时藤条摩擦,“沙沙”轻响如低语。
最诡异的是村口,残墙上用刺目红漆刷着崭新标语:“彻底肃清封建残余思想”。油漆似未干透,在阴冷空气里散发廉价化学品味,刺鼻得令人作呕,舌尖竟泛起铁锈般的腥。
循着村里唯一一缕若有若无的炊烟,我们找到一处勉强能住的羊圈。一个干瘦老头蜷缩在角落,披着看不出原色的破旧毛毡,眼球浑浊,布满血丝。
他见了我们,眼珠转了转,脸上咧开没牙的笑:“又来了?我就知道你们要来。每年这晚,山脊有马蹄声,人影子黑压压一大片下来,听不见枪响炮炸,可我圈里的羊,一看见就全跪地上。”他神经质地抓起干土撒向空中,含混念叨:“他们在找人!一个一个找!找不着就随便拉人填数!”土粒落在我脸上,带着陈年霉味和尘土的苦。
我的心重重一沉。《搜山录》正文里,绝没有“阴兵”的记载。这张纸是师父夹带的残页,大概率是他失踪前仓促留下的最后警示。若他当年在此布的阵没完成,我们此刻踏入的,就是无人能解的死局。
夜色渐深,我们在老头羊圈旁的破屋落脚。谢寻点燃蜡烛,在摇曳火光中支起画板。烛火跳动,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扭曲如鬼魅,炭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
他凭着老吴颠三倒四的描述,用炭笔迅速勾勒轮廓。画纸上,穿灰布军装、打绑腿、斜背长枪的人影渐渐清晰。领头的一手拄着粗糙木棍,宽大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脸。
我死死盯着画中瘸腿身影,强烈的熟悉感猛然攫住我——这姿态、身形,与《搜山录》某页焦痕下的模糊残影,几乎能完全重叠!
我发疯似的翻开《搜山录》,直翻到书末。在最后一页夹层深处,摸到一张更薄脆的东西。小心抽出,是份被烧掉大半的图谱名册。纸页顶端,依稀能辨“青山岭游击支队”几字。
下面是串烧得残缺的名字,大多墨迹褪色,只有最前面的姓氏刻痕尚清——一个“吴”字。
我瞬间明白。师父留下的线索终于串了起来。这些根本不是阴兵邪祟,是战死在山岭里、未得安葬的英魂。因某些时代原因,他们被扣上“旧军队”的帽,名录被毁,坟茔无碑,连名字都没留下,魂魄只能年复一年在战死的山道上徘徊。
第二天一早,我让谢寻去最近的县城查旧档案,自己留在村里,想从其他老人那打探消息。可一提“游击队”,人人都讳莫如深,只摆手说“那年头乱,不晓得”。
傍晚,谢寻满身风雪赶回,还带了个戴厚眼镜的年轻女人,她手指沾着洗不掉的墨渍。谢寻介绍,她叫周秀兰,是县档案室的临时工。
周秀兰压低声音,紧张地说:“我趁主任不注意,偷偷翻了销毁名册的登记备份……青山岭支队,二十八个人,记录写四八年冬天全员阵亡于‘土匪火并’。”她从布包抖着递我一张复写纸,字迹模糊,但其中一个名字依旧清晰——吴大山。
“吴大山,”我喃喃道,“老吴的父亲,那个瘸腿队长。”
“他们的后人呢?”我急切问。
周秀兰摇头:“档案说,只有一个幸存者的儿子还活着,叫吴铁柱,住村西头,是养蜂的。”
夜幕即将吞噬最后一丝天光,山里的寒气瞬间重了数倍,冷风灌进领口,像刀子刮过脊背。
我和谢寻立刻赶往村西。远远看见一户独立院子,院中上百个蜂箱排列整齐,像座森然军阵。一个高大男人正背对着我们修蜂箱,左腿微微有些跛。
我走到他身后,深吸一口气说明来意。他手里的动作猛地一停,豁然转身。那是张饱经风霜的脸,眼睛里燃烧着压抑几十年的怒火:“我爹是反革命!死了都没人收尸!没人给他上香!你们赶紧滚!”
我没动,从怀里缓缓展开那半页烧焦的名册,递到他面前:“你父亲不是反革命。他只是一个……被人忘了的兵。”
吴铁柱的目光死死钉在焦黄纸页上,钉在那个若隐若现的轮廓上,拿工具的手,抖得像寒风中的落叶。
这时,村外山道方向隐隐传来整齐的踏步声。那声音很怪,分明没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声,却能让脚下冻土感受到沉重震颤,仿佛大地深处有巨鼓在擂,震得鞋底发麻。
谢寻脸色发白望向窗外,声音绷得像要断的弦:“他们来了——全都朝着咱们这个院子看。”
我从包袱取出备好的黄纸和朱砂,看着眼前跪倒的男人,一字一句道:“名字,是你现在唯一能给他的东西了。”
吴铁柱再也支撑不住,抱着头发出野兽般压抑痛苦的嚎啕。
子时将至,山道上的寒雾凝结成白色霜线,悬在枯枝间,风一吹发出“叮铃”声,像冰晶相撞。那沉重整齐的踏步声越来越近,仿佛有支看不见的千军万马,踏着死亡的节拍,从幽深地府一步步向我们这小小的院落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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