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已经停了,封山令却还没解。
寒风刮过村道上裸露的冻土,卷起细碎的雪粒。打在脸上,疼得像针扎。耳畔是风穿过枯枝的呜咽,断断续续的,像有人在低声说话。
我呼出的气在眉睫间凝成霜花。指尖触到包袱,粗布的粗糙感提醒我,这趟路,真的要走了。
行装不多:几件换洗衣物,一壶水,一些干粮,还有那本沉甸甸的《搜山录》。书脊被摩挲得发亮,指尖划过时,能摸到皮革下微微凸起的符纹,像某种沉睡的脉搏在跳。
瘦驴在破庙外不安地刨蹄子。铁蹄磕在冻土上,“咔、咔”地响,像在敲大地的骨节。它鼻孔喷着白气,喉咙里滚出一两声轻嘶,短促又焦躁。脑袋却固执地扭向北边,耳朵竖得笔直,仿佛在听那片被浓雾锁着的山岭深处,有什么在召唤。
谢寻背着半人高的画夹,从村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来。雪地上的脚印深浅不一,有的地方几乎没过脚踝。寒气在他眉宇间凝成薄霜,睫毛上挂着细小的冰晶,随眨眼微微颤动。
他没多说废话,解开画夹的皮扣,抽出一卷画轴递给我。炭笔的气味随着画卷展开漫出来,带着种焦灼的、近乎燃烧的气息。
画卷上是昨夜“断名仪”的全貌。炭笔勾勒的火堆在纸上跃动,火星四溅的轨迹都看得清;惊恐的村民蜷缩在角落,衣褶的阴影里藏着颤抖的轮廓;跪地的赵瘸子,额头抵着焦黑的土地,指尖抠进泥土的纹路都被精准画了下来。他画得快,却像用眼睛把时间钉住了。
画卷最后一幅,让我呼吸一滞。那是个背对火堆的剪影,是我。而我身前那团熊熊燃烧的火焰里,竟浮动着无数张模糊的人形面孔——它们的轮廓在热浪中扭曲,神情有解脱也有不甘,正随着火星一同升腾、消散,像在火中重演着百年的执念。
我伸手轻抚那一页,指尖传来微微的刺痒感,仿佛那些残影要从纸上爬出来。他画出了我肉眼看不到的东西,那些纠缠黄皮子百年的执念残影。
“我跟你走。”他看着我,眼神里有种艺术家独有的偏执,像炭笔划破画纸时的决绝,“县里那帮人不会让我安生了。可我不在乎,我得画下去。这世间所谓的‘不存在’,实在太多了。”
我没立刻回应,默默将画卷卷好,连同《搜山录》一起塞进包袱。布料摩擦的窸窣声里,能感觉到那两样东西贴在一起,像两块相互呼应的磁石。他的画,也是一种“录”,一种用形象记下的“名”。
赵瘸子拄着拐杖也赶来了。他手里攥着一双崭新的鞋垫,粗布纳的,针脚密得像要把一辈子的心血都缝进去。指尖捏着的布边被汗浸得发暗,微微发烫。
“路上冷,垫上暖和。”他把鞋垫塞我手里,粗粝的布料擦过掌心,带来一阵真实的暖意。他浑浊的眼睛却不敢看我,只瞟向我身后的瘦驴,“黄先生……您给它……给它个名了吗?”
我明白他问的是谁,摇了摇头:“名在人心,不在口中。”
他愣了一下,随即像是懂了,两行老泪顺着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砸在雪地上,留下两个深色的小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有喉间发出低低的呜咽,像风穿过破庙的缝隙。
李春来这个坚定的无神论者,竟也站在不远处。他犹豫了许久,走过来,手里捏着一包用油纸裹好的药材。油纸边缘被他掌心焐热,微微发软,药香混着陈年樟脑的气息,悄然钻进鼻腔。
“防风寒的,村里老郎中配的。”他把药包递给我,语气还有些生硬,指尖却微微发颤,“我……我还是不信有什么鬼神。但是,村里那些孩子,确实都好了。”他顿了顿,像在跟自己辩论,最后低声补了一句,“或许,只是有些事,现在的科学还没法解释。”
我收下了药,没说谢。有些东西,比谢意更重。那药包贴在掌心,温温的,像一颗不肯冷却的心跳。
一切收拾妥当,我牵着驴,准备沿着来路南下。
就在这时,一直温顺的瘦驴突然昂首,发出一声响亮又急切的长鸣——声音撕破清晨的寂静,惊起远处几只寒鸦,扑棱棱飞向灰白的天空。它猛地一挣缰绳,蹄下发力,完全不顾我南下的意图,掉头直奔通往北岭的崎岖小径。蹄声“咚、咚”敲在冻土上,像战鼓。
“哎!”谢寻吃了一惊,赶紧跟上,“你不是要南下回师门吗?那边是死路!”
我没回头,任由瘦驴拖着我,目光投向北岭那片经久不散的浓雾。雾气像活物般缓缓流动,吞吐着山脊的轮廓,耳边风声渐紧,仿佛有无数低语在雾中回荡。
“《搜山录》标记的下一站,在雾里。”我的声音被山风吹得有些飘忽,“师父说过,‘当渡则渡’。可如果渡口本身就在一片迷雾之中……那总得有人,先走进去看看。”
山路比想象中难走,积雪和烂泥混在一起,滑得几乎站不稳脚。
行至半山腰,一直闷头前冲的瘦驴毫无征兆地停下,低下头,开始啃食一丛从雪地里探出头的枯草。草叶脆硬,咀嚼声“沙沙”响,驴鼻喷出的热气在冷风中凝成白雾。
我心中一动,走上前,拨开那丛枯草的根部。雪下,竟埋着半截残破的石碑。碑身被岁月侵蚀得不成样子,我拂去上面的泥土和苔藓,指尖传来粗糙冰冷的触感,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腥锈味。勉强辨认出几个字:“……雾神祠”。前面的字迹,已经彻底毁了。
“这字迹……”谢寻凑过来,眼神锐利,用手指轻轻拂过石刻的边缘,指腹摸着凹陷的刻痕,低声道,“和黄皮子庙那块旧碑上的,是同一种刻法。”
我从包袱里取出水壶,拔掉塞子,用指尖蘸了点水,在掌心虚画一道净秽符,然后将这点符水浇在石碑的残存字迹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那灰白的石碑表面,竟像活了过来,慢慢渗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液体,如同墨汁,又带着股陈腐的血腥气——那气味钻进鼻腔,让人作呕,却又莫名熟悉,像旧庙中香火燃尽后的余烬。
黑水在碑面上汇聚、流淌,最终在“雾神祠”三字下方,又浮现出几个新的小字:“灯引迷者,雾藏真身。”
这八个字,与《搜山录》中那几页用血写下的批注,遥相呼应。我几乎可以肯定,师父如果来过这里,必然也在此处停留过。可最让我心惊的是,“雾神”这个名号,遍查《搜山录》,竟无半点记载。是师父的遗漏?还是……被他刻意抹去了?
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淡,四野合拢,暮色与山雾融在一起,很快便伸手不见五指。风声渐歇,万籁俱寂,唯有瘦驴鼻孔里喷出的白气“噗、噗”作响,像某种古老的节拍。
瘦驴彻底不肯再往前走了,只站在原地,喉咙里发出阵阵低鸣,朝着前方的浓雾深处,仿佛在回应某种无声的召唤。
谢寻似乎也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他打开画板,铺上画纸,却久久没有下笔。雾气弥漫在纸上,氤氲出一片混沌,墨色般的灰白在纸面游走,像思绪的迷宫。
最终,他像是被什么牵引着,竟在无意识间,用炭笔轻轻勾勒出一盏孤灯的轮廓。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仿佛那灯真的在黑暗中亮了起来。
就在此时,我怀里那个用符纸包裹的香灰囊,又一次开始微微发烫——那热度透过布料传来,像一颗微弱却执拗的心跳。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海。我瞬间明白了:瘦驴识的,从来就不是路,而是“气息”。《搜山录》所记载的,也不仅仅是山精野怪的名录,它更是一本记录着山川大地记忆残响的志书。而师父留下的踪迹,就藏在这些将熄未熄的香火、将散未散的执念、以及这些被岁月遗忘的神祠气息之间。
我握紧身后沉甸甸的包袱,仿佛握住了某种无形的牵引,对身旁还在对着画纸出神的谢寻沉声道:“走吧。雾里没有路,但有‘名’在等我们。”
话音落下,那头固执的瘦驴仿佛听懂了,再次长鸣一声。它抬起前蹄,决然地,一步踏入那片深不见底的浓雾之中。蹄印落下时,被它踩实的雪地里,竟悄无声息地泛起一层淡淡的青色光晕,如同一根用磷火画出的隐线,蜿蜒着,指向那片未知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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