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庙门“咣”地一声被撞开,风雪卷着寒气扑进来。
李春来踉跄着闯进来,手里拎着只死鸡。他脸色白得像张纸,把鸡往地上一扔。那鸡脖子上有道齐整的利口,脑袋没了。
“在……在北坡石龛前头!”李春来的声音抖得厉害,“鸡头朝着正北,摆得齐齐整整!是我家婆娘昨天刚从镇上买回来的芦花鸡!”他猛地抬头,满眼血丝死死盯着我,又惊又怒:“这不是野兽干的!村里老猎户都说没见过这么干净的伤口!是报复!是它干的!你不是说镇住了吗?它怎么还敢出来害人!”
他的质问让破庙里的空气都凝住了。谢寻和小满的目光也齐刷刷落在我身上。
我没理会李春来的咆哮,走到神案前,摊开《搜山录》。书页上,黄皮子的画像淡去了七八分,只剩个模糊轮廓,唯有双眼格外清晰。那双眼没了昨夜的怨毒狰狞,反倒透着股近乎疲惫的平静,瞳孔深处有微光明灭,像在纸页间安静呼吸。
我心里有数了。它没被“镇住”,是被“收容”了。魂魄被这奇书吸进来,暂时脱了怨气的苦,得些安息。但这绝非长久之计。这书是渡灵的舟,不是囚魂的笼。若现在烧了书,断了联系,等于把刚从噩梦里醒的人又推回深渊,那瞬间的怨气能让我和谢寻当场送命。可若任由它留在书里,我辈修道人的执念,会像墨汁滴进清水,渐渐污染这本书,让它从记录精怪的“名录”,变成滋养邪祟的“怨录”。
“不对劲。”谢寻一直盯着他昨夜画的符阵全貌,纸上用炭笔精准复刻了黄皮子魂魄被吸入书中的最后一幕。他指着画中那缕扭曲上升的黄烟,眉头紧锁:“你看它进书页时的姿态,不像被强行拉扯,倒像是……主动在找什么。”
这时,庙门外又传来熟悉的拐杖顿地声。赵瘸子披着风雪走进来,先看了眼地上的无头鸡,叹口气,再望向我,浑浊的眼里透着了然。
“先生,别怪春来,他也是吓破了胆。”赵瘸子顿了顿,声音沙哑地讲起旧事:“这黄皮子,原本没这么大怨气。百年前,它刚开灵智,附在个落魄书生身上,不偷不抢,反倒帮村里不识字的人写信、读地契,大伙儿都敬它一声‘黄先生’。它那时候的念想简单,不是想成仙得道,只是想活得‘不被当成畜生’。”
“那后来呢?”小满忍不住小声问。
“后来……后来就是破四旧了。”赵瘸子的声音低下去:“村里年轻人把它在后山立的牌位砸了,一把火烧成灰。我当时也年轻,也在人群里,还跟着喊口号,亲手往火里添了柴。我还记得当时冲着那烧成焦炭的牌位说:‘以后再没人信你了,你就是个畜生。’可我们谁都不知道,它当时就蹲在不远处的老槐树上,从头到尾看着,一声没吭,也没出来害人。只是在所有人走后,它才从灰烬里,小心翼翼地……藏了片没烧尽的香灰在爪子缝里。”
一片香灰。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下。那一瞬间,我彻底明白了。它在石龛里囤积鸡骨头,不是炫耀武力;它闯入庙中直扑《搜山录》,也不是与我为敌。它所求的,从来不是长生,甚至不是香火。它只是想“被记住”。当世人将它最后的身份证明付之一炬,还宣判它“再没人信你”时,它的道便崩了。而这本《搜山录》,是师父耗尽心血写成的,是天下山野精怪最后的“道统名册”。能在这本书上留下一笔,就等同于在天地道法间,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如果……”谢寻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只是在消化这个故事。他忽然抬头看我,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光:“如果它只是想留下自己的名字……我们能不能,不渡它走?”
我冷冷地看他:“精怪依附信念而生,也因执念而灭。它已经尝过‘像人’的滋味,就再也回不去茹毛饮血的山野了。把它强留在书里,无异于圈养一头猛虎,你每天喂它一碗肉汤,只会让它更清楚地记得自己是头猛虎。这是养怨,不是慈悲。”
谢寻却像没听到我的话。他走到神案边,拿起画画用的炭笔,毫不犹豫地在那张画着符阵的纸角,清晰写下三个字——黄先生。然后,他将这张写了字的纸,轻轻覆盖在《搜山录》摊开的那一页上。
就在纸张与书页接触的刹那,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搜山录》的书页上忽然泛起柔和的微光,那本已淡去七八分的黄皮子画像,竟奇迹般地恢复了一丝清晰。它身上原本焦黑干枯的毛发,此刻在画像中竟像是被微风拂过,有了种活过来的质感。
我心头剧震。我修的是道法,讲的是规矩,依的是天地灵气。而谢寻,他用的却是人心。人心中的记忆、承认与那份最朴素的“念想”,竟然真的可以弥补道法仪式上的空缺,甚至能反过来滋养一个即将消散的魂魄!这个发现让我遍体生寒。此法邪正难辨。如果人人都可以凭借自己的情感和执念,去妄自召唤、供养精魂,那阴阳的界限何在?天地的秩序何存?世界岂不是要大乱?不行,绝不能让它留在书里。
当夜,我做了决定。要为它行一场“断名仪”。我让小满去寻了松烟墨,从桃木符板上刮下木灰,又取了她因恐惧和同情而落下的几滴眼泪——童子泪。三者调和,我在庙宇正中,以《搜山录》为阵眼,画下一道繁复的“忘形符”。这道符不为诛杀,只为斩断它与“黄先生”这个名字之间的执念。小满跪在一旁,泪水再次落下,一滴滴恰好滴在符心。
子时一到,我引火符,符纸轰然烧起。熊熊火光中,一个淡薄的虚影在空中缓缓浮现,正是那黄皮子的模样。它不再狰狞,也不再悲苦,只是静静地悬在半空,用那双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我仰头望着它,低声说:“你活得像人,但你终究不是。山河有灵,万物有道,你真正的归处,在那片生你养你的山林里。”
火光映着我的脸,也映着它的虚影。我看见它,竟像是听懂了一般,对着我,微微地、极具人性化地,低下了头。
下一刻,它的身影化作一缕比烟更淡的青气,没有丝毫留恋,径直钻出破庙,融入了北岭深沉的夜雾之中。
火焰熄灭,《搜山录》那一页彻底变得空白,连一丝痕迹都没留下。唯独书页顶端那一行师父留下的血字——“雾中行,勿照灯”,颜色却比之前更加猩红,仿佛刚刚用鲜血浸染过。
庙门外传来轻微的响动。谢寻不知何时已站在雪地里,寒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手中的画板还未收起。他画下了整个仪式,从我画符到青烟消散。而他画的最后一笔,定格的正是那黄皮子化烟前,回望人间的最后一个眼神。
“我以前总觉得,画画,画的是形状,是光影。”他的声音在冷风中有些沙哑:“直到今天我才好像有点明白,我们画的,或许只是为了证明它‘存在’过。”
我默默地将《搜山录》合上,放回木匣。就在手指触及匣扣的一瞬间,我忽然感觉揣在袖中的某个东西猛地一下发烫。我心头一动,伸手进去掏了出来。是那片我昨夜从石龛的鸡骨头堆下拾起的,那片赵瘸子口中所说的香灰。此刻,这片漆黑的香灰,正在我的掌心微微地、执拗地亮着,像一点在风雪中将熄未熄的炭火。
我猛地抬头望向北岭的方向,那片浓得化不开的夜雾里,昨夜那盏引路的绿光,已经彻底消失了。但我知道,它不是消失了。它只是去了我们都看不见的,更深的地方。
师父,你当初在书里留下一个“渡”字,究竟是想让它们被我们送走,还是……只是想让它们,被我们看见?
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封山的大雪没有要化的迹象,但来时那条被堵住的村道,似乎已经可以勉强通行。我沉默地看了一眼掌心的余温,转身走回庙里,开始收拾我的行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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