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回銮后,唐清羽将器具收拾整齐,逐一放入验尸箱中。
抬头之际,只见萧煜早已换下囚服,身着一袭墨色蟒袍,在一众侍从的护卫下正朝外行去。
她来不及细想,背起木箱便快步跟上。
眼看萧煜即将踏上马车,唐清羽急趋上前,伸手攥住了他的衣袖。
“王爷,贵妃一案至今仍有诸多未明之处。吟霜宁死不招,裴青云行踪诡秘,就连王公公也似有隐情……恳请王爷准许小民继续参与侦办此案。”
萧煜骤然止步,侧身垂目看向她。阳光照在他冷峻的脸上,明暗交错,更显威严。
“唐清羽,你精通验尸之术,却不意味着你懂得查案。尸体不会说谎,可活人的心眼、算计和城府,比任何尸体都要复杂百倍。你如今自身尚且难保,又如何助得了本王?”
他语气冷硬,却在话音微顿之际,泄露出一丝不愿她卷入风波的顾虑。
唐清羽并不放弃,仍想再争取机会。
但萧煜却已登上马车,只留下一道不容违逆的命令:“你父亲因本王而入狱,本王自有手段救他出狱。你只需好生照料家中,便是对本王最大的助力。贵妃一案,不必再提。”
就在王府的马车即将启动时,一顶装饰华贵的官轿正好从对面缓缓行来。
微风拂过,轿帘被吹起一角,露出端坐在轿中的官员,正是通政使朱晟。
萧煜原本并未留意。
但那轿子擦肩而过时,他却骤然怔住,鼻翼微不可察地动了动。
一股极淡雅、清幽绵长的香气钻入鼻腔,久久不散。
那是晚香玉的甜润巧妙融合了沉香的醇厚,尾调还夹杂着一丝白芷独特的微苦。
几种香气调和得恰到好处,既不张扬,又极为持久独特。
萧煜的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从马车上一跃而下。
这正是张贵妃待字闺中时亲手调制的独门香方。
从选料、配比到窖藏时日,皆由她亲自斟酌,整个邺都只她独有,别无二家。
可这独一无二的香氛,为何会从朱晟的轿中飘出?
萧煜死死盯住那顶官轿,不动声色地尾随其后,直至它稳稳停在了不远处的通政使府门前。
唐清羽虽不清楚萧煜为何突然举动异常,却仍快步跟在他身后。
官轿停稳,朱晟躬身从轿中走出。
就在他袖摆扬起的一瞬,萧煜清楚看见他腕间系着一枚做工精巧的锦囊香包——
那缕独特的香气正从中丝丝散发出来。
朱晟似乎察觉到了背后投来的锐利目光,他猛地回头,正好对上萧煜冰冷的视线。
他眼中骤然闪过一丝慌乱,随即迅速低下头,几乎是脚步不稳地匆忙跨入府门,随后“砰”地一声,将大门紧紧关上。
唐清羽敏锐地注意到萧煜神色有异,上前一步低声问道:“王爷,怎么了?是否发现了什么?”
萧煜缓缓收回目光,沉默了片刻,才语气平淡地开口:“没什么,只是闻到一股特别的香味罢了。”
他终究没有将“这个香料是贵妃独门秘制”的秘密和盘托出。
年少时的旧事却悄然浮上心头。
那时的张贵妃还是张太傅家的大小姐,年仅十三,便因才貌出众冠绝邺都。
皇后十分喜欢张宝仪,时常邀请她入宫中小住。
他们就这样相识,她教他辨识百花千草,他为她遍寻世间奇香。
那份还来不及说出口的朦胧情愫,早已随着她入宫为妃、他就藩封王,被岁月悄然埋藏,成为彼此心知却不再提起的往事。
如今,她是蒙冤而逝的贵妃,他是刚脱囚困的藩王,身份悬殊犹如天堑。
更何况皇帝生性多疑,若此时得知自己与贵妃曾有旧情,非但会引来猜忌,甚至可能让本就复杂的贵妃案,多出一层“情杀”的嫌疑。
到那时,不仅自身难保,更会损及她死后的清誉。
唐清羽看着他紧绷的侧脸和晦暗的眼神,心里明白他定然是隐瞒了什么,却也不再追问。
她很清楚,像萧煜这样的人,若他不愿开口,再问也是无用。
就在两人各怀心思、气氛微沉之时,长街尽头猛地传来一声凄厉至极的惊叫,骤然打破了周围的宁静!
“鬼杀人了!容、容婆被鬼吓死了!快来人啊……”
霎时,街边的小贩和行人纷纷停下脚步,惊恐地低声议论起来,一些胆大的已经朝着叫声传来的方向跑去,都想看个究竟。
萧煜闻言,唇角浮起一丝冰冷的讥诮。
鬼?若这世上真有什么因果报应的鬼魂,又怎会有那么多沉冤难雪、无处昭彰的旧案!
唐清羽转过身,朝萧煜郑重一揖:“小民坚信,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鬼神!所谓‘鬼杀人’,不过是凶手用来掩盖罪行、愚弄世人的伎俩!王爷质疑我只会验尸,不通查案,那好……”她抬手直指向惊叫声传来的方向,“我就从这桩‘鬼杀人’案开始,向您证明,我能从死人身上找到线索,更能从活人布下的迷局中揪出真凶!”
话音未落,她已提起那件略显宽大的仵作服下摆,毫不犹豫地朝着人群骚动之处快步奔去。
萧煜站在原地,目光紧锁在那道毫不犹豫、甚至略显莽撞的白色身影上,眼底深处骤然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波动——
有对她狂妄言语的惊诧,有对她能力的深深怀疑。
然而,在那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之下,竟似乎还翻涌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即刻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期待。
然而,在那幽暗的眸光之下,竟隐约翻涌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能即刻察觉的、极其微弱的……期待。
他唇角微动,轻轻哼了一声,语气带着一丝冰冷的嘲弄。
“年纪不大,口气倒是不小。本王倒要看看,你到底有几分真本事。”
略一停顿,他终于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跟了上去。
他确实要亲眼瞧瞧,这个只凭一腔孤勇和验尸之技的小仵作,要如何从这桩荒唐的“鬼案”之中,揪出所谓的真凶。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便抵达了位于街尾的容婆家宅院。
容婆家门口围满了左邻右舍,人群密密匝匝,议论纷纷。地上烧着一堆纸钱,火苗噼啪作响,黑灰随风打着旋儿往空中飘散。
容婆的儿子刘明跪在门口,双手捧着一个木匣,匣里插着几根燃尽的香,香灰洒落一地。
他妻子玉娘披着素色外衣,手里握着一只铜铃,一边摇晃一边低声念诵:“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驱邪避煞,净宅安魂……”
她声音断断续续,夹带着哭腔,听得人心里发紧。
有人劝了几句,玉娘突然扑倒在地,双手用力拍打着地面,撕心裂肺地哭喊:“今早我进屋送茶水,一推门就看见婆婆直挺挺躺在床上,眼睛瞪得老大,嘴也张着……她一定是被鬼活活吓死的啊!”
旁边有人低声问:“刘明,你娘真是被鬼吓死的?”
刘明嗓音沙哑,脸色灰败:“我娘平日身体硬朗,如果不是撞了邪祟,又怎么会突然暴毙。”
“昨晚容婆还好端端的,今天人就没了,真是世事无常。”另一人小声附和。
“最近城里确实不太平,”又有人接话,“半夜总传来怪声,还有人看见黑影从房顶掠过……”唐清羽站在人群外,眉头微皱。她拨开人群,只见正屋门槛内,容婆的尸体直接挺地躺在地上。
容婆双眼圆瞪,几乎要凸出眼眶,嘴巴张得极大,整张脸扭曲成一个极为骇人的表情,仿佛在临死前见到了什么无法想象的恐怖景象。
单从表面看来,确实像是被活活吓死的。唐清羽俯身轻轻抬起容婆的下巴,只一眼便看出——容婆的死,另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