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寒气尚未散尽,王府的庭院里已是一片肃杀。
林苏青没有片刻耽搁,径直走向了存放药材的库房。
她一夜未眠,脑中早已拟定了十数个清热解毒、固本培元的方子,只待开炉熬制。
然而,那扇厚重的梨花木门却紧紧锁着,一把崭新的铜锁在晨光下泛着冷酷的光。
管家赵德全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一张胖脸上堆着虚伪的笑意,声音不大不小,却足以让周围的下人都听得一清二楚:“哎哟,林医女起得真早。只是侧妃娘娘有令,王爷的病体金贵,如今病情危重,须得太医院的院判们会诊之后,凭特批的条子才能支取药材。尤其是那些贵重的,可不敢擅用。”
林苏青眼皮都未抬一下,目光冷冽如冰,直直射向赵德全。
她不与他争辩,只冷声道:“取登记簿来我看看。”
赵德全皮笑肉不笑地递上册子。
林苏青纤细的手指迅速翻动,目光如电。
当她看到连最寻常不过的黄芪、当归、甘草都被朱笔圈出,标注为“禁药”时,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冷笑。
这哪里是怕她擅用贵重药材,分明是釜底抽薪,要彻底断了她的路!
连最基础的扶正祛邪的药都不给,他们这是想让萧玦在无声无息中断了生机。
好一招不见血的杀人计。
周围的下人窃窃私语,看向林苏青的目光充满了同情与幸灾乐祸。
一个无权无势的冲喜医女,也敢和执掌王府的侧妃斗?
简直是螳臂当车。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她会大发雷霆或束手无策时,林苏青却猛地合上了登记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震得众人心头一跳。
她面色平静,看不出丝毫怒意,只淡淡地问了一句:“药房不开,厨房总开着吧?可有米醋、粗盐、生姜?”
赵德全一愣,随即发出一声嗤笑,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怎么?林医女这是治不了病,打算改行开饭庄了?王府的厨房自然是开着,就怕你做的东西,没人敢吃!”
林苏青懒得再与他废话,转身便朝着厨房的方向走去。
那决绝的背影,没有半分迟疑,反倒让赵德全心底生出一丝莫名的不安。
王府的厨房里,灶火正旺。
林苏青无视厨子们惊异的目光,径直走到一口大锅前,命人倒入半锅米醋,又抓了几大把粗盐扔进去,架上灶火便开始熬煮。
刺鼻的酸味瞬间弥漫开来,呛得人直皱眉头。
“这……这是要做什么酸菜吗?”有厨娘小声嘀咕。
林苏青充耳不闻,待锅中液体沸腾翻滚,她才命人将火撤小,又寻来干净的棉布,走到另一个熄了火的灶膛边,小心翼翼地收集起里面最精细的草木灰。
她将灰烬用多层棉布反复过滤,筛出最细腻的粉末,再兑上清水,调和成一种带着碱性滑腻感的浑浊液体。
她一边熟练地操作,一边头也不回地对围观的下人冷声说道:“王爷久病卧床,背部早已生出压疮,腐肉不去,毒气便会顺着疮口内侵心肺;伤口不洁,哪怕神仙丹药也救不回来。你们以为在房里焚香祷告,贴几张黄符就能让王爷好转?那是自欺欺人,是等着给他收尸!”
一番话掷地有声,如惊雷炸响,让那些平日里只知烧香拜佛的下人们面色煞白,一时间竟无人敢再出声。
就在此时,一声怒喝从门外传来:“住手!你这妖女在做什么!”
陈院判带着两名药童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他刚听闻林苏青在厨房胡闹,便立刻赶来。
当他看到林苏青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草木灰水,竟准备往王爷的寝殿走时,气得胡子都在发抖。
“荒唐!简直是荒唐至极!”陈院判指着她手中的碗,厉声斥责,“灶膛里的污秽之物,也敢用来触碰王爷的龙体?你这是在亵渎!是谋害!来人,把她给我拿下!”
几名侍卫立刻上前,就要强行制止。
林苏青却不慌不忙,侧身避开,另一只手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布包,缓缓展开。
里面是两块昨日处理伤口时留下的备用纱布。
她将纱布举到众人面前,清冷的声音在紧张的气氛中格外清晰。
“各位请看。”她指着左手边那块纱布,“这块,是我昨日用殿中香炉里的香灰简单敷过的,仅仅一夜,上面便已生出细微的青黑色霉斑。”
众人定睛一看,果然如此,不禁发出一阵倒吸冷气的声音。
她又指向右手边那块:“而这块,是我用自己带来的药棉擦拭过的,如今依旧洁白如新。”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脸错愕的陈院判,“现在,你们告诉我,哪一块更‘污秽’?哪一块,才更适合用在王爷流脓腐烂的伤口上?”
全场死寂。
香灰被视为敬神之物,洁净无比;灶灰则被看作肮脏污秽。
可眼前的事实却颠覆了所有人的认知。
那看似“洁净”的香灰催生了霉菌,而“污秽”的灶灰水,其原理他们虽不懂,但林苏青用事实进行的对比,却让他们无从辩驳。
陈院判一张老脸涨成了猪肝色,指着林苏青“你、你……”了半天,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就在这僵持不下,剑拔弩张之际,一道微弱却极具穿透力的声音,从内室的床榻上传来。
“让她……继续。”
声音沙哑干涩,仿佛是从喉咙深处硬挤出来的,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不容置疑。
是萧玦!他醒了!
陈院判浑身一震,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躬身行礼,不敢再多言半句,灰溜溜地退了下去。
赵德全站在门边,死死地咬着后槽牙,眼神阴鸷地剜了林苏青一眼,也只得不甘地转身离去。
寝殿内,林苏青屏退众人,端着处理好的药液和工具走到床边。
她俯下身,借着窗外透进的光,仔细查看萧玦的情况。
他的确恢复了片刻的清醒,虽然眼皮依旧沉重,但那双深邃的眸子里却闪烁着一丝锐利的光。
“你知道是谁在毒害你吗?”她压低声音,一边用温热的盐醋水为他清洗疮口,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萧玦的目光微微动了动,并未回答她的问题,反而用尽力气反问了一句:“你……为何冒险救我?”
林苏青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手上轻柔而稳定,嘴上却毫不客气:“我不想年纪轻轻就陪你进棺材。而且……”她顿了一下,将一块敷了草木灰膏的纱布轻轻贴在他的压疮上,“你中的这种毒,挺专业的,环环相扣,不像是府里哪个下人能随随便便搞出来的手笔。”
一句话,点破了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不再是简单的医治,而是一场心知肚明的结盟。
空气再度陷入沉默,暗流在两人之间无声涌动。
深夜,万籁俱寂。
林苏青将新鲜的生姜捣烂榨汁,滤去残渣后,兑上少许温水与蜂蜜,制成了一碗简易的辛辣营养液。
萧玦依旧处于半昏迷状态,吞咽极其困难。
林苏青寻来一根细长的空心竹管,一端放入他口中,另一端连接着盛满姜汁的碗,利用高度差,将液体缓缓导入。
她的动作轻柔而坚定,神情专注。
就在她低下头,调整竹管角度时,手腕忽然被一只冰凉却有力的大手轻轻扣住。
林苏青心中一惊,猛地抬头,正对上萧玦不知何时睁开的双眼。
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亮得惊人,仿佛能洞悉一切。
“你不是普通人。”他的声音依旧沙哑,却比白日里多了几分笃定。
林苏青迎着他的目光,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你也不是个真病秧子。”
话音刚落,远处庭院里传来一阵细碎而规律的脚步声,伴随着甲胄轻微的摩擦声——是赵德全带人前来“巡查”了,名为巡查,实则监视。
林苏青不动声色地抽回自己的手,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屈指一弹,将油灯的火苗吹灭。
房间瞬间重归黑暗。
唯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在静谧的夜里清晰可闻。
赵德全的脚步声在门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倾听里面的动静,最终又渐渐远去。
黑暗中,林苏青静静地站立着,没有立刻重新点灯。
她能感觉到,身下躺着的那个男人,看似平静的身体里,正酝酿着一场不为人知的风暴。
方才扣住她手腕的那股力道,带着一丝不同寻常的燥热,此刻虽然消失了,却让她心头警铃大作。
这毒,远比她想象的更诡谲。
今夜的平静,不过是下一场致命风暴来临前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