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二章 木容于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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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羡鸳鸯不羡仙,只慕野鹤只慕闲。”

义兴郡国山县,一家名为“羡仙楼”的茶馆门前镌刻的这样一副楹联,单从楹联来看,这间茶馆的老板应该是位既有学问又讲情调的世外高人,但实则恰恰相反,茶馆老板是个俗得不能再俗的势利商人。老板姓蒋名鑫,表字多金,人如其名,极其爱财。但不同于普通商人单单追逐利益,蒋老板爱财同时还追求名声。

蒋老板经营茶馆数十载,一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非春初夏末新茶不收,非义兴自产名茶不供。爱茶之人每每与之共饮,无不赞馆中供茶可与朝中贡茶一比,蒋老板虽然面上婉辞,心里却十分受用。

说起义兴名茶,早在三国时期便有国山舜茶名著江南,两晋时期则有阳羡紫笋茶可与吴兴龙井茶和吴郡碧螺春分庭抗礼。当下义兴名茶主要有荆溪云片、善卷春月、竹海金茗和阳羡雪芽。这四味茶也是羡仙楼的主供茶品,除此以外,为了满足不同茶客的需求,尤其为了迎合女茶客,蒋老板还专门聘人从民间精选并调制了四味花茶,分别为菊花、茉莉、牡丹和百合。

每逢新茶上市,茶馆里总是座无虚席,然而在非新茶季,茶馆却是门可罗雀。虽说即便如此,蒋老板每季也是赚得盆满钵满,但他志在名利双收,誓要将羡仙楼打造成江南第一茶楼,而非单单一间买卖茶叶的茶铺。

为了达成这一抱负,蒋老板不吝重金遍邀名人前来捧场,以图改变茶馆淡季现状。他试过请戏台班子表演,也试过邀得道高僧讲禅,还试过招京城名伎唱曲,但都收效甚微,直到一次不经意的尝试,才使得茶客在淡季回心转意。

是何尝试?

一说书先生。说书先生虽年过半百、两鬓斑白,却满腹经纶、口若悬河,“清棚”也好,“雷棚”也罢,所讲故事皆是绘声绘色,无不让人身临其境。

从何而来?

却无人知晓。有人说是茶馆老板花大价钱从洛阳挖来的,也有人说是从两魏逃到梁国来避难的,还有人说是天上神仙被贬下凡间赎罪的,总之众说纷纭,但归结起来无外乎隐士高人和落魄书生两种。

姓甚名谁?

竟查无其人!说书人在官府登记姓名为林榕,可无论是江南林氏还是乔迁林氏皆无人与他相识,连林氏旁系族谱也查无此人,显然林榕只是个艺名。但由于说书先生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五旬老人,加上不俗的才学和温婉的性情,官府对其身世便也不再追究。大伙也索性不管他真实姓氏,只取其名,称他为榕先生。

榕先生也就此在国山安了家,但他既不娶妻生子,也不开门收徒,只顾写书说书。榕先生每季只作书一本,每月只说书廿场,每场只说一炷香加一盏茶,风雨无阻,雷打不动。从梁中大通六年到梁大同四年,一说便是四年,书中内容也从春秋战国说到秦统天下,从楚汉争霸说到三国两晋。

周鲂断发赚曹休、周处除三害和周玘三定江南,这义兴三周是当地百姓最爱,毕竟连义兴之名都是因周玘三兴义兵而来的。赵之石勒、秦之苻坚,燕之慕容,是榕先生执意要说的,起先众人皆不待见,毕竟江南之人对南渡北人已不甚友好,更何况外族胡人。然而茶客但凡听过一章一回,无不为这些胡人的豪情壮志和英雄气概所震撼。

如今,说书人的名声已不在名茶之下,但凡哪天茶馆门口挂上了写有书名的木牌,便是无新茶,茶馆内也是座无虚席,甚至是人满为患。尤其是说新书,各个临县的人都会蜂拥而至,馆内连走廊上都是一位难求,连同楼道都被挤得水泄不通,窗口更是黑压压一片。

……

梁大同四年(538年),阳春三月初二,春意浓浓,和风徐徐,纸鸢悠悠,本是农作时节,本该在田间拉犁的牛却在树荫下惬意地小憩,只因本该一同劳作的农夫皆跑去羡仙楼听新书去了。

羡仙楼内,一老者面向众人席地而坐,从容地摇晃着羽扇。老者身后为一屏风,一座山、一条江、一片林绘于其中;老者身前为一案几,一醒木、一茶壶分置左右。待听得醒木拍案,茶客皆不再交头接耳,纷纷乖巧落座,放下手中茶水、咽下口中蜜饯,待听得馆内再无丝毫杂声,老者提嗓抑扬顿挫地念道:“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

订场诗念罢,茶客们便情不自禁地连声呼喊“好!好!好!”其实在场的每位都早就从门口的告示牌处得知榕先生今日这场说的是白袍将军,但毕竟白袍将军陈庆之是义兴人,而且还是国山当地人,众人都不由骄傲地嚎几嗓子。

“啪!”只听醒木再次落下,榕先生缓缓开口说道:“话说……”

一炷香又一盏茶后,只见榕先生将醒木轻轻举起,说道:“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醒木在空中稍稍停滞便急急落下,“啪”的一声响起,将听得入神的众人都惊醒,随后众人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有些个突然思量起手头还有急活的更是拔腿就跑。当众人都已离场,却见一个小少年倚坐于窗台之上,迟迟未有动身。

见馆内已无他人,少年人朗声问道:“榕先生,陶真人给陈将军的十字谶言‘一山千草高,千人一水共’,不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吗?草高为蒿,水共为洪,千草高山便是事发之地蒿高山,千人水共则为所发之事遇山洪,为何多谋如白袍将军却连这也看不出?”

榕先生听闻少年人所言顿生兴致,摇扇抚须回道:“日有东升西落,月有阴晴圆缺,日月更替,循环往复,今时已是妇孺皆知,往日却非古人通晓之理;今人虽知天有雨雪风霜,地有旱涝震崩,却亦难料何时何地何人遇何事。更何况一来当局者迷,二来形势所逼。”

“然也。”少年单手撑墙起身,踩着窗沿跃过数个茶几蹿至馆内,三步并作两步行至榕先生身前,榕先生见少年身手矫健,微微颔首称赞。

只见少年揖礼问道:“那榕先生是否也是为形势所逼?为何不惧旁观者清?”

榕先生手中羽扇不禁为之一滞,但随即继续从容摇扇,只听榕先生哈哈一笑,问道:“小子何意?”

少年念道:“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前鉴不远,覆车继轨。”

榕先生为之一惊,试探着问道:“小子肚中有些墨水,只是引这曹魏李康的《运命论》作甚?”

少年回道:“林榕林榕,岂非木容于林,木秀于林风摧之,木容于林人隐世。您一‘只慕野鹤只慕闲’的归隐之士,取林榕之名未免太过直白,而换言之,是否又未免太过张扬。”

榕先生哈哈一笑:“你们少年人眼中,是不是但凡不明来历之人个个皆是世外高人?”

少年回道:“非也,毕竟世上朽木遍布而秀木少有。但秀木为何容于林,我思来想去,便在这‘榕’字之上,‘榕’字拆开是为‘木’与‘容’,‘木容’便是‘慕容’,您虽一心求隐,却又难舍‘慕容’此姓,故才取‘木容’之名,慕容先生,小子我猜的可对?”

榕先生微微点头赞许,又摇头叹息,心念道:“没想到啊,没想到,隐姓埋名这么多年居然被一个少年郎给看穿了,真是后生可畏,后生可畏啊!”榕先生依旧神色不改,可屏风后一人听到此处却已大惊失色。

只听榕先生朗声一笑,问道:“小子,何名何姓?”

少年见榕先生一笑默认,便也如实报上家门,回道:“姓吴名因,尚未字,口天之吴,口大之因。”

榕先生挥挥羽扇,略作思索后评道:“吴因,无因,叛道离经。大口一张,口悬于天,名里狂傲,命里不羁,好名,好名啊!不过,小子,为人需懂得收敛,处世需懂得方圆,将来方可成大器。”

吴因摇头叹气道:“唉,大器大器,出息出息,这话我奶奶天天念叨,说我爷爷在世时在京城为官,是朝中重臣,如何如何风光,偏偏我爹胸无大志还惧怕家妻,吴家当下就我一根独苗,光大门楣、传宗接代都全得指望我了,我就是听得厌烦了才偷偷跑到您这来听书,图个消停的。”

榕先生问道:“如此说来,来此处听老夫说书的人多是图消停、图消遣,个个皆胸无大志,难成大器?可老夫书中所说之人可皆为大器啊。”

吴因回道:“可您所说皆是前朝前人前事、今朝他人他事,听归听,想归想,有何相干?他归他,我归我,与我何干?”

“相干与否,不妨一谈?”

“先生请指教。”

榕先生试探着问道:“秦之始皇嬴政,汉之高祖刘邦,赵之天王石勒,秦之天王苻坚,可谓大器否?可欲成否?”

吴因回道:“然也,天子,天之骄子,雄才大略,开创大业,自然是大器。姬、嬴、刘、王,曹、孙、司马,石、苻、姚、萧,慕容、拓跋,但为天子,争执天下,一方唱罢,一方登场,千载往复,乐此不疲。可不巧,先生您二问问错对象了,您何曾闻吴氏逐鹿中原?”

“哦?”榕先生反问道:“小子可知大泽乡揭竿而起者何人?”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揭竿而起者乃陈胜、吴广。但先生应知‘大楚兴,陈胜王’,称王者为陈胜,非吴广,非我吴氏。”

“吴氏先古未有贵者乎?”

“先生博古通今,此乃明知故问,有,我所知有且仅有四人,吴芮、吴臣、吴回、吴右,祖孙四人,长沙四王。当年汉太祖刘邦一统称帝,论功行赏,封异姓八王,长沙王吴芮便为其一。然七王未久或诛或废,唯长沙王善始善终,高祖事后更是缔白马之盟,但长沙王仍袭四世,先生可知为何?”

“你是想说,吴氏虽称王,却非自称,乃是帝封,无争权之心,无称霸之意。”

“正是,先生可知吴姓从何而来?”

“源于姜姓、源于祝融氏、源于姚姓、源于姬姓,众说纷纭。”

“源于姬姓,最为可靠。”

“何以断定?”

“从古可知。黄帝后裔古公亶父有三子,分别为泰伯、仲雍和季历,泰伯、仲雍得知古公欲让季历之子姬昌继承大业,主动让位,远走南方,于吴越一带,建立吴国,这才有了吴姓,因不争而生吴国,而出吴氏,如此判定,先生以为如何?”

榕先生回味着念道:“不争而生,生来不争,好,好,好。可江山如此多娇,一争又有何妨?”

“争得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徒增罪孽。更何况,成大事者,不但惟贤惟德,还需得天时地利人和,天下几人有此德、此能、此运?”见榕先生听得津津有味,吴因负手踱步继续说道:“再者,身为天子虽坐拥天下,金银美女尽归于他,可豺狼虎豹也皆环视于他,不得一刻闲散,如此天子,不如割草放牛从牧儿遨。”

榕先生听出吴因毫无帝王之志,也不再继续探讨,转而问道:“大器可为君王,亦可为贤臣,可曾闻‘管仲者,天下之贤人也,大器也’可欲成否?”

吴因回道:“曾心向往之,现敬而远之。”

“何故?”

“管仲乐毅,商鞅张良,诸葛周郎,慕容玄恭(慕容恪),王导谢安,皆为大器,可当我翻阅文献欲瞻仰先贤之姿时,却见,管仲为(周)穆王之后,商鞅为卫国公族,张良为宰相之子,诸葛亮、周瑜则分别为琅琊和庐江望族,慕容为鲜卑之贵,王谢与马共天下,以上名臣除乐毅皆出自名门,我等庶族子弟,纵然想鞠躬尽瘁,多半也是报国无门。”

榕先生摇头斥道:“小子饱读史书,应知刘邦,一介布衣,君临天下;应知曹操,宦官世家,号令诸侯;应知刘渊,胡族匈奴,称帝建国;应知刘裕,没落士族,代晋自立。君王如此,贤臣亦如是,你既知乐毅,何避而不提姜尚、百里奚、李斯、萧何、王猛?这些名臣,哪个不是庶族贵子。‘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自古皆道读史明智,而你竟出如此无知谬言。我且问你,名门从何而来?”

吴因答:“寒门。”

榕先生又问:“那望族从何而来?

吴因答:“庶族。”

榕先生说道:“你既心知肚明,何必与世俗同见!”

吴因回道:“生于时势,则当英雄。生于俗世,则当世俗。”

榕先生听罢却是一声叹息,一叹此子虽有所见,却目光短浅,二叹此子确有不凡,却身陷迷途,语重心长地说道:“小子,读书万卷,不如行路万里,不如阅人无数。你不该安身于小县之地,此地只适合我这般年老思隐图安之人,你年纪尚轻,该当外出历练闯荡。见过世道,你自会明了为何要成大器;见过世面,你自会明了要成何大器,也定会寻得你名中、命中之因。”

吴因听后,若有所思。正当沉思之时,忽闻楼下一小孩喊道:“风紧!风紧!”紧接着这小孩却“哎呦哎呦”地叫苦起来。

一老妪揪着小孩的耳朵厉声质问:“小鱼儿,我家吴因现在何处?”

小鱼儿却装傻充愣地回道:“我不知道,兴许,额,兴许在家吧。”

老妪却精明得很,说道:“不知道!那你喊什么暗号!”

小鱼儿听老妪这么一说,张大了嘴巴问道:“啊!您怎么知道我们的暗号?”

老妪哼道:“你这榆木脑袋,也不想想我儿子是当什么差的,贼人的暗号我还能不知。倒是你们,好的不学,偏偏学那土匪强盗的黑话。快说,吴因在哪?”老妪正是吴楠之母、吴因的奶奶吴氏。

吴因对榕先生说道:“多谢先生指教,我们后会有期。”才走出两步,却又突然回身对榕先生说道:“天知地知,您知我知,先生便在国山这好生休养。”说罢,翻窗而出。

吴因对着奶奶叫道:“奶奶,好巧啊,您也在这里。”

吴氏却不吃他这套,松开小鱼儿的耳朵,提起竹杖招呼而来,吴因赶忙躲闪,喊着“扯呼!扯呼!”撒腿就跑,小鱼儿听见暗号也急忙开跑,只是这傻孩子竟然不知分头跑,也朝着吴因追去。

吴氏一把年纪,自然追不上吴因,追着追着却见小鱼儿从自己身旁追过,气得吴氏将竹杖甩出,边喘边骂:“真跟你那一根筋的娘一个德行,她非得跟离经叛道的鱼母为伍,你非得跟这块缺心眼的榆木为伴,你们是要合伙气死老亲娘么!你个不孝孙,等你回家,看老亲娘怎么教训你!”

吴氏累得直喘气,却见小鱼儿竟然捡起竹杖送还过来,而后扭头又跑向拐角处,和等候他的吴因会合,吴氏真是笑也不是,气也不是。

榕先生看着这一老二少从茶楼门前追逃而过,抚须念道:“吴因,无因,岂能无因,有因,何因,因果自寻。”

此时,躲在屏风后之人缓缓走出,竟是茶馆老板蒋鑫。只见他毕恭毕敬走到榕先生身侧,躬身揖礼,喊道:“主上。”

榕先生回过神来,饶有兴致地问道:“你都听见了?你看此子如何?”

蒋鑫回道:“臣下以为,此黄口小儿乳臭未干,既不知天高地厚,又不识天下大势,无非仗着读过几本野史,在主上面前胡说乱道。虽是有几分机灵,凑巧猜得您之姓氏,但臣下以为,未免此子多言误事,还请主上务必允臣除之,以绝后患!”

榕先生摆摆手,回道:“你视此子如喉中骨鲠,我视此子却如鞘中利剑。我若不能容剑之锋,如何可御之劈荆斩棘。此子颇有自知之明,又懂得审时度势,只是久居井底,难免见识短浅罢了。”

蒋鑫再恳请道:“臣下知主上爱惜人才,然复燕大计容不得分毫差错,臣下还是恳请您以大局为重!”

榕先生依旧不为所动,说道:“你可知我为何高看此子一眼吗?一来此子眼中无胡汉高低之分,二来此子有才而不争,己不争,亦不计他人争,他若看不出我复国大计,由他去便是,他若看得出,必也不宣扬,仅会寻我一问究竟,我甚是期待此日到来。待他历练归来,若能为我大燕所用,或可比赵之张宾,秦之王猛,如此岂不美哉!此为我复国栋梁材,我岂忍轻折之?”

蒋鑫虽有心再争辩,但身为臣子又如何不懂得察言观色,只道一声“诺”便告退而去,但心下已另有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