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楠从茅草屋中出发,沿着石径继续向上探查,约莫行了一刻钟便来到石径尽头,而距离山顶仍有着数里路,马清之所提及的人家却是云深不知处。
吴楠俯身在石阶尽头附近仔细查看,试图寻找黑袍人留下的蛛丝马迹,但结果却让他大失所望,并大为不解。如果黑袍人是沿着石径返回山顶,那石径周围必然会留下新的足迹,可附近芳草正盛,不见踩踏之迹,方圆数里,也再未见到人家。莫非山上别处挖有暗道?或是黑袍人压根就没有回山顶?
吴楠当差这些年来,对任何不确定的因素都特别敏感,对危险的靠近也总有预感,这已成为他多年办案养成的习惯。这时他已隐隐察觉事情越来越离谱,线索也越来越对不上,但一时也想不通究竟是哪个环节的推断出了差错,而人已经追到此处,也不能半途而废,索性硬着头皮继续向山顶前行。
吴楠边赶路边理思绪,理着理着,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思绪竟然如同自己所在的竹林一般摸不着北,回过神来他已经在这片竹林中迷了路!吴楠尝边寻边在竹节上做标记,反复四次,都回到了自己最初标记所在处,唯一变化的就是刻在竹节上的标记又多了一道。吴楠索性攀竹而上,在最高处环视四周,向西可见来时的石径,向东徒见悬崖峭壁,想回到竹林入口倒是不难,从竹林上端越出便可,可马清之与其母亲都谈及山顶还有人家,人家在何处呢?吴楠勘察下来,这片竹林所在就是山之巅,竹林将山顶完完全全覆盖,竹林一面是下山石阶,其余三面皆是悬崖,若真有人家,只可能在这竹林之中。
吴楠钻回竹林之中,不死心地再次探查,结果仍是徒劳,不甘心的刻下“正”字最后一笔。正当一筹莫展之际,突见一个黑影穿入竹林,而黑影身披正是黑袍!吴楠大喝一声:“休走!”便追逐黑袍人而去。追着追着,黑袍人竟在眼前凭空消失。吴楠赶至黑袍人消失处,只见一排竹子左右微晃,竹叶还在不断飘落,吴楠试着拨开这片竹子,后面竟真有一个洞口,难怪自己寻不着入口,只因这天然的竹门根本无法令人起疑。吴楠取出火折子,钻入洞中,复行数十步,一阵刺眼的白光亮起,吴楠稍作适应后缓缓睁开眼,竟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处山坳之中,这竹林之中果真别有洞天!
吴楠往前望去,炊烟袅袅,犬吠声声,果然有人家!吴楠往前再行,映入眼帘的是两户人家,一圈鸡鸭,一方池塘,几亩庄稼,一个老人在屋前树下乘凉自奕,一个孩童在追着黄狗在陌上嬉戏打闹,田间的男人在忙着耕种,家中应还有妇人在烧柴做饭。
莫非,这就是马清之所说的山顶“贼人”?吴楠站在一旁观察了许久,既没发现刚刚逃出的黑袍人踪影,也没见着这户人家有任何可疑之处,心想:“这哪里像是身手矫捷的黑袍人,倒更像是隐居世外的普通百姓。”
正当吴楠兀自出神时,孩童已追逐着黄狗跑到了吴楠跟前,黄狗本来一边跑一边使劲摇着尾巴逗小主人,却发现身前突然冒出一个陌生人。黄狗对突然冒出的生人很不友好,一直叫唤,孩童见了吴楠第一时间便想转身逃开,但又怕吴楠伤害黄狗,又急又怕地哭喊道:“黄仙,黄仙,快回来!”
可黄狗听到小主人哭喊,更是护主心切,生怕吴楠伤害小主人,拦在吴楠与小主人之间,左右扑腾,拼命叫唤。不一会,黄狗的叫唤和小孩的哭喊便将屋里的人都悉数引出来了,一老一少,一中一青两对夫妻,拢共六人。中年丈夫和青年夫妻赶忙跑上前来,青年妇人蹲身护住孩童又抱又哄,中年男人则大着嗓门将黄狗斥走,吴楠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男人躬身揖礼,满怀期待地询问道:“贵客可是姓萧?”
吴楠回礼道:“不是,我姓吴,是本县的县尉,是……”
当听到来人不姓萧时,男人突然态度骤变,已无耐心继续听吴楠说道,一挺大肚,斥狗一般斥吴楠道:“这里不欢迎外人,请你马上离开!”
吴楠想解释自己是追踪黑袍人而来,可显然,此处六个人没有一个身形和黑袍人对得上的,此时男人身后那位老人突然发话了,“不得无礼,来者是客,还不备茶。”老人的声音并不洪亮,但却莫名的威严。
中年男人心不甘情不愿地侧身邀吴楠入里,发话的老人邀吴楠相对而坐。青年妇人给吴楠奉上一杯新茶,老人则目不转睛地盯着棋面。棋桌由圆木桩制成,与茶几一般大小,面上刻着横竖十九路,正是围棋棋盘,棋盘上错落着棋子,但棋子却非黑白,而为青红,青子为竹,红子为陶。老人缓缓放下手中陶子,皱眉抿茶不发一语,而四周也跟着沉寂下来,就连刚刚叫嚣的黄狗都不敢呜咽一声。
“死局!死局!”见老者缓缓放下茶杯,吴楠才拱手询问道:“老先生,在下无意叨扰,方才因追踪黑袍人才误入此地,还请见谅。”
老人在听到“黑袍人”三字时,身子不禁颤抖一下,随后又强装镇定,缓缓问出一句:“今夕何夕?”
吴楠不知老人所问何意,也不确定老人是否知晓黑袍人的存在,只觉得老人并不关心自己为何而来。吴楠如实回道:“大同四年三月初四。”
老人微微颔首,似乎一个日期已印证了什么,又问:“年号大同?国号为何?”
老人所问不禁让吴楠心里猜想,这些人大概是从梁代齐之时就躲进了深山,从此在这繁衍生息。吴楠回老人道:“梁。”
老人再问:“篡位者可是乱臣萧衍?”
吴楠未计较老人因亡国而突如其来的无礼,回道:“天子并非篡位,而为受禅。”
老人听闻吴楠称萧衍为天子,还为他辩解,不屑地说道:“窃国之贼,做不敢当!罢了罢了,今非昔比,不可同日而语。萧衍可还在世?”
吴楠回道:“天子健在。”
老人自嘲道:“说来也是,他与我同岁,我尚未入土,他锦衣玉食高床软枕,怎会先我而去。”再问道:“鄱阳王(指萧宝夤,齐明帝萧鸾第六子,东昏侯萧宝卷和齐和帝萧宝融同母弟)可曾借得魏兵南下伐梁?”
吴楠道:“确有其事。不过,钟离兵败于韦睿将军,魏国精锐尽丧,萧宝夤落得免官削爵,后因叛魏复齐,被俘赐死。”
老人急切追问:“可还留存血脉?”
吴楠答道:“未有。长子萧烈与萧宝夤一同被赐死,次子萧权被萧凯失手射死,幼子萧凯因弑母遭车裂,死于去年。”
老人再难压抑心中憋屈,哀号道:“呜呼哀哉!泱泱大齐竟已后继无人!我何家三十六年来所守为何?所盼为谁?颜公公(指与萧宝夤一同逃亡北魏的颜文智),您害得我好苦啊!”
众人听到老人哀号,皆聚拢过来,孩童更是靠在老人身旁,窝亲地说道:“太公,戊儿会好好听话,一辈子守在此地的。您让戊儿背的诗戊儿都已经背得滚瓜烂熟了,戊儿这就背给您听,‘青山青来黄湖潢,青山黄来黄湖清。一朝看破水月光,乘风扶摇齐天上。’”
孩童以为是自己的顽皮惹老人难过,却不知老人乃是为家人与自己不值,老人看看玄孙天真的童颜,忍不住朝向苍天哽咽抱怨:“三十六年,足足三十六年啊!我何家为了齐之复国,五代人在此恪尽职守,舍弃了家之人伦,只为君臣礼义之道,可到头来,国破早于家亡,连国君血脉也已于世不存。苍天啊,你为何待大齐如此凉薄!又为何将何家如此捉弄!”老人说着说着,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将身前一片棋子尽皆染红,青红难分,在场之人皆被这幕惊住。
何家众人不解老人今日为何突然这般反常,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便一直陪在他身边,从未见过他这般失态。可他们如何能知?他们所学皆是何老所授,他们所为皆是何老所派,他们自然不知!他们所知唯有背一首诗,等一个人,一个萧姓的人。
何老轻咳数声之后,竟“哈哈哈哈”苦笑起来,既是对自己无力回天的嘲笑,又是如释重负的释怀,笑着笑着自我安慰道:“也罢也罢,‘生人入,死人出;着黑服,为刀俎’,老道若不欺我,便是今日了。”说罢,何老抬手邀吴楠品茶。
吴楠不好推辞,一饮而尽,放下茶杯之时却发现,何家的茶杯居然与马清之屋中的茶杯一样,都是紫红色。吴楠起初并未在意,但往深处去想却觉得事情越来越顺了,这是否只是巧合?还是?
老人见吴楠看着茶杯陷入沉思,说道:“你我今日有缘在此相遇,你为宾,我为主,本该厚礼相赠,奈何老朽除了一肚墨水便身无长物,只好以此杯相赠。此杯乃是我在此山穷尽毕生所研制,望后人能将之发扬光大。如若不弃,还请笑纳。”
吴楠未及推辞,却听何老已下逐客令,“丙,丁,请客人出去。”
吴楠赶忙说道:“何老,此处尚有一黑袍人潜伏,请容许我搜查一番,以免贼人伤害您和家人。”
何老从容回道:“无妨,我知他所图为何,但任谁来也无济于事,只因为时已晚。”
何丙、何丁不容吴楠继续拖延,将他半架半推往洞口送去,吴楠回首向何老大声喊道:“何老,在下先行告辞,改日再来登门拜访。”何丙、何丁送吴楠出洞后,看着他一步步走远方,直至踏入竹林深处才转身回去。
吴楠刚刚离开,何老便命所有人回屋歇息,并强调没有他允许,不论听见任何声响,日落之前任何人不得踏出房门一步。而他自己则坐在原处,闭目养神,静静等候着谁。
未久,一个柔媚的女子声音从树影之中传来,“何老,何言为时已晚?”
原来,何老从一开始就未怀疑吴楠所说,也早已猜到黑袍人所来目的,毫不慌乱地问道:“苍天弃齐已久,宗室香火已断,如何为时不晚?”
女子从角落缓缓走出,一件乌黑绣朱的长袍遮蔽了身形也遮蔽了眉眼,蛇纹般的面纱则盖住了半张容颜,女子媚笑着说道:“哼哼哼,恰恰相反,天不弃齐,而欲助齐,助齐室遗孤复兴王室,再就大业,扫平南北,一统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