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楠追着黑袍人一路从城镇奔至郊外,转眼已来到黄龙山脚之下。黑袍人头也不回地钻入密密山林之中,吴楠不假思索,奋起跟入。眼见四周再无他人,吴楠也不再拘束,放开手脚追逐。只见他一会如猛虎般在山林间飞奔,一会如灵猿般在树枝上荡漾,顷刻已显现追上黑袍人之势。
黑袍人感觉到吴楠的气息渐渐逼近,回头望去,竟被吴楠的身姿所惊,追逐自己的哪里是寻常人,简直是只猛兽!黑袍人自视混迹江湖颇久,却看不出吴楠这似虎似猴的招式出自何门何派。
如果说,在城镇和郊外,黑袍人对付起吴楠的追逐还算游刃有余,那到了这山林之间,他显然有些吃力了。虽奔逃本就非黑袍人所擅长,但被一个在江湖上名不见经传的人物紧追不放还是让黑袍人有些不快的。依着黑袍人性子,他是绝对要与吴楠继续切磋下去,直到决出胜负为止的,但毕竟要务已被耽搁,万不可因斗勇再生是非,只好暂且搁置满腔斗意,走为上计。
小小国山竟能遇见如此能耐之人,这显然是出乎黑袍人预料的。黑袍人在惊叹之余,一条为吴楠量身定制的毒计已在脑中盘算开来。
只见黑袍人突然停步转身,见吴楠离自己已不到三丈远,运力于掌对着身前两棵一人粗的歪脖子大树拍去,黑袍人左右两掌齐发,伴随着“咔咔”两声脆响,两树轰然倒下,黑袍人掌力之刚猛可见一斑。其中一颗不偏不倚朝着吴楠砸去,另一颗则斜在两人之中阻断追击。吴楠闪转腾挪,翻身躲过,但却因一刹那的耽误,加之树叶遮蔽与树干阻拦,前方已不见了黑袍人踪影。吴楠向前四处查看,终于找着黑袍人逃跑时留下的一串脚印,只是这线索并未延续多长,在吴楠追踪至一块石阶处泥印便逐渐变淡,直至消失殆尽。
吴楠反复确认,发现黄龙山上就只有这么一条石径,显然黑袍人若不想留下足迹便只能沿着此石阶路继续上山,想至此处,吴楠赶忙踏着石阶迎头追赶。
吴楠一路狂奔至后山腰处,却不见黑袍人一丝身影,兜兜转转进入一片竹林之中,脑中毫无思绪,脚下也没了方向。正不知所措之时,依稀听得几声清亮的长啸。吴楠寻着声音走去,见一农夫披着汗巾、背着竹篓,在黄龙山的竹林间穿梭徘徊,直至行至一青色中带有些黄色的竹子处方才停下脚步。只见农夫躬身下锄,小心翼翼地刨着土,左一锄右一锄,完全没有注意到吴楠的到来。正当吴楠想询问农夫是否有看见黑袍人经过之时,农夫猛地将锄举高,“啪”的一声轻响,竹笋与竹鞭的联结被一锄斩断,切口干干净净,竹笋不多不少一点也没挖烂,农夫乐呵呵地将又一颗春天新发的竹笋收入竹篓。
只是,这般干净利落的招式怎么都和一个寻常农夫不相匹配,反而倒更像是刚刚将大树拦腰震断的黑袍人的能为。
农夫望着竹篓中沉甸甸的收获喜笑颜开,待看见立在一旁身着官服的吴楠,忙招呼道:“哟,官爷,您怎么在这,刚挖的竹笋,要带几颗下山吗?”
吴楠回应农夫道:“好啊,那我就不客气啦,正好今日追缉贼人追得有些乏,挑两颗嫩笋煮腊肉下酒。”农夫赶忙将背上的竹篓卸下,放在吴楠身前,剥开笋衣帮吴楠挑选。
吴楠心中生疑,自己话中提到了追贼人和挑嫩笋两个话题,寻常百姓必然会因担忧自身安危而问贼人在哪,但农夫却直接接着第二个话题让自己挑笋。
农夫仿佛看出了吴楠的疑虑,未待吴楠开口,农夫问道:“官爷可是国山县的县尉?”
吴楠一边嗯嗯哦哦地搭话一边仔仔细细地打量着农夫,听此人口音,确像国山本地人,但自己出任国山县尉已经十多年,为何对这个人一点印象都没有。而自己在挑竹笋时也已将竹篓中的竹笋也仔细检查过,的确都是刚挖出不久的,按理说黑袍人离开自己视线不过一炷香时间,这么点时间绝不够挖这么多新鲜的竹笋,除非,他在这附近有安身之处,早先挖了竹笋再下山行动的。
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吴楠抬眼往四周望去,不远处果然有一茅草屋。再加上农夫刚刚挖笋时锄上显露的功夫,吴楠已有理由怀疑农夫就是黑袍人,或者是他的同伙。吴楠挑好竹笋后对农夫问道:“就这两个吧,几个钱?”说着掏出钱袋正要付钱。
农夫嬉皮笑脸地说道:“这两个笋值几个钱,官爷你就莫要客气了。”
吴楠一本正经地回道:“不可,取百姓之食而分文不予,你岂不是将我与贪官相提并论了!”
农夫不理会吴楠所说,自顾自地将两颗竹笋用稻草系起,道:“这山本是百姓的山,这笋也是百姓的笋,百姓可挖百姓的山,百姓可赠百姓的笋,官差也是百姓,为何官爷你就不可收百姓的赠的两颗笋?”
吴楠正颜厉色地说道:“你莫再推辞,我为官一日便一日不为乱法之事,莫说是两颗笋,便是一粒米亦是如此。”
农夫听完吴楠所说,竟有一丝感同身受,无奈叹息道:“像你这样的好官不多喽,唉,只是像你这样的好官也做不长。你若连收两颗笋的污名都难承受,如何能忍辱负起一县的百姓。这笋,我不赠了,也不卖你!你走吧!”说罢便将竹篓盖上,又提上肩头。
吴楠愈发觉得这农夫不是普通农夫,故意装作不依不饶的样子说道:“这可不行,我今天就指着这两棵嫩笋下酒了,笋我是要定了,钱我也必须付,你若执意不收,那我只好把钱放你屋里去了。”说罢便往茅草屋奔去,农夫见状赶忙追赶,连竹篓也未来及放下。
吴楠心想只需打开屋门一探,便可证实自己的猜想,而若农夫真是黑袍人,必会阻拦自己进屋,赶忙又加快了步伐。
吴楠率先来至茅草屋前,一股檀香之味透过门缝扑鼻而来,莫非农夫真是寻常人家?正当他准备推开屋门之时,一股劲风从后袭来。吴楠赶忙捉刀侧身格挡,却见农人并未出招,而仅以手轻拉吴楠肩头,带着强硬的语气请求道:“官爷,家中老母正在歇息,还请勿打搅她老人家。”
农夫没有动手,这让吴楠开始怀疑自己的设想,但见农夫竟然背着竹篓都能这么快追上自己,又让吴楠没法完全打消怀疑。吴楠此刻是断然不会全信农夫所言,他执意要推门而进,而农夫此时竟也不再示弱,手上逐渐开始发力,按住吴楠肩头不让他触碰屋门。吴楠心想:“狐狸尾巴终于要露出来了!”
正当两人剑拔弩张之际,门却从里面打开了。一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出现于屋内,老妇人虽已是满脸皱纹,但气色红润,精神饱满,眼睛虽只微睁,但却明亮清澈,隐约可见一抹碧绿,农夫先是一怔,随后赶忙上前扶住老妇人,老妇人看看农夫,又看看吴楠,一声叹息后邀吴楠道:“大人,外面天寒,上里屋歇歇喝口热茶吧。”吴楠正欲一探究竟,便谢过老妇人后随行入屋。
庭院虽不大,长宽不过两丈,但摆置却可算是琳琅满目,靠屋门的南边墙角是堆得整整齐齐的竹笋和柴火,靠房门的北面则铺着密密麻麻的野菜和几桶碧清的山间泉水,东边靠墙的竹节上挂着肥得流油的腊兔腊鸡、咸肉咸鱼,想必都是这山间猎来的野味,边上一口大锅已盛满泉水,静候佳肴投入。而西边则最为精简,仅有一个草棚,供着一个菩萨,香炉里的香灰已几乎满出,插着的佛香也已烧了四分之三。相比庭院,室内则精简得多,简简单单的两床一桌、一箱一柜,一只铜盆里柴火烧得正旺,将顶上悬着的一只铁壶热得“呜呜”作响。显然,这户人家已在这居住了好些年,不像是黑袍人为掩盖行踪而偶然伪造的。
待老妇人邀吴楠一同入座,老妇人开口道:“大人,我儿性子执拗,向来不会委曲求全,我们娘俩本也是国山县民,就因我儿这性子得罪了不少人,才跑来这深山居住。今日若有得罪,还请切莫张怪,老身在这向您赔个不是。”
吴楠身为县尉,却不知道黄龙山后山腰处还有这么一户人家,就算没有恶意,但他职责所在,也要调查清楚,于是试探着回道:“老人家,您多虑了。家母也与你一样诚心礼佛,不会为了些琐碎小事耿耿于怀的。倒是我看你儿子身手不错,何不让他去县里谋个一官半职,县里总比这深山住得舒适些。现任许县长清正廉明,秉公守法,绝不会让人为难你们母子二人的。”
老妇人听后却又叹了口气,说道:“说来也巧,要不是今日遇见你,我都快忘了我儿以前也穿过这身官袍,不过那也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吴楠早就听闻过前任马县尉之事,再听老妇人如此说道,看了一眼农夫向老妇人请问道:“老人家,令郎可是姓马?”
老妇人点头回应,这下,吴楠才将之前之事理清,为何农夫能有这般身手,又为何对吴楠这个官差指指点点,原来他就是前任国山县尉马清之。吴楠赶紧起身向农夫揖礼致歉,说道:“在下吴楠,是国山现任的县尉。马县尉,恕晚辈眼拙,刚刚误会于你实在抱歉。实不相瞒,我是追一贼人而来,只是贼人狡猾得很,上山后就不见了踪影,我还险些将你当作了贼人。”
马清之提起刚烧开的热水先为母亲的茶杯添上,再为吴楠倒下一杯白水,没有回礼,也没有否认,而是回道:“误会解开就好,至于马县尉这几个字!呵,那是早就过去的事了,莫要再提了。脱了这身皮,我已是一身轻松,倒是你,当官当得这般正直,怕也离步我后尘不远了。”
吴楠却不以为意,说道:“我现在只是挂着县尉的空头衔,官微权小,除了县长就没有人过问,更不会有人惦记我这身假皮囊。”
马清之听后一脸不敢置信,问道:“难道,就因为我当年惹的那件小事,朝廷不仅罢免我的官职,还同时把国山县尉职权也撤了?”
吴楠不想引马清之自责,忙解释道:“正是如此,不过这倒也正好,使我混了一个清闲的官职,也使好面子的家母得偿所愿。”
马清之却心有不平地数落道:“哼,萧衍这菩萨皇帝也未免太过小气!这般气量,拿什么普度众生?”
听到马清之说皇帝不是,老妇人急忙叫道:“清之!休得放肆!”
吴楠也赶紧话题转到正事之上,问道:“老人家,马前辈,既然你们母子已在黄龙山居住十多年,可曾见过穿黑袍的可疑贼人?
马清之不屑地回道:“贼人?如何叫作贼人,像我们这般自食其力,不缴税的百姓是否为贼?若是,那山顶上那群占山为王的更是大贼了。”
老妇人训斥道:“清之,不可这般说话,我们没偷没抢,怎会是贼?佛祖也不会同意你这般说辞。山顶上那几户人家也不过是我们这般,就连我们娘俩都未骚扰过,哪里谈得上是贼人。”
原来,这黄龙山上还不止马清之一户人家,吴楠正想询问山顶上是何人之时,马清之已和母亲解释起来:“他们可是真做了泯灭人性之事!只是您烧香念佛,这些糟粕事我不愿讲来污您耳根。说起来,要不是我脱了官袍,我早就上山去把他们查办了,我没去料理他们已算是他们的大幸了,他们哪里还有胆过来招惹我们娘俩!”
吴楠补充道:“我今日之所以追着黑袍人上山而来,是因他鬼鬼祟祟跟踪县长一家,恐怕并不怀好意。若黑袍人真藏身于山顶,我还需将其捉获问个清楚。事不宜迟,我这就上山一探。”吴楠端起紫红色的茶杯,一饮而尽,说来奇怪,马清之给他倒的明明是一杯白水,为何他却能品出淡淡的茶味。
老妇人说道:“清之,你与吴大人一同前去吧,也可搭一把手。”
马清之还未来得及答应,吴楠就谢绝了他们的好意,说道:“谢过老人家,您且放心,若是贼人擒拿不下,在下也有全身而退之能,还请容我先行告辞。”说罢动身往山上而去。
待吴楠走后,老妇人突然挺直了身板,一开口已不再是老妇人般苍老的嗓音,而是一个年轻女子柔媚的声音,只是,柔媚归柔媚,说出的字字句句却都冒着丝丝冷气,只听她对马清之下命令般吩咐道:“跟上引路,我随后就到,破阵后,切勿擅自行事。待我取得秘宝……”
马清之忽一改方才的孝敬模样,未待老妇人讲话说完便伸手去扯老妇人的脸,老妇人灵活地闪过,而后邪魅一笑。
马清之不愿再看见如此邪魅的表情出现在自己母亲脸上,遂不再尝试,而是恶狠狠地说道:“下不为例!以后莫要碰我母亲的衣物,也莫要装作我母亲的模样!”
老妇人一半不屑一半矫情地回道:“你未能将少主带上山来破局,已是失职,我未追究,允你将功补过已是你之大幸,有你这般非但不感激,还与我斤斤计较的么?此事若告知龙脑……”
马清之不再多言,径直从老妇人身旁走过,打开床边的木箱取出一件黑袍和一个面具,衣服竟是那件绣红的黑袍!而面具则是一张狰狞的马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