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氏母子在一行人的陪同下回了自家家中,张许英打算留下再多陪伴水氏片刻,许县长则因公务缠身带妻儿辞别而去。水氏本准备邀未名和陈楚在家中歇息等袁启回来,然而未名却谢绝了,说是与县长家结缘,欲去县衙一观。
众所周知,张许英和水氏两位平日都不待见佛门中人,莫说供奉香火,便是一粥一饭也都未曾施舍于化缘的僧人。但这个叫作未名的和尚却与众不同,竟然能让张、水二人皆一反常态以礼相待。崔氏正好奇间,却闻未名主动提出要去县衙做客,崔氏是又惊又喜。崔氏礼佛十余年,对于佛门高僧向来都是扫榻相迎,今日遇见未名这样品行和修行皆不俗的僧人,即便未名不提,崔氏也是有意相邀的。
崔氏心下欢喜,但其夫许珴却隐觉不安。外人皆以为许安泽是许县长和崔氏之子,但许珴心里清楚,许安泽乃崔氏哥哥崔傍的遗孤,是由陈庆之托付给崔傍的妹妹,即他的夫人崔氏抚养的。二人未有其他子嗣,一直将许安泽视如己出,为了隐藏这个秘密,许珴更是不惜告病在家一年之久,只为将孩子真实年龄混淆。当他再度出仕时,赏识自己的太子萧统已薨,自己也因此错过了入朝的最好机会,只被分配在国山当了个小小的一县之长。风平浪静这么些年,直到袁启的突然出现,让一向行事谨慎的县长和护犊心切的人父许珴感到了莫名的威胁。
此次送还鱼天愍骨灰之人正是和崔傍同为白袍军的袁启,许珴不清楚袁启是否知道许安泽的身份,而与袁启一同来此的未名又在这时候提出要去县衙做客,一切如此凑巧,不禁让许珴对未名的动机起疑。虽未觉未名有任何恶意,但许珴仍放不下防范之心。
然而,防范归防范,梁国毕竟以佛为国教,和尚是连皇宫都是可以自由出入的,不仅侍卫不得阻拦,便是天子见了也只得以弟子自称。曾经甚至还有个叫智藏的和尚坐上龙椅冒犯天子,但天子也未追究,可见佛门在梁国待遇之高。许珴他作为一个区区国山的小小县长,根本找不到任何可拒未名于门外的理由。
不仅不能拒绝,还必须将僧人敬如上宾,如若不敬,往往也就意味着仕途已经走到了尽头,而若有胆敢冒犯者,多半不会有何好下场。国山县的上一任县尉就是因为与佛门俗家弟子起了冲突而被罢免,还因此一怒之下携着老母搬离了国山。
去县衙途中,崔氏乐此不疲地向未名虚心请教,一会儿询问未名的来历,一会儿请教佛经的释义,未名对答如流的同时还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身前的许安泽。未名这行为,让许珴的疑虑又加深了好些。但这画面对陈楚而言可就熟悉得很了,前不久未名这么盯着一个人看,便是在她家,而被他盯着看的那个人正是她的“未婚夫”萧直。
“许县长”“许夫人”“许公子”,一路上遇见的百姓无不热情洋溢地向许县长一家人揖礼问候,许县长也都一一揖礼相回,陈楚心想:“许珴这个父母官在国山还是很得人心的嘛。”正当陈楚心中这般夸赞许珴时,却见桥对面,三位衙役正在一家早餐铺前狼吞虎咽,只见其中一人起身对着店家大呼小叫,店家双手捧钱孝敬却还要苦着脸赔笑。
陈楚心想:“这三个衙役定是仗着官势胡作非为惯了,只是没料到今日许县长正好便衣出行,这下他们剥削百姓被抓个现行,可有他们好受的了。”
然而,大快人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许县长竟然对眼前所见不闻不问,领头那个衙役见了县长也丝毫不觉心虚,甚至还厚着脸皮跑到县长身前,揖礼汇报道:“京城来游玩的几位侯爷公子都已送回各自府上了。”
许县长客客气气地揖礼回道:“吴县尉受累,众人都是连夜赶回国山,今日先回去休息吧,稍晚些过来当差也无碍。”那人却不知疲惫,拒绝了许县长的好意,吩咐两个手下自行回去歇息,自己随着许县长一同回县衙而去。
陈楚趁众人不注意偷偷问刚刚被欺压的店家:“店家,刚刚那个姓吴的县尉是不是欺压于你?前面不正是县长大人吗?你为何不向县长状告这人?”
这店家被陈楚问得摸不着北,反问道:“公子,不知你说的欺压之事是指何事啊?”
陈楚问道:“刚刚那个吴县尉是不是吃白食,非但没给钱还向你索要钱财了,是吗?”
店家急忙摆手道:“哎哟,公子,这事可不能瞎说!吴县尉和许县长一样都是我们国山的好官,他们都待我们不薄,可不能凭空诬陷好人。刚刚吴县尉吃了早点执意要付我饭钱,我哪里肯收,因此才被吴县尉呵斥的。”
陈楚听完店家的解释却更理不清了,问道:“吃饭给钱不是天经地义,你开店经营不就为了挣些个银两吗?为何不收那人饭钱,再说哪有人吃完饭付钱还需凶神恶煞的?你肯定是在袒护那人,你有何冤屈但说无妨,许县长定会为你做主的!他若同流合污,我便去京城帮你状告他们。”
店家一听急得直摇头,忙说道:“公子,绝无此事,绝无此事,梁国苛税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要不是许县长和吴县尉为我们担着,我们这营生早做不下去了,这么好的父母官全天下都不好找,您可千万不能冤枉了好人呀!”
陈楚不解,问道:“梁国些年来少外战多邦交,这般国泰民安,何须横征暴敛?莫不是这县长和县尉沆瀣一气、巧立名目、中饱私囊?”
店内就餐的一位打扮看着像教书先生的老先生开口道:“非也非也,这位公子你言笑了,你看着不像本地人,应是从京城来的吧?”
陈楚点头以应,老先生继续说道:“按理说你也应该知道,京城里尽是些整天游手好闲、附庸风雅的公子哥,他们的锦衣玉食、香车宝马哪样不是我们这些小老百姓供给的。唉,所谓有人享福,自然就有人受苦,只是你们平日不往这穷乡僻壤里来,都是生在福中不知人间疾不知百姓疾苦的主啊。”
显然老先生也把陈楚也当作了京城的公子哥一起数落,但好在陈楚并未代入,因此也丝毫不介意。老先生见陈楚并未因自己被数落而面露愠色,就又详细地和陈楚说道:“本来只是如此也谈不上苛税,毕竟天子勤俭,又以身作则,一冠三年,一被二年,日止一食,膳无鲜腴,唯豆羹粝食而已。只是,这梁国建国未久,我们的天子又多了个皇帝菩萨的头衔,天子这领众崇佛,南国佛门自此大盛,登高举目便可见寺庙林立。如今佛门信众早已数不胜数,可偏偏佛门中人可不缴税供赋,于是不管富裕不富裕的,也不管诚心不诚心的,都去寺庙钻这个空子,或假借僧籍或投身寺庙土地,都自称是佛门弟子。这下可好了,以前仅是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可免赋或是少税,现在连出家和俗家的和尚尼姑也不赋税,但这些税款哪能说没就没了,于是就都分摊到我们这些勤勤恳恳的小老百姓头上。如此一来,梁国百姓赋税怎么能不高?”
陈楚难以置信地问道:“竟有此事?那为何无人向天子上奏此事?”
老先生继续说道:“如何奏?散骑常侍贺琛陈四事,结果天子暴怒,贺常侍不敢复言。国山上一任马县尉,就是为了给百姓打抱不平,对孔氏那一家假佛家弟子动用了职权,这点小县城的小事甚至还闹上了京城,结果最终却是判了马县尉盘剥百姓乡里、辱没佛门。马县尉为此差点下狱,好在上任国山县长为他说了不少公道话,最后才判了个革职。但因此事,上任国山县长间接得罪了孔氏,此再不受朝廷重用,七年前抑郁而亡。自此国山县长、县丞、县尉,就成了官场最不招人见人的归属。”
陈楚寻思着问道:“孔氏后面是谁人撑腰?如此目无法纪,只手遮天,我倒要去会他一会!”
老先生欲言又止,内心反复挣扎后,只叹道:“唉,鸡蛋总归碰不过石头的,如今这般安稳已经是求之不得了,莫再招惹是非。就国山县尉这个官职,只有国山百姓称之为县尉,出了国山那就跟个衙役头子一般,形同虚设。旁人都不羡当这个出力不讨好的差,但吴县尉此人却乐此不疲,他不仅主动揽下,还背着这个虚职,尽干实事,不图名也不图利,着实是个奇人。”
店家听后补充说道:“这个吴县尉待百姓不比之前的马县尉差,平日里收税能缓则缓,能垫则垫。所以吃我店里这点包子豆花算不了什么,倒是他一定要给我付钱,反而让我羞愧难当啊。”
陈楚这才明白其中缘由,不禁对这个吴县尉大为佩服!
此时,行在前面的未名突然警觉起来,只因发现一身披蓑衣、头戴斗笠之人正于街角暗处跟踪着他们。同行的吴楠也察觉到异样,见一人藏头遮脸,鬼鬼祟祟,便准备动身上前盘问。那人见吴楠逼近,忙背身走开,吴楠悄悄加快脚步,那人也同样加快脚步,待吴楠开口喝令其止步,那人甩下蓑衣,飞奔开来,迎面正对上晚一步赶来的陈楚。
陈楚只觉一道劲风袭来,一道黑影闪烁着刺眼的红光从身前绕过,而斗笠之下非是人面,而是一张马脸!紧接着,只听一人道了一声:“好快!”一道蓝色身影也从陈楚身边掠过追赶黑袍人而去,追赶之人正是吴楠。
陈楚这才明白,袁启为何非得让未名跟着县长一家,原来是怕有人加害他们,怕自己中调虎离山之计,有意留未名保护众人。陈楚不禁为只身在外的袁启捏了一把汗,同时又佩服袁启洞察之敏锐。只是,袁启是从何得知县长一家会有危险,而许县长为人清正廉明又哪里得罪了宵小?还是说,他们针对的不是许县长,而是未名一直盯着的许!安!泽!这小小的国山县城里,究竟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