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八章 侠武犯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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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启使开神行百步,顷刻间便奔到神秘人刚刚掩身之处,只见神秘人在竹林间闪转腾挪,熟练地绕过所有的障碍往竹林深处跑去,而袁启则因被参差错落的竹子拦阻无法放开手脚。袁启心下大惊,对方似乎很了解自己,对自己神行百步的路数也很清楚,知其优势只在空旷平地,在这样崎岖的竹林根本无法完全施展开来。神秘人显然是有备而来,可即便前路刀山火海,袁启也决计不会放过这个重大的活线索。

袁启奋起直追,直至竹林尽头,见前方空旷,心下大喜,再催内力准备于此一举拿下神秘人。却见,神秘人穿出竹林后并未继续逃跑,而是背身负手站立于山涧另侧,当袁启追至离他还有三丈远处,神秘人抽出腰间的铁鞭侧身挥向山涧溪流,只见山涧之上凭空多出一道半丈来高的溪水屏障。袁启视线被挡,不知水屏后神秘人是否会趁自己冲破水屏之时发招,不敢贸然出手,急忙稳住身形后撤观望。

当水屏散落之时,袁启已取刺在手,但隔着未散尽的水雾却发现神秘人竟已收鞭,他既无搏杀之意,也无逃跑之象,显然刚才那招只意在逼停袁启,袁启不知神秘人意欲何为,但显然都不急于一时,只听神秘人率先开口道:“阁下且慢。”

袁启见对方有意一谈,便不再运劲,卸刺放下攻势。袁启终于第一次近距离见到神秘人,神秘人身高七尺有余,身形健硕,斗笠下压不见容貌,周身被黑袍包裹,只在腰间露出一根玄铁短鞭。黑袍之上隐隐可见树藤状刺绣,刺绣鲜红艳丽,如同鲜血渗透蔓延而成,而铁鞭周身则绕着数条白布,宛如发丧用的哭丧棒,山涧天色阴郁,加上神秘人说话时故意压低的嘶哑嗓音,不禁让人毛骨悚然。

袁启向神秘人问道:“阁下是何方神圣?跟踪我们意欲何为。”边说边往神秘人正前方走上两步,想看看这神秘人究竟是谁。

神秘人有意侧过身去,空发一掌提示袁启莫要再靠近,“我乃建木教绝门牛头,非是我要跟踪于你们,而是你们不该闯进我们的局中。”

袁启久离南朝,不知江湖上何时多了一个建木教,更不知这个教是何来头,问道:“袁某久离江左,早已不问江湖之事,此行只为护送两位故人尸骨还乡,因此才不得已路经此处,不知此处乃贵教宝地,只是不知我等因何事冒犯了贵教。”

袁启还在假设对方不知道许安泽的身份,但对方接下来的回答却让袁启始料不及,神秘人一字一顿强调着说道:“齐魏皇子!”

袁启最忌惮的事情还是被人发现了,但他却仍是难以置信,神秘人,抑或者是建木教究竟有何通天本事,他们又是从何得知这个秘密的。

神秘人瞥眼看着袁启一脸的惊诧,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江左神行无影,也知道你是白袍袁启,但我好心劝你,待事毕便就此收手,不要干预建木教之事,一旦卷入,你和你的同行人自是难逃一死,还将牵连许多其他无辜。”

袁启斩钉截铁地回道:“贵教若是在替天行道,在下自然不会出手干预,如蒙不弃也愿尽一份绵薄之力。但贵教若是在图谋不轨,在下必不会袖手旁观,哪怕赴汤蹈火,粉身碎骨。”

神秘人“哈哈哈哈”冷笑道:“替天行道?何为天?天子是天还是天意是天?”

袁启答道:“天子奉天意,有何不可。”

神秘人问道:“那白袍北伐是天意还是天子之意?”不待袁启回答,神秘人继续问道:“若是天意,那蒿高山洪岂不是有违天意?”

埋在心底的秘密一个又一个被神秘人揭开,袁启不敢置信地问道:“你怎么会知道!不可能!你究竟是谁?”袁启不禁在怀疑神秘人是否也经历了白袍北伐!

神秘人淡淡地回道:“我是个已死之人,是奉行天意回人间来执行天道的亡魂,你无需知道我究竟是谁,你只需知道白袍北伐并非天意,而是一场由天子和权臣规划的阳谋。”

袁启隐约觉得神秘人与他必为旧识,但此人是决计不会轻易与他相认的,袁启猜不透神秘人究竟还知道多少秘密,接着他的话问道:“此话怎讲?”

神秘人也不回避,反问道:“你是习武之人,可知何为侠?”

袁启答道:“所谓侠者,非要武艺高强,但须知仁义,行仗义。”

神秘人反问道:“侠若无技傍身,如何行侠仗义?又如何替天行道?”

袁启回道:“武艺再高,单枪匹马终也敌不过千军万马。”

神秘人反问道:“既是行侠仗义,为何千军万马要与之为敌?”

袁启迟疑不知如何回答,神秘人继续问道:“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何人?”

袁启答道:“巨侠郭解郭翁伯!”

神秘人赞道:“好!可知郭巨侠下场如何?”

袁启不无惋惜地叹道:“遭汉武帝下令逮捕,经御史大夫公孙贺审判,最终夷灭三族。”

神秘人继续问道:“郭巨侠行侠仗义是为替天行道,是为天意;千军万马与之为敌却是汉武帝之意,是为天子之意。天意可为天子之意?天子又可奉天意?”

面对神秘人一连串的发问,袁启陷入沉思之中……

自古言勇侠皆推幽并,可当年江左武林鼎盛之时也是不遑多让,仅江左盟的帮派就有百十之多。太湖帮人多势众,乞活门眼线遍布,幽冥府惩奸除恶,星月门锄强扶弱,清风阁资金雄厚,钟山派雄霸一方,玄铸门神兵无数,神行帮、天鹰府、铸剑庄各怀绝技。

陈庆之向来不计回报接济江湖中人,因此广结绿林好汉、游侠豪杰,与各帮帮主皆颇有交情。在得知梁帝委派陈庆之北伐一事后,各大门派无不鼎力相助,不仅出钱出粮出布,连帮中精英也是尽出,便说是掏光家底也不为过。当时在江湖上叫得出名号的人物都踊跃参军,无不以入白袍为荣,七千白袍,光武林中人便有三千之众。

可想而知,这支揽尽江左武林青年才俊的白袍军有多生猛,虽只有七千人,但却一路攻城略地,战无不胜。然而这样一支所向披靡的军队,最终却因深入北魏腹地,孤立无援,在强敌与天灾双重打击下最终告败,军中高手十死无归,江左盟经此一劫,元气大伤,至今仍一蹶不振。

神秘人对着沉思中的袁启问道:“你可还认为白袍北伐是天意?”

袁启答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白袍之败和郭巨侠之死并非一回事。”

神秘人给袁启分析道:“郭巨侠为侠,然侠以武犯禁,非犯天禁,而犯天子禁!故而郭巨侠必死!七千白袍本为侠,即便从军亦为侠,君要侠亡,故而白袍不得不亡!白袍出征前,江左武林如日中天,以至于天子都为之忌惮,而一场北伐,足够耗尽江左武林气数,同时也打消帝王的忧虑。”

虽然神秘人分析得句句在理,但袁启仍不愿轻信。

神秘人言道:“事实便是如此,当时虎牢告破,魏帝出逃,白袍直取洛阳,你我都猜得到,待尔朱荣会魏帝,必调举国之兵来战,但驻兵边关的梁军主力却作壁上观,见死不救,为何?为何?”

神秘人自问自答道:“因为此战关乎南北局势。魏集举国之兵,梁亦不能留有余力,若战便是梁魏决战。梁若胜了便可有望一统,梁若败了,魏必趁势南下,饮马长江,直指台城。天子求稳,自不会以国运做赌注。七千白袍,你为其一,难道你相信仅凭七千兵马就能克定中原?即便史官秉笔直书,后来人也只当此为无稽之谈。”

袁启连连摇头道:“不!不!这不过是你一己之言!”

“唉!”神秘人叹道:“醒醒吧,别再自欺欺人了,白袍攻克洛阳本就在天子意料之外,因为白袍北伐根本不为伐北,而为安南。是为削弱江左武林之势力,是为保证侠武无犯禁之实力!”

袁启继续否认,“不,绝无可能,这只是你的猜想,毫无证据!”

神秘人冷笑道:“证据?呵呵,物证自然不存在,至于人证,还剩一个,那人是谁?你心里应该清楚得很。”

袁启心下已明了,神秘人指的人证便是白袍将军陈庆之!但袁启对陈庆之的为人了然于胸,为陈庆之辩驳道:“陈将军为人光明磊落,与七千白袍又情同手足,他是决计不会做出为一己私利坑害弟兄的事情,更何况,他自己也是死里逃生。”

神秘人说道:“你错了。陈庆之只是一颗棋子,真正执棋的是萧衍。伐竹沉木,未雨绸缪,萧衍何其老谋深算,否则他又如何篡位登基。历来征伐,梁军主帅皆是皇室血亲,军队何曾掌握在外人之手,但唯独白袍北伐例外,掌军者为寒门儒将陈庆之。如此反常,陈庆之又怎会毫无察觉,与萧衍手谈最多之人便是他,他怎么会看不穿萧衍的心思。但即便他心知肚明,却也只能冒死一试,只为企图造一线生机。若成,则以战功保江左武林,若败,则以捐躯换众人家小存活,这便是他之初心。”

“他成了吗?成了,七千白袍攻下洛阳不可谓不成。可他最终还是败了,败在萧衍的忌惮之心。萧衍作为一国之君,宁可错失眼下一统天下之机,也不愿冒他日失南国一隅之险。何况救下的洛阳,它既不姓元,也不姓萧,而姓‘侠’。侠之气焰愈盛,侠武犯禁愈近,是故侠之北伐必败,只因侠武必削,侠必死。”

原来,白袍北伐并非是一场单纯的征伐,而是统治者为防未然而设计的陷阱。袁启已不再怀疑神秘人所说,也终于知道陈庆之到底背负着什么担子。但越是如此,袁启对神秘人身份就越好奇,于是顿运内劲,向神秘人飞扑而去。以神秘人徒手震碎瓦块,山涧挥鞭成屏的身手,袁启并无完胜把握,但此举只为一睹神秘人真容。袁启将神秘人的斗笠击飞,却见斗笠之下竟是一张刻着牛头图纹的皮质面具!

神秘人弯腰拾起斗笠,依旧压低着嗓音说了一声:“我已言无不尽,愿你好自为之。”一击不成,袁启已心知再无第二次机会,任由这个叫作牛头的神秘人缓步走入竹林,与阴森诗号一同消失在竹叶萧瑟声中。

“判官笔勾生死簿,鬼差鞭引黄泉路。莫贪此生奴仆苦,宁图来世草木舒。”

与牛头的这一番交谈,让袁启对过往之事了解更深,也让袁启对将来之事更生疑惑。袁启呆呆伫立在原地,久久未有离开,直至夜幕降临,任由黑暗将他吞没,只因他一时间已无法分辨谁是谁非,亦不知下一步该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