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七章 荷尖蜻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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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月初三下午,吴因因跳桥一事被母亲禁足在家,和小鱼儿一样接受家法伺候,但不一样的是,水氏对小鱼儿的责罚极为严厉,罚他跪在父亲灵台前思过,短则一个时辰,长则一日。而张许英则宽容得多,仅罚吴因抄写一遍五经之《礼记·曲礼》,若吴因能在日落之前完成,便允许他去街上游玩一阵,毕竟今日是上巳节,张氏也算给吴因留了不少余地。

布置完处罚后,张氏便去里屋刺绣,也不在一旁看着吴因,因为她始终认为人要成才就得靠自觉,若吴因连自觉都做不到,再如何逼迫他最多也只能成个庸才。可吴奶奶却不这么想,她认为逼是一定要逼的,不逼绝对不会成才,但逼了能不能成才那就得看造化,好比她儿子吴楠便是朽木不可雕,胸无大志只思量酒足饭饱,再怎么逼迫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但这孙儿天资聪颖,如果不逼一把便是暴殄天物,若不能让他熬得寒窗苦,如何能成人上人,她是决计不肯让吴家光大门楣的苗子缺了风吹雨打的。

吴因所执并非毛笔,而为绵笔,所蘸并非墨水,而为井水,落笔处并非纸张,而为石台。往往一行字刚写完,第一个字就不见了身影,所以,哪怕有吴奶奶看着,想偷懒耍滑还是轻而易举的。

吴奶奶搬出胡床坐在吴因不远处细声诵念佛经,念一段佛经、包一把供香、看一眼孙儿,见着吴因聚精会神废寝忘食好不欣慰,心里又将菩萨感谢了千百回:“多谢菩萨保佑,我们吴家东山再起终于有望了。”可她哪里知道吴因这般奋笔疾书是为了赶赴与许安泽的游山之约,不仅只抄写了《曲礼》上篇,还将书中的繁字统统简化为俗字,就连那字迹也是不堪入目,比起吴奶奶她老人家念佛时画的梵文还要空灵些许。但奈何吴奶奶未曾从学,只知有四书五经,但四书是哪四书、五经是哪五经,她一概不知,更别提《礼记》有多少卷多少篇,她所识大字更是有限,除了家人的姓名、些许药材和佛经名中的个把字,便再无其他。

“君命召,虽贱人,大夫士必自御之。介者不拜,为其拜而蓌拜。祥车旷左,乘君之乘车不敢旷左;左必式。……步路马,必中道。以足蹙路马刍,有诛。齿路马,有诛。”吴因将《曲礼》上篇最后一段抄写完,大舒一口气,作势收笔,单方面宣布大功告成,反正奶奶无从考察,也不会拉下老脸去喊母亲。吴因未待其母批准,只向奶奶请示一声便径自大摇大摆出门而去,但想到隔壁的小鱼儿还在罚跪思过,既觉抱歉又觉遗憾。

既已准备溜之大吉,吴因一出门便卯足了劲往约定的地点撒腿跑去,可刚迈开步子就险些与迎面走来的景掌柜撞个满怀。就在吴因避身而过时,无意瞟见随景掌柜一同前来的伙计竟端着一盘纸钱,两人径直走着,直至停在小鱼儿家门前。

“今日可是三月三,都是自家给不在世的亲友烧纸,哪有给活人送纸钱的道理?”吴因忽然回想到,有一回母亲和水氏聊天,问她还欠着当铺多少钱,抵押逾期东西可能会变卖,即便赎回也会加上不少利息,让她有需要只管开口,自己可以先借钱给她,“是了!肯定是抵押逾期,新安当老板来催赎金和利息了!大事不好!”吴因赶忙折返回家中搬母亲当救兵,这才有了先前闹的一场误会。

……

待景掌柜离开后,水氏打开木盒,只见一对鱼形玉佩赫然置于其中,水氏朝着景掌柜离去的方向跪拜而下,泣不成声。突然一妇人闯进屋来,哭喊着:“我的好姊姊,我苦命的好姊姊!”搂着水氏一同哭泣,来人正是隔壁的张许英,她刚和景掌柜闹了一场误会,在得知事情始末后急忙赶来安慰水氏。

一少年紧随妇人之后入屋,陈楚一看,这少年不正是今日上午跳河的吴因嘛,再看向他手中握着的竹杖,也是十分眼熟。吴因正好奇屋内这位俊秀的“公子”为何一直盯着自己瞧,后知后觉,这不正是在归径桥下与自己贴面而过之人,忙羞愧地摆个笑脸偷偷作揖致歉,而这一幕正巧被张氏无意瞧见。

正在此时,熟悉的声音又从门外响起:“非得了力哇,老亲娘的竹杖也敢拿!”声方至,竹杖的主人便紧随而至,来人正是吴奶奶。吴奶奶本有一肚子火要发,待见到曾对佛祖大不敬的水氏竟“请”了僧人为亡夫诵经,再看到灵台前的火盆和灵台上的骨灰罐,心下已明了,毕竟死者为大,一向并不太待见水氏的吴奶奶也安慰她道:“唉,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弥陀佛!”尽管如此,吴奶奶也未能软下心来给死者上一炷香,毕竟她是个虔诚的佛教信徒,水氏亡夫鱼天愍的牌位乃是毁菩萨木雕改刻而成,她不能为敬死者而不敬菩萨。吴奶奶接回吴因乖乖递来的竹杖,叹息着拄杖归家而去。

未久,一个负责丧葬的老妪领着两人便来到了水氏屋前,而通知他们前来的正是新安当的永平。老妪向水氏询问道:“夫人请节哀,还请问需向哪些亲朋发讣告?我等可一并代劳。”

水氏缓缓摇了摇头,向老妪回道:“多谢头家操心,无亲朋需请,劳烦明日便安排出殡吧。”

办了好些年白事的老妪只当水氏是囊中羞涩,故也没再追问,应了一声“诺”后就开始张罗起来。可老妪哪里知道,水氏不仅是囊中羞涩,还有其他。

自从鱼天愍北伐一去不返,亲朋皆认为他已经战死,娘家人几次三番自以为好心地劝水氏趁年纪尚轻赶紧改嫁,但都无一例外地被水氏强硬地拒绝。亲朋自此皆不再提及改嫁之事,但也自此不再和水氏再有过往来。后又因水氏毁佛一事,亲朋待这对母子更像待瘟疫一般避而远之,对于本就贫寒的这一对孤儿寡母,这无异于雪上加霜。好在邻居张许英不理会他人的闲言碎语,教水氏养蚕织布换些微薄收入,加上永兴侯府时不时派送来的物资,让这对母子还不至于为温饱犯愁。

次日清晨,在众人为鱼天愍通宵守灵后,丧葬队的领头便按着水氏要求安排出殡,正在此时,国山县长携妻儿出现在门前,竟是特意前来吊唁。水氏向来深居简出,县里除了张许英便再无交好的朋友,昨日景掌柜和永平的到来已经是意料之外,而今日县长一家的到来更是想都未曾想。

水氏将县长一家迎进门来,县长许珴、县长夫人崔氏和其子许安泽相继为鱼天愍上香添纸钱。一旁的袁启一眼就认出了崔氏,跟她哥哥崔傍很是相像。随后便上下打量起许安泽,回想初见时,此子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如今已经长大成玉树临风的少年郎了,袁启不禁感慨万千。

袁启俯身贴耳向未名小声说道:“未名小师傅,尚未可知已可知,你可真是缘分自来。”未名却只顾着念经,置若罔闻。而当许安泽跪拜在前时,未名却睁开了眼,只一眼,未名便确认眼前这少年正是自己故人之子,一样的面如冠玉,也一样的身处迷茫不知如何抉择。

许安泽不觉袁启和未名正提及自己,看到鱼淼跪在一旁,赶忙上前安慰,明白吴因和鱼淼昨日为何没能赴约,却不明白众人皆早已认定鱼淼之父战死沙场,为何今日还会这般伤心。

陈楚正好奇,袁启和未名小师傅说什么悄悄话呢,疑惑间,却见袁启突然警觉地望向门外,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袁启自从到了国山,就隐约觉得有人在跟踪他们,但跟踪之人十分谨慎,一直未留下任何蛛丝马迹。而就在县长一家入门后,跟踪之人却乱了一丝气息,对于袁启这样的高手而言,这微小的破绽便足够证明他的怀疑,并足够他开展追踪。

袁启借故离开,出门便使出神行百步,但跟踪之人似乎也察觉到自己已暴露,在袁启察觉之际便先行离开了。袁启半蹲在神秘人刚藏身的屋檐,手搓着屋顶被震成碎屑的瓦块,感慨此人功力之深厚,又疑惑为何此人要故意震碎瓦块证实他的猜想,是报信?是恐吓?或是其他?袁启起身眺望四周,不见任何可疑人的身影,将手中的碎屑轻轻一扬,碎屑随风而散,却散不去心头的疑虑。

袁启寻思着,除了刚刚知晓许安泽身份的未名,天下知道此事的唯有陈庆之、陈昕和他三人,三人皆不会将此事泄露,那神秘人从何得知,若是不知又为何跟踪?又为何会在许县长一家出现时乱了气息,此人与许家有何关联?而这人背后是何组织,又有何目的?层层谜团之中又是否还藏着更不可告人的阴谋?袁启一时理不出个头绪,但坚信此人一定还会出现,待下次遇见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袁启在身上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纵身跃下屋顶,返回了故友灵堂。

……

陈土出,新土覆,落叶归根。哀乐起,哀乐落,丰城剑回。然死者虽已告慰,生者却不知何日才能释怀。水氏迷茫地望着儿子,既盼着他早日长大成人,又烦忧着出身卑微的他将来该何去何从,是像他父亲一样为求抱负而离家入伍,还是像寻常百姓一般碌碌无为图安稳一生。

礼毕,众人皆回程,袁启却迟迟不肯动身,说是要再待上一会儿,让陈楚随未名去县长家稍作歇息,陈楚不解为何去县长家,不是应该去更熟悉的水氏家,但未名却无半分犹豫,跟着许县长一家行去,陈楚只得赶忙跟上。

回去途中,路过周墓墩,从中大通三年(531年)至今,许珴每一年都会带家人前来祭拜。周氏是吴地仕宦最显之宗族,曾有过“四世显著”“一门五侯”。断发赚曹休的周鲂、除三害的周处、三兴义兵定江南的周玘皆安葬于此。但许珴并非奔他们而来,也非为了拉拢周氏,而是为了一份恩情。

许珴径直来到一座墓前,见一人已跪在碑前,此人身上已覆满露珠,像是跪了一夜之久,陈楚好奇地问道:“许县令,这人是谁?他好是孝顺!”

许珴回道:“此人本叫项猛奴,在被周荟收养后改名周文育。”说着伸手摸了摸同样是被收养但还不自知的许安泽脑袋。

陈楚扫了一眼碑上之字,“义父周荟之墓”,“孝子周文育立”,心下惊道:“周荟?不是父亲的部将么,自己小时候还爬他肩膀上过,他的那把美髯,尤其让人印象深刻。”不禁问道:“周将军他,遭遇了什么事?”

许珴回道:“中大通三年(531年),周荟将军担任白袍军前军军主,照旧去往新蔡悬瓠慰劳白水蛮部落,本是个闲差,因此并未多带人手,只带了养子周文育和五百军卒。但白水蛮不知受谁挑拨,密谋叛乱,欲挟持周荟,归附北魏。事情败露,周荟率军卒一日十余战,力竭战死,周文育前锋陷阵,勇冠军中,身披九创,逼退蛮兵,夺回周荟尸首,而后葬回了国山。眼下正值清明,他定是特意从任上请假赶回的,走,我们也去拜一拜这位大梁的忠义之士吧。”

许珴携着妻儿一同在周荟坟前拜了三拜,周文育见状,转向许珴揖礼致意,眼神在许安泽身上多停留了一瞬,而后继续跪在墓前。陈楚知晓这里葬的是白袍旧将,也跟着过来重重磕了三个头,旁人或许不解,但身为白袍将军的后人,她理应如此。

……

待众人皆离去,袁启转身望向背后的山峦,神秘人的气息再度出现,而且毫无掩藏之意,似乎是在故意引诱他过去,但又似乎也在向死者告别。袁启向山间竹林深处望去,神秘人的身影赫然出现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