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启三人上岸后,陈楚只觉得袁启像无头苍蝇一样领着她和未名四处瞎逛,从国山县城逛到了国山县郊,从祓禊仪式逛到相亲集会,但都是草草一观,匆匆而过。
祓禊仪式上,县长夫妇刚领百姓开坛祭祀,袁启就转身离去;相亲集会上,手持芍药的姑娘方影还未倒映于河畔,袁启又转身就走。
期间,袁启倒是乐此不疲地逛了数家当铺,进店便掏出一枚鱼形玉佩和当铺伙计掰扯,但既不让伙计细看,也不要伙计估价,直呼让掌柜的出来说话。等掌柜出来,掌柜刚要开始评玉的品次、成色,还未来得及开价,袁启便拍拍屁股走人,任由掌柜追至门外喊留步、报高价,袁启都充耳不闻,不为所动。
陈楚清楚自己此行目的一来是为父亲寻灵丹妙药,二来是代父亲陈庆之安葬白袍将士,此时她却很是不解,为何袁启在赶路时那般匆忙,到了国山却这般从容。父亲陈庆之应已将鱼天愍家眷住址告知,袁启这般兜兜转转难道还有别的目的?可什么事情能比报丧更重要呢?至于未名为何而来,陈楚就不清楚了,只无意间依稀听到袁启与未名船上的谈话,大致猜到他是来找人,但至于找谁她就毫无头绪了,莫非袁启是在当铺查找他们提及之人的线索?不得而知。
思虑间,一行人已来到一家叫作新安当的店铺门前,这已是他们逛的第四家当铺了,国山这么一个小县,恐怕拢共也就这么几家当铺,眼看半日之内便要被他全得罪完了。
袁启还是老样子,一进当铺便拿出鱼形玉佩向伙计问道:“伙计,这成双的玉佩落了单,收是不收?值不值钱?”
伙计笑盈盈回道:“这位贵客,这么跟您说吧,您当一单件,到期来赎取我们也就赚您几个子利息,可万一您不来,这单件配不成对也卖不出价,等于是砸我们手上了。我们‘新安当’小本经营,按理肯定是不能收的,但我们掌柜的向来宅心仁厚,见不得人落难,您若真急需用钱,我们多少也能援助些,但至于能出多少还是得看您货品的成色了。”说着双手捧出一垫着绸布的木盘,示意让袁启将玉佩放上以供鉴定。
袁启将玉佩往伙计眼前一晃,随后却藏回怀里的口袋,说道:“我这宝贝可稀罕得很,你这点微末门道恐怕容易看走了眼,去,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
伙计觍着脸再三求取,皆被袁启冷冷回绝,伙计看袁启这么宝贝这个玉佩,直当是什么稀世珍宝,抱着宁可错看不可错过的原则,赶忙请出了掌柜。
新安当的掌柜伸着懒腰来至柜台,懒懒散散却不掩朗目疏眉,尚未而立却透露着一股子老练。伙计依次介绍道:“掌柜的,这便是我刚跟您说的贵客。几位贵客,这是我们新安当的景掌柜。”
袁启将玉佩展出,景掌柜瞥了一眼竟双手往袖里一插。袁启本也没打算真给,却不料景掌柜直接表态不乐意接。景掌柜打了个哈欠向伙计抱怨道:“必平,这位军爷又不是来当玉佩的,你把我吵醒作甚!”
“军爷?”叫必平的伙计被老板教训得一头雾水,再将袁启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果然!袁启虽未着盔甲,但行伍出身的架势却难以尽数遮掩。必平不死心地问道:“掌柜的,这位军爷可是询了好几家铺子才来我们这的,若非为比个高价,何苦费这劲?”
景掌柜叹道:“唉,你可真是个榆木脑袋,你跟着我也三年有余了,还记得我教过些什么吗?”
必平不知自己错在哪了,低头委屈地回道:“笑呈脸上,货看眼中,价抛脑后,情放心头。”
景掌柜气道:“原来你还记得,那你为什么不用上呢?我再教你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次你若再学不好,就收拾收拾卷铺盖走人吧。”
必平连连点头,景掌柜问他道:“军爷手里拿着的是什么?”
必平答道:“是玉佩,乍看碧绿剔透,温润光泽,但军爷不让我细看,不知其成色如何,亦不知年代出处。”
景掌柜道:“你已见玉佩,却只见玉佩,不识此玉上之鱼是雄是雌,竟妄图议价,殊不知军爷此来非为价,而为情!以后办事,长点脑子!”说着便欲返回里屋。
必平一听恍然大悟,袁启微微点头,陈楚虽不知这玉佩有何渊源,但直觉告诉她,袁启这是找对人了。
“留步!”既然自己已被景掌柜看穿,袁启也不再试探,开门见山回道:“景掌柜果真好眼力!那袁某也不绕圈子了,请问这雌鱼玉佩可在贵铺?”
景掌柜耸耸肩回道:“很抱歉,这物件早过了当期,已不在当铺了。”
袁启忙追问道:“那景掌柜可知此物现在何处?”
景掌柜道:“景某便是知道也爱莫能助,如若坏了老祖宗的规矩,叫景某人今后如何在这典当行立足?”
陈楚实在看不惯老板这副讹钱的嘴脸,从怀里掏出一个纯黑色的佩囊甩在必平抱着的木盘之上,据理力争道:“掌柜的,抵押的物件过了当期,那便是可以拍卖的商品,既是拍卖那便该由价最高者得之。我们诚心竞拍,你却不坦诚相待,到底是谁坏了这典当行的规矩?”
必平一看这佩囊,囊身虽是一抹黑,但布料却都是上等好料,而且正面彩线绣着兰花,栩栩如生,不像普通人家用得起的,忙向掌柜悄悄问道:“掌柜的,这公子莫不是京城乌衣巷之人?”
景掌柜点点头,回陈楚道:“这位公子所说似乎也有几分道理,是景某唐突了,那景某不妨如实相告,这雌鱼玉佩正在此处。”
得知玉佩所在,袁启心头为之一宽。陈楚却不知这掌柜哪句真哪句假,不依不饶追问道:“你先前不说玉佩不在当铺,怎么现在又说在此处了?”
景掌柜道:“公子莫急,且听景某解释。正如您所说,玉佩过了当期,已非当品,而为商品,既是商品,那自然归购者所有。恰巧,景某身为当铺掌柜,从未将此商品外拍,那此物便归最初的也是唯一的购者在下所有,故说雌鱼玉佩已出了当铺但仍在此处。”
陈楚好奇地问道:“那你留着这玉佩作甚?”
景掌柜回道:“这玉佩雕工尚可,但成色就只中等,便是成了对也卖不出价,我当年收这玉佩时做的便是亏本买卖。在行家眼里,这玉佩顶多当三两,而我却出了五两。”
陈楚问道:“那你当时是看走了眼?”
景掌柜摇了摇头,说道:“非也,当时非是走了眼,而是走了心。在当这玉佩的妇人心里,这玉佩价值连城,若非家中困难,怎肯为区区五两而当此物件。我若将玉佩留着等妇人来赎,兴许能回本,一旦转卖了,必亏无疑,而且是亏钱又亏心,亏上加亏。”
陈楚也这才明白,此前袁启并非漫无目的地瞎逛,而是在寻故友遗孀典当之物。自己更是冤枉好人,错把景掌柜误会成了唯利是图的奸商贩子,原来他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性情中人,忙揖礼致歉,并询道:“景掌柜可愿割爱,将雌鱼高价转卖于我,也好让物归原主?”
景掌柜拾起陈楚的囊包,看也未看,掂也未掂,递还与陈楚,并摇头否决了她的提议。
陈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道:“景展柜,那妇人乃是这雄鱼主人遗孀,雄鱼主人为国捐躯,战死沙场,我们此行正是送他回故乡入土为安,还请您能让我们将这对鱼玉佩凑成一对,送还回去,望您成全。”
景掌柜再次以摇头回应,陈楚还想追问为何,却被袁启抬手拦住,袁启对陈楚也是摇了摇头,然后竟将雄鱼玉佩端放在必平的木盘之上,拽着一头雾水的陈楚离开了当铺。
出门后,陈楚挣开袁启,问道:“袁叔,雌鱼玉佩明明找着了,你怎么不想办法取回,反而还把雄鱼玉佩一道给他了?”
袁启道:“放下心来,要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了。”袁启不再兜转,径直领着二人来到鱼天愍妻儿所住的小屋外。
小屋虽然简陋,但周遭却收拾得井井有条,屋前晒着布料,门口摆着竹扁,院里种着蔬菜,栏里养着鸡鸭。显然鱼天愍从军后,其夫人便以养蚕和织布为生,当掉玉佩多半应是生活所迫,为了购置纺织的器具和生活所需。
陈楚透过窗缝向里望去,厅内一侧一妇人正在摇着单锭纺车纺纱,而另一侧则是一少年正毕恭毕敬地跪在“供台”之前“祈祷”,只是这“供台”之上的菩萨摆得很是稀奇,竟是背对着少年。
这妇人便是鱼天愍的遗孀水氏,这少年则是鱼天愍之子鱼淼,就是昨日被吴因奶奶揪着耳朵教训的小鱼儿,而他之所以被罚跪也正因昨日和吴因鬼混一事。
十年前,鱼天愍应陈庆之之招揽投身白袍,欲建功立业后能给妻儿更好的生活条件,那时鱼天愍之子小鱼儿才刚满两周岁。白袍北伐出征之日,鱼天愍之妻水氏请了一尊木雕菩萨入家,日夜为夫君祈祷,盼望菩萨能保佑他平安归来。然而等来的,只有北伐告败的噩耗,鱼天愍自此音讯全无。
白袍北伐两年后的一个寒夜,水氏仰望星空,竟见鱼天愍与她挥泪告别,水氏由是认定夫君已故,亲手为其刨墓立下衣冠冢。伤心之余,水氏将供奉菩萨的供台改做了祭奠亡夫的灵台,更亲手将木雕菩萨的后背削成了牌位。此举被崇佛者认为极其大逆不道,说这是对菩萨的大不敬,对其夫和其家更是大不吉,自此皆将她视作不祥之人不与她往来,但有一人却恰恰相反,此人正是水氏的邻居张许英。
张许英初来国山之时,人生地不熟,水氏却与她一见如故,时常力所能及地施以援手,就连张许英产子时水氏也参与了接生。张许英深知投桃报李之理,也知水氏家境苦寒,孤儿寡母光靠一亩三分地无法营生,便将养蚕和纺织的手艺倾囊相授。再加上鱼淼又与吴因年龄相仿,两人的关系更是好上加好。
除此之外,张许英也是县里出了名的不信佛。水氏削佛之前,她便做过一件逆佛之事,那便是给儿子取名吴因。佛家讲究因果,而吴因谐音无因,吴奶奶还未来得及喜抱孙儿,就被儿媳当头泼了一盆冷水。要知道梁国可是以佛为国教,梁帝被尊为“菩萨皇帝”,还曾舍身出家同泰寺,可见其对佛之重视。梁国如此氛围之下,吴因这大逆不道之名如何能受朝廷青睐,吴奶奶还盼望着吴家东山再起,这下更遥遥无期了。婆媳俩由此势同水火,吴楠里外不是人,张许英便只好找水氏诉苦,一来二去,两人已是情同姐妹。
“水夫人,在下袁启,鱼天愍旧友,前来叨扰。”袁启的出现打断了水氏的思绪,听到亡夫之名,水氏为之一惊,手上也失了分寸,“啪”的一声,柔细的纺纱因受力不均齐齐崩裂。水氏好似已猜到与袁启同来的还有噩耗,呆滞在纺车旁,许久不愿起身。
袁启也不好唐突入室,就这么在门前候着。当红着眼眶的水氏犹犹豫豫着行至门前,见到袁启手中骨灰罐的那一刻,水氏只觉一阵眩晕,险些瘫软倒下,要强地撑着门框,伸出双手缓缓接过。水氏强忍着泪水道了声:“多谢壮士。”将袁启一行人请至屋内,转身之际,泪水已沿着骨灰罐壁一滴又一滴簌簌淌下。水氏步履艰难地将亡夫骨灰安置在刻有“先夫鱼天愍灵位”的木雕之前,顺势抹去脸上泪珠,对着少年吩咐道:“淼儿,爹爹回来了,上香。”
少年正欲起身却因腿软一个踉跄,险些撞上灵台,显然他已跪了许久。待上香磕头后,水氏领着淼儿来至袁启三人身前,还未开口水氏已拽着淼儿“扑通”跪下,袁启、陈楚见状忙扶起两人安慰。此时未名则径直走向灵台,毫不在意这灵牌是靠削毁佛像而制成的,双手合十,结跏趺坐,再一次为鱼天愍诵念起《往生咒》。
袁启将水氏扶坐于一旁劝慰,陈楚则好奇地向淼儿问道:“你叫鱼淼?”
淼儿回道:“嗯,恩人,我姓鱼名淼,水里游的那个鱼,三个水的那个淼。娘亲说,鱼不能离开水,正如我们一家人离不开彼此。娘亲怕我命里没水,便在名里加了三水。”
望着淼儿懂事的样子,水氏倍感欣慰。如今,亡夫骨灰已送回,但亡夫遗物却还在新安当未赎回。雌鱼玉佩典当至今,已逾赎期十数日,而水氏虽勤俭持家省吃俭用,但却还差着些赎金。待到今年三月中旬桑树长叶,再养一批蚕,再纺一些纱应可大差不差将本和利还清。
正在此时,忽听门外一人喊道:“水夫人,我家掌柜的求见。”
水氏一听这声音便知这是新安当的必平,只是没料想到景掌柜竟也亲上门来“催债”,还偏偏赶在这个时候。水氏不想让先夫故人见到自己的难堪,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当听见必平再度“催促”,水氏赶忙去门前相拦,想请景掌柜再宽限几月时间。只是她并不知景掌柜此来并非为催还赎金之事,更不知袁启三人之前已去过新安当,见过景掌柜。
水氏来至门前,见景掌柜揖礼在门外,与他同来的伙计必平则手捧着一只木盘,木盘上整齐地摆放着香烛、纸钱,一只精巧的木盒摆放当中,景掌柜取过木盒交予水氏,揖礼说道:“夫人请节哀。”
水氏本以为景掌柜此来是为催债,却不料债务之事景掌柜只字未提,反倒好似已知家中变故特意前来吊唁。水氏还礼邀景掌柜入内,景掌柜与必平先后在灵台前作揖上香,而后便辞别而去。
走出不远,必平惊道:“掌柜的,当票没收回!”
景掌柜释然一笑,道:“无妨。”
“嗯嗯,我看也是。乌衣巷的公子,同行的军爷,只是做个顺水人情,就结交到两位京城贵人,大赚特赚!”
“唉!”景展柜失望地摇着头,对着必平,摸了摸脸颊,揪了揪眼皮,拍了拍后脑,戳了戳心口,不再多言。
突然,隔壁冲出一少年,提着竹杖怒气冲冲地向二人冲来,二话不说便要动起手来。
只见少年不由分说地将竹杖挥来,必平奋不顾身挡在景掌柜身前,虽被这突如其来的招呼吓得两腿发软,却仍是寸步不移。见竹杖从二人头上挥过,必平这才放下心来一屁股瘫坐在地上,仰头回望,见景掌柜任由竹杖贴冠而过,却依然气定神闲岿然不动。
只听一妇人厉声喊道:“因儿住手!”少年这才乖乖罢手。一妇人从隔壁缓缓走出,冷言冷语向景掌柜兴师问罪道:“景掌柜的,您好歹也是国山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这光天化日之下,给孤儿寡母送纸钱催债,这是否也太不体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