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魏晋以来,上巳节便被定于三月初三,习俗主要有祓禊仪式和曲水流觞。所谓祓禊仪式,指的是天子臣民同取东流之水洗濯去垢,消除不祥,祈求福祉,晋元帝司马睿便是通过王导策划的祓禊仪式于九曲青溪树立了帝王威严。而曲水流觞则是文人墨客临水宴饮的诗酒唱酬,王羲之便是在与谢安一同参与曲水流觞时写就了天下第一行书《兰亭序》。
皇室贵族和门阀士族的文人雅士们谈笑风生,民间百姓们自然也不甘寂寞。所谓择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百姓们索性将儿女的终身大事安排在这一日,在河畔浩浩荡荡地举办相亲集会。
对于许安泽这个十岁的少年来说,舞文弄墨非他所长,饮酒、相亲又都为时过早,上巳节年年如出一辙的活动,让对世间万物充满好奇的他再提不起半点兴致。
倒是国山县城东南,不出十里有一奇山,因德祖善卷曾隐居于此而唤作善卷,又因相传曾有神龙出没而唤作龙岩。孙吴天玺元年,此山因地震忽裂十余丈,周边百姓见一白龙腾云而出,直冲天际,吴末帝孙皓以为瑞兆,命丞相撰碑记,遣司徒董朝、太常周处前往封禅,改此山为国山,国山县名便是由此而来。孙吴灭亡后,朝代几经变更,吴国国山已不再是当朝国山,此山又被唤回最初的善卷或龙岩之名,裂开的水洞则被称作善卷洞。善卷洞因其“山中有洞、洞中有河、河可行舟、朝天撑桨”而被世人啧啧称奇,也令许安泽神往已久。
许安泽之父许珴身为国山县长,三月初三这一整日都将忙于祓禊仪式,而许安泽之母崔氏作为贤内助,自然也是忙里忙外忙于张罗。父母二人皆无暇打理于他,许安泽便谎称约了县尉吴楠之子吴因一同去街上集市游玩,可实则许安泽与吴因私下早已商量好,带上吴因隔壁的小鱼儿三人一同去奇山探险。然而约定时辰都已过了半炷香之久,许安泽左等右等仍不见两人赴约,料定两人定是又因闯祸脱不开身,索性一人先去奇山一探虚实。
未久,许安泽便只身来至善卷山,见一巨石刻有龙岩二字,复行数十步便寻见洞口。方至洞内,见一二丈余高的钟乳石柱兀立洞口,一对青狮、白象坐镇于左右,威严可畏,细看才发觉此乃溶洞环壁上奇石,再深探之,荷花、寒梅绽放于间,绵羊、骏马自在于野,奇石怪象,层出不穷,鬼斧神工,栩栩如生。石缝间细流潺潺,落地汇成水潭;顶部石乳,倒映潭中,奇异天成,随水波荡漾。正如洞中所题四字一般,真乃“欲界仙都”。
许安泽沿着溪流一路前行,约莫半个时辰便来至出口处。出洞一刻,豁然开朗,当双目逐渐适应洞外的阳光后,突见一鹤发老翁乍现于光亮之中。许安泽远远望去,只见老翁只身一人背身蹲坐于溪边杨柳下垂钓,不由心生好奇,轻声缓步潜至近处。
定睛瞧去,见那老翁披头散发,须长至腹,着一青衫,袒胸露乳,一手撑头,一手握柳,在密密树荫下惬意乘凉,在微微和风中怡然酣睡。
见老翁已睡熟,许安泽索性摸索到老翁身侧,向他手中的“鱼竿”仔细看去,却发现柳枝上无钩亦无线,而溪流中无鱼亦无虾。此溪深不及腿肚,溪水更是清澈可一眼见底,溪中有鱼无鱼一目了然,那这老翁执柳于此,是意欲何为?
突然,许安泽见老翁手中的细柳缓缓抖了数下,半梦半醒的老翁突然眯着眼左闻右嗅起来,直至凑到许安泽身侧。老翁微睁双目,见着一少年立于身侧,正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鱼竿”打量。
见老翁发觉,许安泽也不见外,好奇地问道:“老头儿,古有姜太公直钩垂钓,周文王愿者上钩,你这无钩无线的杆在这无鱼无虾的溪中垂钓,是唱的哪一出?莫不是饿昏头了吧?”说罢,从怀中掏出一包裹在老翁身旁一屁股坐下。
许安泽打开丝巾方帕包裹着的点心,摆在两人中间,六块四四方方的糕点被摆得整整齐齐,糕点上还错落有致地洒落着瓜仁、芝麻、碎花瓣。顷刻间,清香扑鼻,许安泽自己先取了一块,随后对老翁说道:“老头儿请便。”
老翁双目一睁,循着清香望向糕点,点点头,仿佛在说:“是了,方才梦中闻见的正是这个香味。”
许安泽见老翁迟迟不取,拾起一块递到老翁面前道:“尝尝呗,不吃我就当饵喂鱼啦,不过这溪里也没鱼可喂啊,哈哈,你说是不?”
老翁推辞道:“少年郎,老朽我并未讨要,你何故赠予?无缘无故,岂非让老朽不劳而获了吗?”
许安泽道:“那鱼儿也未讨,不还是有人喂食吗?讨不讨是你的事,与我何干,赠不赠是我的事,与你何干。”
老翁听完一乐呵,接过许安泽手上糕点,初尝之下便赞不绝口,不住点头道:“嗯,这桂花糕清香扑鼻,入口即化,比之建康的锦福轩也有过之而无不及,有好些年头没吃着这般美味了。”眨眼间,一整块糕点便已入了腹。
看着老翁吃完意犹未尽地嘬着手指,许安泽又递过去一块,惊讶地问道:“你还知道锦福轩?”
老翁接过糕点不紧不慢地咽了一口,很是平淡地回道:“老朽走遍大江南北,吃遍山珍海味,上到天子御膳,下到乞丐馊水。老朽就是吃腻了这俗世的滋味,才来到此处寻山间美味。”
许安泽半信半疑道:“哟,你这老头儿口气倒不小,那你在这溪边钓的是什么美味?”
老翁试探着问道:“想知道?”
许安泽开门见山地回道:“想,更想知道你无钩无线玩的是什么花样。”
老翁听完“哈哈”大笑:“好一个许家小子,今夜子时,再来此地,你便可知。”
许安泽略显诧异,不知老翁是如何知道他的姓氏,但看见包裹糕点的方帕边角上绣着的“许”字,猜想老翁应是由此得知。许安泽捧起方帕,将吃剩下的糕屑抖落溪涧,糕屑随着溪流缓缓飘荡,回老翁道:“老头儿,那我们可说好了,我出这糕屑为饵,你于此垂钓出力,今夜子时不见不散。”说罢便转身离去。
老翁笑而不语,目送少年身影远去,口中碎碎念道:“姜尚钓文王,黄石提张良,溪遇少年郎,未来不可量。”
……
是夜,子时将近,许安泽从宅中的厨房后门偷偷溜了出去,还顺带着揣着几样物件在怀里,“大腹便便”地匆匆赶往溪边。
正值子时,月光正盛,老翁仍独坐溪边,身旁还多了一堆篝火,月光与火光交映间,老翁的满头白发在柳荫的拨弄下若隐若现。
老翁手上仍握着那条柳枝,时不时往溪水中轻点,左手掐指而算,嘴里念念有词,似在念口诀一般,从旁看去好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老翁轻声说道:“算算时间,差不多也该来了。”
许安泽探出身来说道:“这还用算,我不是已经来了吗?”
老翁摇摇头道:“不,我说的是美味。”
许安泽笑着回道:“你这老头儿,鼻子可真灵得很。”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一个包裹,放在火堆一旁掀将开来,一捧盛放于竹筒的乌米饭、一只包裹于荷叶的照烧鸡、一壶灌装于陶壶的糯米酒展现在眼前。
老翁边卷着袖口边回道:“不,我说的是你白日问及的这溪中美味!”
许安泽看向溪水,较之下午虽又深了几寸,但也只将将没到膝盖处,其他毫无变化。
正欲开口问美味何在,却闻不远处水声响彻,密密麻麻的一团黑影逆流而来,水流也随之变得湍急起来。许安泽从小饱读奇闻怪事,但眼前所见却是闻所未闻,更是想都未敢想。
眼见黑影临近,老翁不急不缓起身向溪中走去,许安泽惊奇地发现,老翁起身时纤尘不染,入水时波纹未起,仿佛他从未挪动半分,仿佛他原本就在其中。
黑影哗啦啦地冲至老翁身前,老翁却从容依旧,只见他双臂舒展,轻轻向黑影抚去,右手一抄一抬,左手一接一送,双手辗转间,波光和黑影交织,远远观之,宛如太极。许安泽惊诧间只见到几条被甩起的条形身影在月光下扭捏着身躯,划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后相继落在溪边火堆旁。许安泽借着火光定睛细看,老翁抛上来的不是它物,而是一尾尾鲤鱼,而且每一条身形都约莫三尺。许安泽的目光随着一尾尾鲤鱼来回摇摆,直到数到八时才定下。
许安泽惊魂未定,老翁已无声无息来至他身畔,“许家小子,这下知道我说的美味是何物了吧。今天也让你饱饱口福,尝尝这世间极品——三尺春鱼。”说着便提起一条鱼走向篝火,三下五除二已将鱼架上了火堆,并绕着火堆新添了一圈柴火。
许安泽方回神,忙拍碎酒壶上的封泥将酒递给篝火旁的老翁,问道:“老头儿,你是如何把这么多鱼引过来的?”
老翁低着头自顾自地拨弄着柴火,回道:“并非我所引,实乃它们自己寻上来的。”抬眼见着许安泽一头雾水和一脸好奇,老翁接过他手里的酒壶放在一边,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缓缓解释道:“鲤鱼每到这个季节便要去上游产卵,我只是算好时间在这请君入瓮罢了。”
许安泽惊道:“啊!那这些鱼岂不都是有孕在身?”
老翁看着许安泽一脸惊讶,回道:“正是,也正因此,这个时节的鲤鱼在鲜嫩之余亦不失肥美。”
“那,为何需要八尾?”
“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许安泽打断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取三有何不可?”
老翁不予理会,继续说道:“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业。为生大业,故取八数。”
“老头儿,你一把年纪,还要成啥大业?”
“老朽何时说,这是我的大业?”
“那既是别人的大业,你何苦如此遵循八数?”
“别人?你对老朽而言,何尝不是别人,倘若这别人恰巧是你,那这大业,你成是不成?”
“八生大业,然三生万物。若让我抉择,我自然弃大业而择万物。”
老翁抚须抬眼,确认道:“当真?”
“当真!万物生息,千灯明灭。这道美味,未免太过残忍!家母礼佛,我虽不全信,但日日听经,也知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实不忍为我这一丝好奇而多造杀孽,但也不忍为我这一丝善心坏了您的兴致。”许安泽愁眉紧蹙,提议道:“老头儿,你看这样行不,你就留下三尾,剩余这些我改日再取些糕点、酒肉来和你交换可好?”
老翁厉声回道:“不好!大业是你的,可鱼是我的。”紧接着又放下架势,说道:“现在我是卖家,你是买家,不该由我提价钱提条件吗?”
许安泽一摸脑袋,想想也对,问道:“你要如何?但说无妨。”边说边抱起鲤鱼,作势要往溪里放生。
老翁视若不见,自顾自地提起酒壶,闻了闻,抿了抿,赞道:“不差不差,此酒香气芬芳馥郁,滋味鲜甜醇厚,乃上好的糯米精酿而成。以此烤鱼必可更添滋味,美极美极!”老翁一手提鱼一手提酒,将酒灌入鱼嘴少许,又在鱼周身撒上一些。
待许安泽将岸边所有鱼都放回溪中,老翁故作生气地问道:“你这小子,条件还没谈好,怎么就先把老朽的鱼都放了?”
许安泽一如白日般,并未因老翁的“刁难”而对他见外,依旧毫不见外地坐在他身旁回道:“你花了力气将鱼捕上岸,那时鱼归你,我许了酒肉将鱼放回水,那时鱼归我,鱼博了怜悯将性命留住,此刻鱼归鱼,便该鱼归去。”
“好好好,这下是鱼得了水,老朽得了诺,小子得了逞。只是万物之数为三,怎么仅剩一了?”
“吾道一以贯之!放鱼那刻,我仿佛在悟我的道,我虽未悟透,说不清也道不明它为何物,但我却肯定,我的道绝非万物,是故三又化作一了。”
“可老朽平白无故又失了两尾鱼,老朽可得再提两诺。”
“你非恶人,并无坏心,我看人准,一眼得辨,对善人有何难允之诺?”
老翁好奇地问道:“万一你看错了呢?何以如此认定?”
许安泽自信地答道:“鱼之雌雄你一眼可见,人之善恶我为何不可辩?我看你,就像你看鱼一般,怎会出错?”
老翁捋须大笑道:“好个聪明伶俐的娃儿!你叫什么名字?”
许安泽答道:“许安泽。”
老翁念道:“许安泽;许,安泽;许安,泽。有趣有趣!这样吧,老朽便提两个条件,你若觉得可以,便应允,你若觉得不可以,便当我未提,可好?”
许安泽请道:“老头儿,你但说便是!”
老翁摇摇头叹气道:“第一个条件,你我溪边相遇,你是溪边小子,我是溪边老头,只是老头儿这称呼,老朽实在不甚喜欢,以后改称老朽为溪老吧。”
许安泽随即回道:“溪老,请您说第二个条件吧。”
溪老点点头道:“孺子可教,这第二个条件嘛,老朽我思来想去,白日贪嘴吃了你的糕点,于情于理于规矩还是不妥,必须得还了,这三尺春鱼便是我的回礼,你得陪我一同吃了。”
说着便在鱼头下两寸左右的脊背部处撕下一片鱼肉,再在火上来回摆了一遭,递到许安泽面前,“来,许家小子,尝尝这寻常美味。”
许安泽一口含住,细嚼慢咽后说道:“鲜、嫩、美。不过这个条件作不得数!”
溪老眉头挤出一个大大的疑问,许安泽继而解释道:“您品糕在前,我尝鱼在后,您的回礼我已收下,正好相抵,故这第二个条件作不得数,您重提个条件吧。”
溪老额头上的疑云也随着火光的轻抚悄然散去,愈发觉得许安泽甚是奇特,伸手从鱼侧身扒下一片约莫指甲盖大小的鱼鳞,火光映照下,鱼鳞竟泛着淡淡的通透之光,许安泽还在好奇着溪老是何用意时,溪老却示意许安泽品尝之。
许安泽接过鱼鳞,犹豫着放到嘴里,只轻轻一咬,就听着“咔啦”声响,鱼鳞应声而裂,再细嚼之后越发有味,直道:“酥、香、脆!光是此吃法已是别具匠心,然则口味更不同凡响!也难怪您说先前那块鱼肉是寻常美味!”
溪老点点头道:“好小子,有品位,那老朽便重提第二个条件。老朽我漂泊半生,以天为被,以地为席,以山川为碗,以河流为杯,见过百村烟火,尝过千家饭菜,本想着就这般老去作罢,却有一日窥得天机,得知还有一事需要老朽完成,只是此事还需等待不知几载。今日因这鱼与渔的因缘,促成你我遇与愉的际遇,你若愿意,可否多来陪陪老朽,老朽平生见闻之中,新奇事儿甚多,正好说与愿者来听。”
许安泽急忙点头答应:“求之不得!只是,今后我该如何来找您?”
溪老拾起自己垂钓的柳枝,指着溪流道:“你便来这龙门溪,执一支柳枝,寻一处阴凉,钓一池清泉,待一盏茶时,老朽自会上钩。”
许安泽双手接过柳枝,点头道:“好的,溪老,我记下了。只是,这个条件,依旧作不得数。”
“这回又是为何?”
“因为,您所提,乃我所愿。”
溪老抚须,欣慰颔首,“老朽已别无所求,你既已再去其一,那便允一足矣。”
许安泽回道:“溪老,两尾鱼必须是两条件,我既已答应便绝不反悔。何况日后我会常来寻您,时日还多,您慢慢思量。”
溪老听罢,仰起脖子,豪饮一口糯米酒,苦笑着叹道:“命也!命也!冥冥之中或早已注定,是由天还是由人,且行且待且看。”
许安泽此刻还未意识到溪老别有深意,只当他是还没想好故意卖个关子,也就未放在心上,一老一少就这么边吃边闲聊,直至丑时。酒足的溪老望着月牙儿出神,饭饱的许安泽则只觉困意来袭。一日二登龙岩山,饶是在精力旺盛的这个年纪也终归难免有些疲乏。许安泽决定先小憩片刻再起身回家,未去打断溪老的沉思,倚着身后柳树,乘着山间风凉,听着溪水潺潺,不知不觉便在月光的轻抚下沉沉睡去。
……
“喔!喔!喔!”伴随着清晨此起彼伏的鸡鸣之声,许安泽迷迷糊糊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刚担忧起自己是否因睡得太沉而耽误了归家,却发觉自己竟正躺于寝室卧榻之上。许安泽掀开被褥望着周遭发懵,自己是何时回的家,为何自己竟毫无印象,一时间竟有些分不清昨日溪边的际遇是真是梦,直到摸到枕边那一条新折的柳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