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四章 何言无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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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启三人于当日午夜时分赶至义兴,在休整一夜、饱餐一顿当地早点后,继续向国山进发。

明明才是辰时,街上已是人头攒动,经店家提醒才后知后觉到今日是三月初三上巳节,举国都在举行祓禊仪式,义兴也不例外。虽不如京城那般热闹,但若想驾马穿过阳羡这般的大县,不说寸步难行,也是举步维艰。据轻车熟路的当地人告知,此处去国山,还有一条水路十分便捷,顺流直下不出一个时辰便可至。袁启于是提议下马上船,未名和陈楚皆未反对,可真当找好船家和客船后,陈楚却犯了难。

虽说自己好歹也算是将门之后,可除了性子哪哪都算不上将门虎女,不仅没上过战场,连上船也是头一回,但为了不耽搁行程也只好硬着头皮上了去,心想坐船也不会比骑马难到哪去,但真当踏上船板那刻起,才发现这俩根本不是一回事。

船家是个年过五旬的老汉,虽已早非壮年但因日日磨炼身子格外健朗,虽披蓑戴笠但因年年风吹日晒肌肤已是焦黑,精壮的腿臂、厚厚的手茧,皆是十数年驾船留下的印记。只见船家将套在牂柯上的缆绳一提一甩,缆绳便似活物一般乖巧地回到船家手上,随着船家腿一蹬、篙一撑,小木船这便离了码头。船家熟练地将船篙向前斜插直抵河底,配合脚步一顶一推,船只便向前驶去。待船淌出码头后,船家单手提篙,踩着船沿如履平地般便挪至船头,左侧一篙,不多不少,将船头调整得不偏不倚,再借由船只向前的余劲,顺势将船篙一拔,换到另一侧,再是一顶一推,如此往复,木船便在河面上飞快地径直行驶。无论水流是急是缓,水路如何蜿蜒,船家都是气定神闲,游刃有余,把木船驾驶得四平八稳,乘客若闭目养神,浑然不觉身在水中。

饶是如此,随着船身微缓的一摇一摆,陈楚仍感觉自己仿佛在腾云驾雾,不一会儿就已头晕目眩,好奇着:“为何无论是盘坐在船头的未名还是站立在船侧的袁启,他们都毫无不适,偏偏只有自己会觉得头晕目眩,胃里则已在翻江倒海。相比坐船,明明骑马更为颠簸,为何自己驾得了高头大马,却坐不了这一叶扁舟?”

抬眼再望,眼前竟凭空多出许多云雾迷蒙的人影,陈楚寻思着明明只有船家和他们三人上了船,怎会突然多出这些个人来。未及想清这个问题,早上贪食的豆花和小笼包,此刻已在腹中翻江倒海起来。陈楚急忙“推”开周身之人,摇摇晃晃扑到船沿,连呕数口。

袁启拍着陈楚的背,半开玩笑地问道:“楚公子可好受些了?”

陈楚干呕一声挥挥手回道:“无碍无碍。”

呕出的早点随着水波缓缓荡开,河中的鱼儿争先恐后前来抢食,望着自己好不容易塞下肚的美食,陈楚心中竟还有些不舍。当鱼儿大快朵颐地将早点吞食干净,水面又恢复了平静和清澈,仿佛一切都未发生过。

船头的未名一手捻佛珠,一手敲木鱼,随着船身摇摆,有节奏地进行着,仿佛已与船身融为一体。“哆哆哆”,“哆哆哆”,袁启听见木鱼声顿时骂骂咧咧地说道:“又来了,又来了!”捂着耳朵往船舱里钻。陈楚听后却觉得心头顿时舒缓了开来,也不知究竟是因未名的木鱼声让自己静下心来,还是因刚刚吐了一回才好受一些。

船家见陈楚晕船,开口问道:“这位公子想必是头一次坐船,也是头一次来义兴吧?老夫给你说说我们义兴的故事,权当消遣消遣可好?”

陈楚正求之不得,连连点头回应。

船家于是指着不远处的石桥说道:“这座石桥名叫做‘归美桥’,相传乃是由美人西施在归乡时建造的。春秋时期,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终以三千越甲吞了吴。灭吴当夜,越王大宴群臣,却不见范蠡身影。原来啊,功成名就的范蠡深谙鸟尽弓藏之理,于是急流勇退,不辞而别。范蠡虽未领任何赏赐,但临走时他却带走了一个人,公子你可知这人是谁?”

范蠡西施的故事陈楚早就耳熟能详,不带半点思索便回答了船家。

“正是,这人正是美人西施。范蠡与西施从此隐姓埋名,泛舟五湖。期间,西施还乡,经此水路,为两岸百姓捐资修建了两座桥,其一便是这座‘归美桥’,意为美人归来,另一座则名‘归径桥’,意为美人归乡之路,近了国山便能看到。”

陈楚问道:“船家,你说西施,她,真的回来过吗?”

“这……”船家常与人说道范蠡西施的故事,但被这么问却还是第一次,一时间竟不知如何作答,想了半刻后回道:“我想应该是真的。”

陈楚追问道:“如何证明呢?”

船家摇摇头,尴尬地笑着回道:“老朽是未能有幸亲眼目睹,除了这两座桥,老朽便别无他证喽。”

陈楚又问道:“那为何会这样想?”

船家望向陈楚,意味深长地回道:“因为希望,希望红颜可不遭天妒,希望美人可归乡迟暮。”

陈楚将老人说的“红颜不遭天妒,美人归乡迟暮”反复念叨,然后假设道:“那会否,此二桥并非西施所建,而是乡人因希望所建。乡人希望美人西施可以完好归来,于是在她归来的必经之路修此二桥,以便美人归乡之时可登桥观望。”

船家遥望着远处,归径上的“归径桥”却遥不可见,虽不想承认这残酷但兴许真实的假设,但还是回了一声:“兴许吧。”一刹间,健朗的老人仿佛突然苍老了许多,脸上也浮现出了从未有过的疲态。

之后一路,众人再无言语,只听得木鱼“哆哆哆”的敲击声,和船篙“噗噜噜”的入水声以及“哗啦啦”的出水声循环往复着。未几,一行人已来到国山,而横跨在眼前的正是“归径桥”。

陈楚抬眼细细望去,“归径桥”与“归美桥”截然不同,“归美桥”是座短小厚实的石桥,而“归径桥”则是细长精简的木桥。这座木桥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精美,与西施之美更是无法相提并论,除了“归径桥”的故事,再无可让人联想到美人西施之处。或许是因为岁月摧残,“归径桥”翻修了太多回,除了刻有桥名的石碑,早就没了原来的模样。但或许,美的本身就不是桥,而是老人心中的“希望”。

“归美桥”桥畔熙熙攘攘,“归径桥”桥上则是人来人往,行人有说有笑,有打有闹。人人不知何故皆是匆匆忙忙,无人在桥头驻足,无暇待美人观望,或许是因无心早已将美人淡忘。如同被湮没于历史长河中的美人西施一样,或许有一天,连希望也会成为过往。望着过桥洞时老人躬下的身影,陈楚又多愁善感起来。

桥上,一老妪正提着竹杖追打一个少年,少年在人群中辗转腾挪,犹如嬉戏打闹,老妪追得精疲力竭,仍拿少年毫无办法,累得倚靠在桥头气喘吁吁。望着转眼已从桥这一头溜到桥另一头,却始终不逃离自己视线的少年,缓了两口气来的老妪出言教训道:“你这不孝孙,做人要脚踏实地,一步一个脚印,你怎么就是不听老亲娘话哩!”

少年听罢,若有所思,扭头看向河中,不知道在打什么歪主意。只见少年大步流星地向老妪那头奔去,来至桥中央却不再前行,而是侧身急停凭空跃上三尺桥栏,路人不及反应,少年已踩着桥柱往前纵身跃去。

少年纵身时,陈楚所坐的客船正在桥洞之中,少年未觉察到有客船驶出,客船上也无人觉察到有人落下,而当少年跃起之时,客船正好探出。少年从余光中看到客船,躬身的船家则从河面的倒影中发现了少年,少年吃了一惊,船夫也是吓得不轻。

少年本是头上脚下,情急之下赶忙一个前翻换作头下脚上避让。船家驾船十余年,应付过的风浪已不在少数,驾船的手艺更是炉火纯青,见此情形急忙用船篙卡住船身前沿,强行将船头扭转,好在过桥洞时船速缓慢,才赶及在撞到少年前将船横停在河面之上。

船尾一甩、船身一倾,趴在船沿发呆的陈楚浑然未觉自己将要翻下船去,好在袁启眼疾手快,一把将她拉住。但紧接着,一个少年倒栽而下,与她四目相对,擦面而过。扑通一声,少年一头扎入河中,飞溅的水花淋了陈楚一脸,冰凉的河水冻得陈楚一个激灵。少年则直沉河底,围观的群众还没来得及缓一口气又不禁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胆小的姑娘则都如陈楚一般“啊”的叫出了声。而少年的奶奶刚被孙儿跳河吓得惊魂未定,这会又被孙儿险些撞船直接吓得魂不附体了。

船家见状,忙递出船篙去救少年,却是不及,肉眼可见处早已没了少年身影。陈楚一抹脸上水珠,忙催未名和袁启救人,未名连眼都没有睁,只停了一刹手中犍稚,便继续敲击木鱼。袁启则跨出一步踩在船头,陈楚以为他要下水救人,没想到他只是探头往水中观望,随即便将视线锁定在通往河岸边码头的河面。

陈楚顺着袁启的目光瞧去,果真在河面上渐渐显现出少年的身影,“哗”的一声,少年从河岸边窜出。原来他并未沉入河底,而是一个猛子扎到了船底,这才让船家找不到他的身影,随后憋着一口气直接潜回了岸边。

陈楚佩服地望向袁启,袁启则不屑地说道:“这小子要真是跳河轻生,就不会有意避让客船了。而且你看他在空中腾挪的架势,说不准还是个习武之人。”

陈楚这才明白袁启为何不前去施救,但这少年是为何缘由跳下河来,陈楚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只见少年攀着码头的青石台阶便爬上了岸,湿着身子一步一步向老妪走去,不知何故,少年每一步都踩得格外用力。

阳春三月,乍暖还寒,寻常人湿了一条袖子都要冻得瑟瑟发抖,可这少年浑身湿透却浑然不觉。袁启起初只觉得这个少年或多或少练过拳脚功夫,而当看到少年小小年纪、单薄身子竟不惧严寒,袁启已认定这个少年绝对修炼过不俗的内功。小小县城竟有如此厉害的少年人,袁启也是颇为惊异。

当少年走至老妪身前,抬手指向湿漉漉的一路鞋印,对老妪说道:“奶奶,您看,孙儿吴因这不是一步一个脚印了吗?”围观众人无不被这个叫作吴因的少年逗得哈哈大笑,陈楚也不禁“噗呲”一笑。

差点背过气的老妪看着孙儿完好如初地出现在眼前,忙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菩萨保佑。”

少年正当得意之时,却被老妪一把揪住耳朵,噼里啪啦的方言通过耳道直冲天灵,周围群众听着“细宗桑”“撒千刀”都“幸灾乐祸”得笑开了花。老妪训斥得又急又快,加上周围人声嘈杂,陈楚这半个当地人只听得一句“非得辽力哇”,大致意思就是不得了了呀。当陈楚再向人群中望去,被教训得“服服帖帖”的叫作吴因的少年,已扶着老妪一同回家去了。

袁启向未名问道:“我看这少年不同寻常啊,你猜,他会否是你要代看之人?”

未名回道:“尚未可知。”说着将木鱼和犍稚收拾进行囊,起身上岸。

袁启跟着未名下了船,还不忘抱怨道:“你这和尚当真无趣,猜一猜又何妨,他是与不是一会不就一清二楚了嘛。”

船家停靠客船之处,正是刚刚吴因游上岸的码头,陈楚跟在未名和袁启身后,看着少年留下的脚印,出于好奇情不自禁地踩了上去。

心中默数着:“一步两步三步,四步五步六步。吴因,吴因,名有趣,人也有趣,‘非得辽力哇’,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