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楠马不停蹄赶至马清之居所外的竹林,不再入林中探索,而是索性攀上高处,踏竹而寻,未几,便来至屋前。在门外反复问候不见有人回应,吴楠索性纵身翻墙而入,见锅中的溪水依旧冰凉,炉中的香火也已烧到尽头,吴楠寻遍里外却不见马清之与其老母二人身影。
两人皆恰在此时无缘无故不知所踪,吴楠脑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判断:马清之就是黑袍人!无论从身形和身手,两者都匹配得上,只是这个马清之是否真是国山县尉马清之?如果是,他所图为何?如果不是,他又是何方神圣?
吴楠将所有的线索重新拼接、梳理,得出的结论依旧是:这个自称马清之之人便是黑袍人!吴楠在山下一路追上山的那个黑袍人就是他,而在吴楠第一次跟丢后,也是他故意装作农夫出现,让吴楠发现他前任县尉的真相,而后与其母一同诱导吴楠上山,真真假假,让吴楠不疑有他。等吴楠动身上山后他便紧随其后,在吴楠被竹林阵法困住时,还是他以黑袍人的身份引吴楠入林、带他破阵。
但他若只是为了引自己入竹林,何必如此大费周章,自导自演一出母慈子孝、相依为命的戏?这个事情背后肯定还有更大的阴谋,而这个阴谋背后说不定还有更大的组织,若想水落石出,黑袍人这根藤必须挖出来,并查下去。
吴楠思索间,瞥见房中木箱因夹着衣物边角而未盖严实,吴楠小心翼翼地用佩刀挑开,一看大吃一惊,里面竟然是老妇人的衣物、首饰,还有,还有她的脸面!一张栩栩如生的人皮面具!吴楠这才反应过来,老妇人的眼睛为何出奇的明亮,因为那人根本不是老妇,而是年轻女子,再细想,那易容之人瞳色似乎非是黑色,而是碧色!那易容之人并非汉人!马清之与胡人勾结?他所图为何?
显然这个精通易容术的胡人女子也是黑袍人所在组织的一员,吴楠不禁佩服此人能够将易容术修习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但同时心里也有些犯怵,不知道这个黑袍组织到底有多少这样的奇能异士,也不知道这个黑袍组织究竟是由谁组织的,是魏?是柔然?还是吐谷浑?
吴楠在院里来回踱步,见草棚前的香火即将熄灭,又思量道,如果烧香念佛的老妇人是假,那这菩萨是由谁在供?吴楠打开草棚,里面供奉的竟然不是菩萨,而是已故之人!这根本不是一间佛堂,而是两座坟墓!从碑文上可得知,其中一块墓碑是老妇人的,立于四年之前,而农夫居住此地,一直为她上香,显然农夫真的就是碑文的落款者马清之。而另一块碑,立于十四年前,碑文未写名讳,仅写了民十一人,这民十一人与马清之又有何关系?
吴楠不禁为马清之的孝顺感动,加上无意冒犯死者,向着两座墓碑磕头作揖以示歉意,而这一幕,正好被刚刚返回的黑袍人看见。
“你都猜到了吧?”马清之的声音从背后响起,吴楠不慌不忙站起,他料定,一个毫不忌讳将自己母亲的墓修在院中的孝子,是定不会在母亲坟前下黑手的。
吴楠不紧不慢地点燃三炷香,将在香炉之中的燃尽的香火重新续上,转身看向说话之人,正是自己一路追逐的马面黑袍人。黑袍人也不再遮掩,取下马面面具,面具之下正是马清之。
“是啊。”吴楠回道:“你本无意相瞒,只是,为何?”
“为何?”马清之回道:“若说从前,我只是为了家母一人,可说家母过世之后,我是为了天下万千百姓,为了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想至刚刚被自己灭门的竹林何氏,马清之望向自己的双手,迷茫地补充道:“而如今,我已不知,所行是否有违初心。”
吴楠不解道:“君本仁心,为何从贼?”
马清之哈哈大笑道:“贼?何为贼,孰为贼!是挖山笋猎野味为贼?还是抢民脂夺民膏为贼?”
又再次提及“何为贼”这个问题,吴楠心中已有了答案,回道:“乱国者,乱民者,是为贼!”
马清之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从前与你一般想法,只是,何为乱?何为安?唉,容我与你讲述一段十四年前的往事,听完你或许自有分晓。”
……
梁普通五年(524年),马清之当时还是国山县尉,深得百姓拥戴。一日大户孔家长子孔桄向县里告状,说黄龙山上有山贼拦道抢劫他的马车,还恐吓若不每月上供百两黄金便要下山血洗孔家,恳请县衙立即出兵清剿。
马清之一向疾恶如仇,听到山贼竟敢在自己管辖的区域内如此猖狂,二话不说,不待手下集结,自己单枪匹马就先冲上了山头。
马清之策马朝着孔桄所指的山寨而去,远远瞧去果真有不少“贼人”聚集于此。马清之不待衙役们支援,准备以一己之力端了贼窝。
可当马清之摩拳擦掌来至寨前,拳脚未展,却见所谓的山寨无非树枝茅草堆建的三四间茅草屋舍,而所谓的山贼无非山里寻常的猎户人家,拢共十多人,一大半还是老弱妇孺,看着孩童天真无邪的脸庞,和老人和蔼可亲的模样,马清之一头雾水。
“三月茵陈四月蒿,传于后人切记牢。三月茵陈治黄痨,四月青蒿当柴烧。”一老妇人边捡着菜边教导着小孙女生活常识,小孙女则只顾着给老人搭把手,或者说添乱,完全没记老人教的诗歌。
一群人忙得其乐融融,完全没有注意到马清之这位官差伫立在屋前。直到猎户当家的一声嚷嚷才将众人惊醒,“喂,那个当差的,看什么看,我们没占朝廷一分田,没领官府一粒米,别赖在门口讨税钱!”
“讨?”马清之堂堂县尉,居然被人当作叫花子,马清之的暴脾气一下子就被点燃,冲进院内就准备给这个刁民上上规矩。
猎户当家的看见这个当差的不请自进,也一肚子不爽,迎头而上,两人大打出手。但他毕竟只是个普通猎人,论弓箭还算娴熟,论拳脚那就只是一般,才过三两招就被马清之撂倒在地。但这猎户一来性子倔不服输,二来体格好不怕疼,硬是在倒下后一而再再而三爬起接着斗。
马清之打着打着也解了气,这种恃强凌弱的打斗他向来是不屑为之的,再看这猎户当家的被他打成这样也没急红了眼去拿刀拿斧,根本不像是寻衅滋事的人,退后数步叫停了这场实力悬殊、毫无悬念的打斗,问道:“在下是国山县尉马清之,收税是我的公务,你们住在梁国的土地上,税是肯定要交的,但我这趟过来不是为了收税,而是来调查一件拦道抢劫的事。今日早些时候,你们可曾拦了林家的马车?”
猎户当家的回道:“是拦了一辆马车,至于他姓什么我不关心,我只知道他抢了我猎的野鸡不肯还,还说这片山地归属他家,不仅在此处活动的牲畜归他们,就连在此地安家的我们也归属他们!”
“嗯?”马清之素来不喜欢咬文嚼字的文化人,听到猎户这般说,大致已猜到是孔桄在搬弄是非,于是向猎户问了个详细。
这几家猎户原本都是魏国牧民,居住在梁魏接壤处以游牧为生。魏正光五年(524年),魏国北方六镇(沃野镇,怀朔镇,武川镇,抚冥镇,柔玄镇,怀荒镇)的主将、参僚和豪强带领百姓发动农民起义。无六镇戍卒抵御,北方柔然入魏如履平地,但柔然并未匆忙南下,而是在等着坐收渔翁之利。但魏国南方的梁国却已经按捺不住,趁乱发兵北上。魏国内乱不息,外患不止,统治濒临崩溃。梁魏交界处的牧民们受到波及,不得安生,其中一部分拖家带口南逃至梁。
他们这几户一路逃难,几经周转逃至义兴,见黄龙山此处荒僻,一直无人管辖,几户人家一合计便齐力将此地后山腰开辟,并安居于此,平日打猎砍柴,去镇上换些酒肉布匹,日子也算过得安稳。可安稳没多久,孔家就找上门来,先是索要租金,索要不成就带人驱赶。只是他们没想到,猎户都是彪悍的北人,不是他们欺压惯了的平头百姓,自己拿他们没辙,就去县里向官府告状。
马清之问道:“既是如此,何不去县里落个户?我好歹也是一县县尉,这点小事招呼一声就能摆平。”
猎户摇摇头道:“我们南下途中,也曾在一个县里待过。但你们梁国,越是繁华的地方规矩越是多,我们正因待不下去才跑到深山里来。”
马清之自豪地笑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否则梁国如何安定。”
猎户却愤愤不平道:“可这规矩却非一视同仁!百姓本应都交税,然而有钱有势的人却可以不交,像我们这样的外来户甚至还没落户就要补交一年的税钱。我心下不平,四处打听后得知,那些大户都去庙里供奉个牌位,号称自己皈依佛门,挂了个俗家弟子的名号,然后竟然可以不交赋税。”
此事马清之自然一清二楚,可梁国尊佛,以佛教为国教,允许善男信女供奉佛祖而不交税,这既不违法,也不违礼。
猎户继续说道:“我算是看明白了,在梁国想不交税钱,要么当王爷,要么当奴才,要么做和尚。我爹娘没给我当王爷的福分,我自己又腿脚太僵、脾气太臭,干不了低三下四的奴才活,至于做和尚么,我这人六根不净,肉难戒,酒更难戒。就算我答应,我家里的那只母老虎也不答应。除此之外,想不交税要么和我们一样隐居山林自给自足,要么拉帮结派占山为王。我们在山里吃肉喝酒,他们在庙里诵经念佛,我们岂不是比他那劳什子皇帝快活得多。”
……
马清之沉默许久,叹了一声道:“只可惜,好景不长。”
想至刚刚看见的民十一人墓碑,吴楠已知道他们的结局,问道:“期间发生了何事?”
马清之说:“我好言相劝,但他们不以为意。就在我下山三日后,噩耗传来,县城里通报黄龙山山贼被剿灭!十一口人,无论老少,无一幸免,连同草屋皆被付之一炬,尸骨无存,死无对证!我还未来得及为他们打点周全,却已要为他们办理后事。更讽刺的是,这剿灭山贼的功劳竟还全记在我的头上。”
吴楠推测道:“若我猜得没错,这应是孔家冒用官府之名所为!”
马清之回道:“正是。我因此去孔家大闹一场,指控他们杀人放火,目无王法,欺佛灭祖,丧尽天良,可因无凭无据,我无法将他们捉拿归案。但恰好我去孔家时,他们正在杀猪宰羊,大宴宾客。孔家自称奉佛,却杀生食肉,他们既不守清规,那便无法免除赋税。我便从此入手,以县尉之权命他们补缴税款,却不料,朝廷判我私自罚赋匿税,滥用职权。我因此被罢官免职,一气之下,我便带着家母上山隐居,落得个无官一身轻。”
吴楠问道:“我在国山这些年,孔家倒一直很安分,莫非,你私下?”
马清之晃了晃手中的马面,道:“我曾想过以恶制恶,但最终未下杀手,罪魁祸首孔桄被我恐吓之后,逃往京城投靠义父朱异去了,剩下这些家眷虽算不上无辜,却也非十恶不赦。何况,这罪魁祸首非是孔家,而是这个国家。此后,我便未再过问山下事,隐居山林照料家母。家母日日诵经为猎户们超度,可我知道,需要超度的并非仅是枉死的冤魂,还有国家腐朽的制度。家母过世时候,建木招我入教,我再无牵挂,便投身其中,与一众有志之士共图天下苍生大事。”
随后,马清之将面具抛给吴楠,对吴楠说道:“我做了我的抉择,现在,轮到你了。”
吴楠不解何意,望见马清之黑袍一角有破损,而周边除了红色刺绣,还有红色血迹。吴楠突然惊起,大叫“不好!”疯了似的向竹林奔去。
马清之望着吴楠远去的身影,仿佛看见了十四年前跑去为猎户收尸的自己。经竹林何氏一事,马清之已不知自己所选的道路是否在贯彻自己所坚持的信念,此时的他陷入了迷茫,已不知该如何区分善恶对错,他唯一能做的便是把难题留给信念比他更坚定的后来人。只见马清之脱下黑袍,燃起火把,将自家的茅屋付之一炬,自己则跪在母亲坟前,不肯离去,他之身影渐渐在滚滚浓烟中消失不见,他之身躯最终在熊熊烈火中化为灰烬。
十四年前南逃的几家猎户,如今在竹林隐居的何老一家;十四年前马清之的无能为力,此时吴楠的无力回天;十四年前对猎户好言相劝的马清之成了灭门的代罪羊,此时对何老说后会有期的吴楠成了引路的刽子手,这些无不一一对应,唯剩吴楠最后的抉择!
吴楠嘶吼着赶至竹林入口,他依旧未能入林,但也无需入林,因为入口处躺着的那只奄奄一息的大黄狗,正是林中何家的黄仙,而这足以表明林中已经生变!吴楠望着黄仙,只见它舌头耷拉在一侧,大口喘着粗气,扭摆着身躯想要表达什么,但却连站都站不起来。数次挣扎后,黄仙终因重伤加力竭,无奈地缓缓闭上了双眼。
吴楠悔恨地跪倒在地,以拳击地。
“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