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十五章 人各有命(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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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大同四年(538年)三月初四,龙岩山上,一白发老者坐在溪边柳树下,正在把玩着河蚌,一阵风自西南吹来,风中带着一股浓郁的血腥和一丝魅人的体香,老者循风望去,只见数十里外的黄龙山上浓烟滚滚,如狂龙飞腾直冲天际,老者掐指而算,叹道:“六六之限已到。”说罢,起身而去。

……

梁国尊佛甚久,梁帝萧衍颁布的《断酒肉文》早已是家喻户晓,吃斋也随着“菩萨皇帝”的表率在民间普及开来。

是夜,县长许珴一家在县府设斋宴招待不知是京城哪户人家公子的陈楚和不知从何而来为何而来的小僧未名,崔氏本就礼佛,格外看中未名的品性,为表心意,特意派人去铜官山邀了专制斋菜的伊大厨来掌勺。伊大厨此人本是南岳寺俗家弟子,自然最为清楚斋菜有哪些讲究。斋菜讲究忌五荤虽是众所周知,但众人只知葱、蒜、韭、薤和兴渠为佛家五荤,却不知除此之外还有道家五荤和练形家(方士)五荤,分别为薤、蒜、韭、葱、胡荽。斋菜除了对食材配料的讲究外,还特别讲究用油,不少人为了使斋菜入味都会选择兑过的荤油,但伊大厨不屑为之,凡是谁家斋宴请他掌勺,他都要带上自己特制的豆油。伊大厨在国山做斋菜已有十来个年头,形形色色的人家,经年累月的积累,日复一日的研制,伊大厨的厨艺已是登峰造极,斋菜花样也是层出不穷。

饶是伊大厨厨艺精湛、花样百出,可在许安泽看来,斋菜就是斋菜,无论怎么切怎么煮怎么摆盘,它始终还是青菜、萝卜、豆腐、蘑菇。无独有偶,同桌的陈楚也是个肉菩萨,虽胃口不大,却是无肉不欢。席间众人皆吃得津津有味,唯独许安泽和陈楚二人感觉味同嚼蜡。

许珴在官场浸淫多年,年年上巳、寒食、端午、中秋、重阳等节都需招待京城贵客,又岂能厚此薄彼,未名和尚是客,这陈楚公子也是客,他早已于开席前嘱咐伊大厨特制了一道菜,一道别有用心的菜。

随着时间流逝,晚宴也已接近尾声,最后一道被寄予厚望的菜被端上了众人的案几,包括未名的,可这却是一道“腥菜”!

崔氏甚是不解,伊大厨怎会如此无知,又如此无礼,明知是斋宴,却呈上“鱼脍”!正想叫人撤下此菜时,却被夫君许珴笑着拦住,示意她稍等片刻。

许安泽看见盘中有肉,顿时两眼放光,脑子不及思考,两手左右开弓,跟饿了三天三夜般大快朵颐起来。相比于许安泽,陈楚则显得更为文雅,左手揽袖,右手使箸,夹起一片后还要以左袖遮面送入嘴巴。

不同的吃相,却是相同的惊讶!只是许安泽惊讶转瞬即逝,露出一脸不过如此的表情,陈楚则赞叹不已,不住点头,又夹起一片细细品尝。

崔氏越发不解,许珴示意她不妨一试,崔氏将信将疑地夹起一片,入嘴一尝也是一脸惊讶,这“鱼脍”竟然不是鱼肉,而是蘑菇!崔氏不禁佩服伊大厨的手艺巧夺天工,也佩服夫君的安排如此周到。

与此同时,毫不知情的未名也毫不忌讳地夹起一片“腥菜”送入口中,一口一口细嚼慢咽,一片一片意犹未尽,吃得众人皆目瞪口呆。

和尚竟然吃肉!崔氏虽已知这是菇非肉,但未名不知却也动了箸!一般和尚见到肉,莫说吃食,便是直视也心有不忍,都是紧闭双眼阿弥陀佛。未名白日与崔氏讲解佛理,崔氏虽不能参透,却也能从未名微妙的言谈中听出其境界之高深,可晚宴未名这箸动的实在让崔氏不明所以。

可有一人却心下渐明,这人正是许珴。这道菜本就是他私下嘱咐尹大厨为未名量身定制的,为的就是不露声色地探出未名的来处,他非是梁国僧人!因为只有梁国天子下诏佛门不得食肉,其他诸国的和尚依旧只忌五荤不忌腥。

许珴不动声色,也不多问,只因他不想打草惊蛇,在他心底,他早已将未名和今日出现的黑袍人看作一伙,心下猜测他们多半是北魏打入南梁的细作,若吴楠能顺利捉下黑衣人,那便能进一步印证自己的猜想。眼下,手中的证据不足,国山的武力担当又不在场,许珴知道,还远远不到动手的时候。

……

许安泽大失所望地回到寝室,昨日上巳节在龙岩山上还是大鱼大肉,今日宴宾客在自家府上却是清汤寡水,不由自主地回味起溪老烤的三尺春鱼。许安泽想着想着又动了趁夜上山寻溪老的念头,只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因为床头的柳枝已被一白发老者拾在手中把玩。

许安泽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再三确认白发老者确在眼前,激动地说道:“溪老,我正觉好生无聊,思量上山寻你去,你竟已在眼前了!”

溪老欣慰抚须,以柳代指指了指桌上的物件,说道:“老朽又何尝不是,这不特意下山带了一件趣物与你。”

许安泽正因斋宴无趣而闷闷不乐,何老不仅此刻出现,还恰好解了自己心痒,心下欢喜,顺着溪老所指望去,桌上别无他物,仅有一只约莫一掌大的河蚌!许安泽盯着河蚌出神,心想,溪老上次烤的三尺春鱼是鱼中极品,这只外表无奇的河蚌定也有它非凡之处。期待之情,溢于言表,但许安泽却迟迟未去揭开这份惊喜,而是看向抚须在旁的溪老,揣度着其中奥秘。

“溪老,内有何物?”

溪老满怀期待地说了两字,“乾坤。”

许安泽伸手将河蚌捧起,却未着急掀开,而是用两手将其合住,说道:“河蚌两壳相对,如同乾坤相对,一壳在上,是为上壳,然而!”说着翻覆河蚌,继续说道:“可为上壳者,亦可为下壳。”

大多数人去猜测河蚌的奇,定是脱不开肉质鲜美,蚌珠圆润这两点,但许安泽却大为不同,他虽好奇之心远超众人,但却能定下心来,去思忖掀开便能揭开的秘密,溪老不吝夸赞道:“谋定而后动,知止而有得。”

有得,有得,有开才有得,许安泽不再迟疑,缓缓掀开河蚌,发现蚌内之肉早已被剔除干净,居上之面晶莹剔透,纤尘不染,居下之面一对河虾,上下相对,首尾相连,虾尾弓曲,各怀一珠,一黑一白,一明一暗。

溪老问道:“可看出内里乾坤?”

许安泽答道:“单看是虾、是珠,是乾、是坤。合看……”一幅太极图缓缓在眼前展开,对虾微微蠕动,更使太极栩栩如生,许安泽惊叹之余,脱口而出“是太极!是太极!”未完又着魔似的着急补充道:“是两仪!是四象!是万物!”

却见溪老并未回应,许安泽这才发现自己慌了、乱了、急了,深吸一口气,闭目静心悟了片刻,再睁开眼时,眼中已如蚌壳上侧般明亮,说道:“是一!”

溪老这才颔首以应,“乾坤倒转,阴阳交替,万物轮回,一以贯之。”许安泽若未能将溪老所说的乾坤代入,不去将河蚌倒转,则是虾归虾,珠归珠,不可见太极,不可悟道一。

溪老望着许安泽,满心欣慰,“孺子可教也!”

溪老捏住一只河虾前臂,将其拾掇而起,河虾舒展开身躯,配合着任由溪老将其摊在许安泽掌心,溪老问道:“小子,你可善泳?”

许安泽脸红着回道:“非善。”但他脸红并非因生在水乡却不识数水性,而是因他腰间布满了奇奇怪怪的鱼鳞纹,为了不被嘲笑和排挤,许安泽从不下水嬉戏,自然也不会泅水。

溪老示意让他品尝,许安泽却未着急下口,而是学着溪老的手法,提起另一只河虾,如敬酒般躬身交由溪老,说道:“一阴一阳,一老一少,一人一虾,一口一个。”

活虾入喉,许安泽顿觉新奇,这生虾竟无一点腥味,反而有一股丝丝的辛辣和淡淡的甜味,只是片刻后喉咙到胃都如同喝了温润的热水,暖洋洋的,又带着些轻微的灼烧感,许安泽望向河蚌壳,细细闻了一番,果然,是酒!

溪老见许安泽如此聪慧,颔首微笑,说道:“此乃我自酿的果酒,酒劲微弱,只够迷醉这等小鱼小虾,此醉虾品之如何?”

许安泽道:“怪!奇!鲜!只是我这吃的是虾还是酒?”

溪老故弄玄虚地回道:“是虾非酒,是酒非虾,是虾亦是酒,非虾亦非酒。”

许安泽挠头道:“溪老,我猜您应属道家吧,怎么此刻谈吐跟个佛家一样。我家此刻正有个和尚在做客,您就别整佛家那套正说反说、云里雾里的,参不透、绕不完的阿弥陀佛了。”

“是或不是,你将来自会分晓。我现有一问,正要考于你。”溪老自顾自捋着长须,却迟迟不问,直挠得许安泽心里痒痒才问道:“你们江南水乡有一‘食虾识水’之说,道是虾善泳,人食虾,人便善泳,你可认同?”

许安泽被溪老的问题逗得大乐,却因夜深人静不敢放声大笑,反问道:“溪老,您号称吃遍人间美味,飞禽走兽您必定尝过,那您可会飞天遁地?”

许安泽话刚出口,便反应过来,溪老今日是如何绕过巡防来到自己房内的?再想到初会那日,自己明明是在山上睡去,醒来时却已置身卧室,溪老是怎么知道自己住处的,难道就凭着方巾上的一个“许”字?难不成他能掐会算?而他又是如何把自己送进院内的,难不成他真会飞天遁地?许安泽愈发觉得溪老浑身上下充满了神秘,不禁对他更加佩服和好奇。

溪老跟着哈哈轻笑两声,“飞天遁地,老朽可没这本事。飞檐走壁,倒是略懂一些。”看着许安泽充满渴望的眼神,溪老问道:“怎么?想学这御风术?”

“御!风!术!”许安泽一字一字念完后,当即给出了答复,“想!学会了,去善卷寻您更便。”

“如此说来,这门术老朽还真是非传不可了。可还有其他?”

“其他?”许安泽思来想去,“还想学您的烹饪。”

“治大国,若烹小鲜。你当真想学?”溪老意有所指般问道。

“烹小鲜如治大国,此刻已不怎么想了。”

“老朽这还有门移山填海之术,你可想学?”

许安泽一味摇头,却听溪老随后一本正经地又问:“愚公移山,小子如何看待?”

许安泽见溪老此问不同之前般嬉皮笑脸,认真思考片刻后答道:“执,却不值!欲穷子孙之力,只为一己执念,却不问后人所欲,若人生来如同牛马,何苦人间;持,却不明,只知山阻行,却不知山亦屏风御敌,冥顽不灵不知变通,遇贤见明不知善用。如若衣冠不南渡,怕是子孙已穷尽;如若鲜卑不汉改,怕是胡马也姓愚。”

溪老且赞且叹道:“若能不执不愚,便非愚公,只是世间此等人少之又少。”

许安泽连着回答了溪老数个问题,此时舌尖美味早消散而去,忙欲听溪老讲些趣事,问道:“溪老今日可有何稀奇之事讲与我听。”

溪老点头缓缓讲述:“确有,一件四年前的往事,那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