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十九章 厝火积薪
换源:


       吴楠来到县衙,将黄龙山的经历悉数告知于许珴,除了马面面具在他手上这一事,他不知该如何提起。

许珴在得知马面竟然是故友马清之之时,既是难以置信,又是不禁扼腕,许珴与马清之虽未同县为官,但早就结识,马清之之为人与他之遭遇许珴皆是一清二楚。马清之为官之时秉公执法、刚正不阿,只因得罪了权臣朱异义子而被罢免官职。他定是因自己为朝廷所负,而觉世道不公,这才会自寻公正,误入歧途,加入建木教。可到头来,却发现仍是错付,落得个自焚殉志。

不过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为官十余载,体恤百姓,两袖清风,将国山县治理得井井有条,却始终不受朝廷重用,一腔抱负,满腹理想,却被束缚在一个小县县长的位置上,无以施展。反观溜须拍马之辈,倒是一个个步步高升,前程似锦。也难怪会有像马清之这样原本有志、有识之士,会做出这样的抉择,显然是对朝廷失望透顶了吧。那照此说来,在这样的世道,因为相同的遭遇,抱着相同的想法加入建木教的人也定不在少数。

吴楠见许珴愁眉不展,问道:“许县,此事你如何看待?是否需要向朝廷禀报?”

许珴摆摆手回道:“尚不知建木教目的为何,若黑袍客所为只是江湖恩怨、帮派争权,在不危及百姓安危、不影响朝廷政局的情况下,我们也不便插手。但这也只是我的臆想,毕竟国山临近京城,若他们所图非是江湖,而是江山,此事可就棘手,不可按常规处理了。”

吴楠联想到初入竹林之时何丙所问之话,“阁下可是姓萧?”萧乃皇室之姓,既是前朝又是今朝两朝国姓,何老一家隐居竹林必然是在守护什么秘密,而这秘密必然与王室脱不了干系,只是现在无凭无据,不能草下定论,只叹道:“恐怕,此事并非江湖小打小闹之事啊!”

许珴道:“吴县尉,你也有此担忧?”吴楠点头以应。

许珴又分析道:“你向来直觉敏锐,这事恐怕真与政局脱不开关系了。但越是如此,越不可轻举妄动。眼下不知建木教势力如何,是否已在朝廷之中藏下暗桩,若贸然上奏,恐怕非但奏书无法被天子阅览,反而还可能暴露自己,遭奸人陷害,引火烧身。”

吴楠问道:“那依您所见,现下如何是好?”

许珴回道:“为今之计,唯有先找出另一个黑袍人,通过他查出建木所在,查明其势力所及。”

“那也唯有如此了。”吴楠说罢便动身前往黄龙山。

吴楠的思绪还只停留在案件本身,而许珴则已想到案件背后的机遇与危机,机遇便是查破此案定可在官场大展宏图,危机则是许珴总隐隐觉得黑袍人与养子许安泽牵扯甚深,他是否真的如陈庆之书信中所说,只是夫人兄长崔傍之子?但无论如何,许珴都早已将许安泽视如己出,也下定决心必将不顾一切守护于他。

待吴楠赶至黄龙山山腰,竟已不见马清之尸首,而在其母坟边则已多出了一个土堆,显然已有人先他一步将马清之安葬。可奇怪的是,虽有土坟木碑,却无一字刻于碑上,吴楠掏出匕首,将死者名字刻上,并将怀中的马面面具取出,正准备放置在坟头,却听闻身后有人劝说道:“马面之所以死,便是为了摘下马面,你又何苦让他死后不得安生”。

乍听身后传来人声,吴楠赶紧捉刀警戒起来,一边问道:“是谁?”一边转身向四周寻去。

只见一人身着与马清之一模一样的黑袍,正立于不远处,完全不理会吴楠所问,口中喃喃念叨:“马清之,原来你叫马清之。”黑袍人全不在意吴楠的敌意,径直走向前来。

饶是来人毫无杀气,但吴楠仍不敢有半分懈怠,待来人走至身前丈许,吴楠方将来人看清,同样的黑袍,却是不同的面具,斗笠之下亦不是马面,而是牛头。眼见来人越走越近,吴楠再次厉声斥问道:“你是何人?”

黑袍人稍稍放缓步子,回道:“建木绝门牛头。”

吴楠惊道:“又是建木!”寻思着:“出入竹林的应该是马清之和一女子,那这牛头显然是建木在国山的第三个眼线,国山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值得他们这么兴师动众!”厉声质问道:“你究竟是谁,你们建木在国山究竟有何企图?”

牛头回道:“你想知道,那就自己去查吧。”牛头说着从背上摘下一个包裹,扔到吴楠身前,吴楠拾起打开一看,竟是马清之的黑袍,不解问道:“这是何意?”

牛头回道:“从今天起,马面之职由你接任。”

吴楠想起林中何老一家,恐怕都已惨死林中,愤愤地将黑袍扔于坟前铜盆之中,斥道:“你们建木滥杀无辜,我怎么可能与你们同流合污。”

牛头从容回道:“你会的,因为你想调查建木,那最好的办法便是加入建木。”

吴楠不敢置信道:“你明知我欲调查建木,还拉我入教,就不怕我把你们的阴谋揭穿?”

牛头回道:“你若有绝地天通之能,那便尽管一试。”说着亮出腰间玄铁鞭,凌人杀气扑面袭来,虽只一瞬,却直压得吴楠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吴楠暗自道了一声:“好强!”吴楠自觉若是与马清之交手,自己虽无必胜把握,却也可以与之一战,可若与眼前之人交手,吴楠毫不怀疑,一炷香内,自己必败。

牛头收敛气势,不屑回道:“你虽有些能耐,但也未必太高看自己,且太小觑建木了!建木教中,如你如我这般能耐者,比比皆是,且无一不是别有用心!他们有人为了名利,有人为了权利,有人为了正义,有人为了信仰,有的是正人君子,有的是卑鄙小人,建木皆能容之,也能命之。你只不过为了区区真像,与他们相比根本不值一提,又何足畏惧?”

吴楠试探着问道:“你知我为真相,那你是为何?”

牛头也不回避,回道:“入教之时,我与你相同,也为真相,但当一切水落石出之后,我已无所图,所为便是替天行道!”

吴楠望了望马清之的墓碑和手中的马面面具,马清之与自己最后一次交谈时,曾说到自己加入了建木教,与一众有志之士共图天下苍生大事,显然,牛头也如马面一般,心中所想亦为推翻朝廷,重建制度。也不知建木是真有这般能耐,还是只是善于蛊惑人心,再次拒绝牛头道:“你听命于建木,我效忠于朝廷,建木与朝廷背道而驰,你我便如水火无法相容。道不同,恕我无法相为谋。”

牛头回道:“建木从不在乎入教之人初衷为何,而是只在乎来人对建木大业是否有利用的价值。而入教者待建木亦是如此,他们唯建木是从,并非屈于淫威,而是取决于建木对他们的价值。更何况,你怎知你现在所坚持的道便是正道?”

吴楠问道:“那依你之见,何为正道?”

牛头淡淡回道:“等你阅尽人间冷暖,自会知道。”

吴楠顺着说道:“好,那等我阅尽所有,再议入教之事不迟。”说着将马面面具也扔进铜盆,“现在面具已经物归原主,我与他的羁绊也到此为止。”

牛头对吴楠的举动毫不在意,指着马清之的墓碑说道:“当他将马面传交给你之时,马面之位已归于你,你抛得开面具,却已抛不开职责。无论你认或不认,你都已是建木绝门马面。”

吴楠不解,问道:“依你先前所言,建木高手如云,也不差我一个,而世上强我百倍者也多如牛毛,为何偏偏选择由我来继承马面?我对建木而言,有何特殊的价值?”

牛头回道:“是人意,也是天意,他选择将自己的遗志托付于你是为人意,而天选择你取他而代之是为天意。至于你的价值,待到建木天门龙脑召你之日,你自会知晓。在此之前,你继续当你的差事,过你的日子,一切如常。天意传达之日,你可自行定夺,是否值得去做。但有一条,你的身份和天意绝不可让不相干之人知晓,否则,后果你承担不起。”

吴楠深知,牛头并非只是说说而已,吴楠自己或可凭借身法逃遁一时,但也非长久之计,更何况家中还有老小,想至此处吴楠不禁眉头紧蹙。

牛头见吴楠陷入沉思,不待他答复,便念着诗号扬长而去。

“判官笔勾生死簿,鬼差鞭引黄泉路。莫贪此生奴仆苦,宁图来世草木舒。”

待牛头身影完全消失不见,吴楠回头望着马清之的墓碑,叹道:“马前辈啊马前辈,还是你洒脱啊,先是无官一身轻,现在又是一死了凡尘,可每每都将烂摊子转交给我,我前世究竟欠了你多大的人情。罢了罢了,我也无法责怪于你,即便你不拉我入局,我也脱不开关系,不入虎穴焉得虎子,那便将计就计吧。”说着取出铜盆中的黑袍与马面,将之藏在不远处的石阶之下。

建木教内,天枢厅中,一只巨大圆形石盘居于厅之正中,石盘之中则是刻着一横竖十九路的围棋棋盘,上面错落着手掌般大小的由黑石白石制成的棋子,石盘四周则是按照地支布置的十二个席位。

只见一人跪伏在东南方的巳席,这人正是蛇心。冰凉的石室内冷气森森,蛇心却丝毫不去运功抵御,任由寒气袭身,在昏黄的油灯之光照耀下战栗不止。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一沉稳又苍劲的声音从蛇心身后传来,“天地划阴阳,正反论虚实。纵横迭春秋,捭阖更乱世。”诗号瞬间在石室之中回荡开来。

“蛇心,起来吧!”

蛇心闻后却依旧不敢起身,颤抖着身子请罪道:“龙脑,属下蛇心有负您之厚爱,未能完成任务,请您务必责罚!”

被称作龙脑之人缓步走入石室,在东南方的辰位缓缓落座,恰在油灯所不能照耀之地。龙脑抚着身旁蛇心的后背问道:“天师宝藏已得,建木大业可启,你功不可没,又何过之有?”

蛇心回道:“属下不敢居功,只因二过甚重,一过,未能留住马面,二过,未能清除少主身旁之高人。”

龙脑说道:“马面志存,自有人续,高人艺高,非你能敌。此二事虽事发突然,却仍皆在计划之内,无需自责,也无需多虑。现有一事急需你去安排,通知通门鼠目、兔耳和羊皮,让他们将天师宝藏存世之事散布于天下,建木教入世在即,让绝、地二门也都早做准备吧。”

“诺!”蛇心得到龙脑的肯定,这才安心起身,却始终未有抬头去望向龙脑,毕恭毕敬揖礼后离去。

龙脑捉起一颗黑石棋子,为错综复杂的棋局又添上一子,随着棋子“啪”的一声落下,石室内又恢复了空寂,唯留一盘天下棋置于厅中,等待天下人前来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