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大堂内,许珴正待吴楠共商黑袍人之事,却迟迟不见他前来画卯,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结果吴楠没等到,却等到了吴楠之子吴因,吴因匆匆忙忙来至堂前,毕恭毕敬向许珴揖礼喊道:“许伯父。”
吴因尚未提及吴楠,许珴已大概猜到吴因所来为何,但还是怀着侥幸问道:“贤侄,吴县尉可曾归家?”只见吴因摇头以应。
许珴虽深知吴楠身手了得,却也不禁捏了一把冷汗,轻叹一声自言自语道:“唉,此事果然棘手啊!”但为了免让吴楠家人担忧,未待吴因开口,许珴率先说道:“贤侄,我差你父亲去附近调查一个案子,可能迟些归家,你若见着他,请他速来县衙与我商议要事。”
许珴虽说得从容淡定,但他内心的担忧还是显而易见的,吴因自然也看在眼里,回道:“诺,伯父,那我便先归家去,兴许家父此刻已在家中了。”
县衙院内,袁启对陈楚交代道:“我尚有一事未了,需去东阳安葬宋兄,你且与未名在国山再待上数日,待我回来便带你回京。”还特意嘱咐道:“切记,如今敌在暗我在明,任何人都不可轻易相信。尤其你身为白袍将军之女,身份万万不可暴露,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以此要挟你父亲。”临走还不忘再强调一句,“切勿单独行动!”
袁启心下明了,齐魏之子身处国山,而国山此地又邻近京城,他日必起风雨,但将来的风雨之地,此刻却是最为安宁,这也是为何袁启会放心将陈楚安置在国山数日的原因之一。原因之二,则是国山不仅有未名,还有吴楠这样的高手坐镇,只要许安泽和陈楚不离国山,近期必然安全无虞。
陈楚虽对袁启叮嘱连连点头答应,然而心里却已在思量,要趁袁启不在,去一处非去不可的地方,句曲山,做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求仙丹,而同去之人也已有了人选,便是正向她走来的吴因,与人同行,便不算违背袁叔不许单独行动的交代。
吴因回到内院之时,袁启已不见了身影,只剩陈楚一人在此等候,吴因心想:“高手果然都是这般,来无影,去无踪!”
而陈楚也并未干等,她在等待期间已计划好了接下来的行程,先去吴家一问治父亲急症之药方,再邀吴因一道去句曲山拜见八品鲍姑,于是问道:“吴因,你可知句曲山上上清派?”
吴因回道:“当然知道,不过我们这里习惯将句曲山叫作茅山,将道众叫作茅山道士。”
陈楚抱着一试的心态问道:“那你可有认识的茅山道士?”
吴因回道:“来县里的道士倒也不少,但我认识的只有一个,至于他是不是茅山道士就说不准了,因为这个道士不像个名门正派的正经道士。”
陈楚疑道:“此话怎讲?”
吴因道:“正经道士青袍裹身,发髻锁发,目有精光,身环正气,下山或为修行,或为传经布道。而他不同,衣衫褴褛,不修边幅,嬉皮笑脸,玩世不恭。或沿街叫卖丹药,说什么‘一两买添福,二两买添禄,三两买添寿。’因人定价,绝不二议;或席地摆摊,盆扣丹药,耍一手三仙归洞,那叫一个神乎其神,欲赠丹药,一把便能中,欲赚钱财,百两也白搭。赚得了银两就顺手拉上几个路人、商贩,一道去酒楼好酒好肉,若有剩余,自个还要去赌场呼幺喝六,过过赌瘾。县里小孩都喜欢跟他玩,玩熟了走近了,给他和他的毛驴都起了外号,人叫猴叔,驴叫兔姑。”
吴因所述,不禁让陈楚想到一个人,于是猜问道:“为何叫猴叔?是否因他尖嘴猴腮?至于兔姑,是否因这草驴喜欢吃胡萝卜?”
吴因道:“正是!看来你也碰见过他。”
陈楚道:“是的,我初见这个道士,还是此来国山,行经句曲山脚时。尖嘴猴腮,邋遢古怪,倒骑毛炉,随性而为,跟你所诉极为相符,想来这般离经的道士,世上再难寻着第二个。不过说来你可别不信,他不仅是茅山上的道士,还是上清派陶弘景真人的亲传弟子,道号粟一之。”
吴因不住点头道:“原来如此。”
“嗯?”陈楚本以为,猴叔上清派高徒的身份足以令人一惊,却不料吴因反而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吴因看着陈楚疑惑的样子,解释道:“去年有人去县衙状告猴叔,说假道士在国山卖假药,猴叔本只需报出上清派的名号便可自证清白,但他却宁可住牢房,也不肯透露一句。后来还是家父查明了真相,还他清白。原来那告状之人,是受了药铺掌柜唆使故意去污蔑猴叔,因猴叔的丹药治好了不少药铺的常客,药铺掌柜因妒生恨,才使出了这下三烂的手段。只是他没想到,我奶奶精通药材,说猴叔那些丹药货真价实,都是牛黄、蛇胆、麝香、丹参、当归、黄芪、人参、川芎等炼制而成的。假药之说既不成立,猴叔便无罪释放,至于道士真假,猴叔本就没说自己是道士,既没法追究,也没人追究。反倒是猴叔,获释后并没有着急出狱,挤在诬告他的二人牢房内,蹭吃蹭喝,当然他也未追究二人,一个是被他宰了十两的客,一个是被他抢了生意的商,三人一同关了三日,最后还握手言和,好聚好散了。”
陈楚笑道:“哈哈,这古怪行事,是猴叔的风格。”
吴因接着说道:“后来猴叔还是一如既往,不定期就会来县里一趟,间隔短则十数日,长则个把月,药店掌柜还特意为猴叔在归径桥旁的集市租了一个摊位,上挂一面锦旗,写着‘道家秘制,货真价实’。但猴叔还是那个随性而为的猴叔,自然不会乖乖待那。”
陈楚心中仍时刻惦记着父亲的顽疾,于是问道:“猴叔他,卖的都是寻常丹药吗?可曾提及过仙丹?”
吴因回道:“猴叔他玩世不恭,又嗜酒如命,哪像个定定心心的炼丹之人,他素来只卖丹药,从不提炼丹之事,更别提什么仙丹。何况,世上本无仙丹,又从何提起。”
陈楚反驳道:“未闻未见,也不可完全否决。上清派第一代宗师南华夫人、善卷山上汉钟离和吕洞宾师徒,相传不都是得道飞升成仙了吗?”
吴因说道:“口口相传,何以为证。三皇五帝各个神通广大,却无一人活到当下。秦皇汉武希图永生,方士徐福、李少君投其所好,仙山求仙药,金鼎炼仙丹,不也只求得一抔黄土,尽掩万乘之躯。在我看来,所谓仙术,不过是千百年来方术之士为了谋求富贵蒙骗帝王侯爷们的惯用伎俩罢了。”
吴因旁征博引,据理力争,陈楚肚中墨水稀薄,自然是辩驳不过,只道:“你可愿陪我同上茅山,是有是无,一探便知。”
吴因回道:“这有何妨,茅山距国山不过半日,待家父归来,我便与你同去。”
两人说罢,便向吴因家中并肩行去,路上,陈楚不由思量起一件自她懂事以来便一直困扰着她的事,何事?终身大事!陈楚与萧直自小便订有婚约,如今因萧直守丧,三年内可不提这门婚事,陈楚虽因此得以喘息,但三年后,该面对的还要面对。可如何面对,或者说如何逃避,在陈楚看来,最好的法子就是先于萧直成婚!陈楚已见过吴因父母,其父清正廉明,其母古道热肠,吴因本人不失有趣且善谈吐。陈楚望着身旁的吴因越看越顺眼,虽是比自己小了近三岁,但仍在心中默默将吴因定作首选的成婚对象。
与此同时,吴楠正在家中苦口婆心地求母亲吴芋医治黄狗。
吴楠说:“此狗识途,为办案所需,破了此案可上表朝廷,请授嘉奖。”吴芋不理。
吴楠又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佛家不是讲究众生平等,人命狗命都是命,那狗一命亦胜造七级浮屠。”吴芋依旧不理。
吴芋在得知吴楠让自己医治的是狗非人时,便气不打一处来,父辈不允许自己治人,子辈却请求自己救狗!任由吴楠将官场之利和佛家之理翻来覆去、覆去翻来地念叨,她就是不管不顾。
所谓知子莫若母,吴芋已料定此狗性命对吴楠十分重要,就等着吴楠主动提出条件,自己好坐地起价。
同样的,知母莫若子,吴因也猜到,黄仙定已无性命之忧,否则母亲绝不会耽误救治,和自己这般悠闲地讨价还价。一番僵持,最终还是吴楠先妥协下来,主动请示道:“母亲,您说如何就如何吧!”
吴芋这才接下话茬,“唉,转眼老头子走了已经一十八年了,因儿也已经到舞勺之年,我想让他去京城长长见识,顺便拜见下老头子的故交后人。我正好有两副良药,让他一并带去。”
吴芋本以为吴楠即便最后同意,也要推三阻四一番,却不料吴楠二话不说,直接同意,说道:“母亲,我也正有此意!”吴楠之所以这么爽快地答应,除了为救治黄仙,还因考虑到最近国山乱象频发,并不太平,吴芋想让吴因去五经馆上学,吴楠则是想让吴因去京城暂避风险。
见吴楠这般爽快,吴芋也不再推辞,将黄狗一看一摸,说道:“此狗甚是命大,背上受了如此重创,脊骨都已裂开,竟能不死。此狗也甚是要强,受创后定又强行起身,摔得下颚皮开肉绽,更导致脊骨错位,伤上加伤,这辈子恐怕都再难起身。你指望它为你引路,怕是希望渺茫了。”
吴楠说道:“母亲既不把话说死,那定有治愈之机,我已答应母亲条件,还请母亲不遗余力,为黄仙正骨施针!”
吴芋回道:“你既不死心,我便一试。我枕下床板有一暗格,有一皮革包裹着银针置于其中,去替我取来。”
吴楠依照母亲指示,打开暗格,见一只皮革和一卷竹简置于其中,吴楠也未细看,只顾取出皮革交由母亲。吴芋又确认道:“列祖列宗在此见证,你答应我的条件可不得反悔!”吴楠连忙点头,又向祖先牌位起誓,吴芋这才为黄狗施针。
一旁的吴楠摸出怀中的马面面具,推测着林中所发生之事。从马清之身上血迹不难判定,何老一家已遭毒手,可为何黄仙会晕倒在竹林之外?是他为报复马清之,拖着伤躯一路追到了外面?还是林中尚有活口,它拼命跑出来求救?抑或是马清之未赶尽杀绝,黄仙带着何家人破阵出林?吴楠回想起自己刚入林时,黄仙是寸步不让地守着他的小主人的,小主人若死,以狗之忠诚,必会不离不弃。唯一的可能,是小主人没死,还被黄仙带出了竹林。只是马清之已死,无人可认证此推断。吴楠突然想到,是了!足迹!台阶前的足迹!
只是这天说变脸就变脸,突然一阵暴雨袭来,吴楠心头一凉:“完了,人证早没了,这下物证也没了。”
而随暴雨同来还有两人,一个是吴因,另一个则是陈楚。两人离着吴因家门还有百步之遥,突来暴雨倾盆而下,把猝不及防的两人淋了个通透。饶是吴因赶忙解下外衣为陈楚遮挡,可能挡住的雨水也只不过是一星半点,但吴因这无心的举动却足以让陈楚心头一暖,陈楚心想:“没想到,吴因还能这般体贴人。只是,怎么和他碰到一块,不是被冰凉的河水拍脸,就是被刺骨的雨水湿身,这是老天爷刻意给两人泼冷水吗?哼!我偏不!”联想至前些日子与父亲斗嘴说的壮志豪言,“什么男婚女嫁,我偏要女婚男嫁”,于是开口对吴因说道:“我欲娶你过门,不知你意下如何?”
吴因看着面前这位面如冠玉的翩翩公子,本是颇有好感,但这“男子”向男子“求亲”,吴因还是头一回见着,还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时间惊得目瞪口呆。
一阵雨水拍面,吴因这才稍稍缓过神来,只当陈楚是在取乐,回道:“公子切莫说笑,你我皆是男儿身,男儿郎要如何嫁男儿郎?此刻雨大,快些赶路吧,前面不远便是我家。”
陈楚看着吴因明明一脸惊诧却又强装镇定的样子,噗呲一笑,也不说明自己本是女儿身,只是扮作男儿模样,任由吴因继续摸不着北。
谈话间,两人已来至门前,见一妇人正撑伞相迎,来人正是吴因母亲张许英。张许英见着被淋湿的陈楚,些许雨水还在她碧玉般的脸上流连忘返,迟迟不肯滑落,究竟是怎样的可人儿,竟使得无情的雨水都为之动了情,不禁感慨:“如花解语,似玉生香。世上竟有如此俊俏的少年!”待近身细看,陈楚的衣服因淋湿紧贴在她肌肤之上,胸口随着呼吸起起伏伏,“哈,原来,是个俏姑娘。只是,因儿怎会与她这般熟络的?”来不及细想,忙将浑身湿透的二人接入厅中,对吴因道:“你父亲回来了,正在祠堂和你奶奶议事,你先去取一身衣裳过来给这位公子置换。”
吴因一惑未解,又来一惑,问道:“何不让陈公子直接去我房里置换衣裳?”
陈楚听到吴因如此说,不禁羞得脸颊发烫,张许英连忙催促道:“让你去,你就去,男子汉做事怎么如此磨磨唧唧!”吴因虽是满脑疑惑,但也只得照办。
张许英取过陈楚换下的衣裳,置于炭炉之上帮她烘干,心想儿子小小年纪竟如此出息,与他那呆若木鸡的父亲相比真是云泥之别。突然,一只乌黑的荷包从内袋中掉落,顺着衣袖滑落在地,张许英俯身拾起一看,“这不是?”
张许英未出嫁前便一直在娘家经营布匹,一眼便识出这荷包的布料是专供乌衣巷中王、谢两族子弟的,这位姑娘虽姓陈,但必然也是个高门大户的千金。想来也是,平常人家,哪出得了如此佳人,张许英脸上喜色顿散,不禁愁上心头。
陈楚更好衣服,心中说不出的欢喜,第一次来吴因家中,第一次穿吴因的衣衫,感受着衣衫中的温度,轻嗅着衣襟上的气味,一切似乎都沿着自己期望的方向发展。
陈楚来至厅中,欠身向张许英揖礼致谢道:“张夫人,谢谢您,也谢谢您帮我隐瞒。”
张许英微微点头,招呼陈楚去炭炉前烤火,见吴因已径直走入祠堂,四下再无旁人,问道:“陈姑娘,听你说话似有几分国山口音,老家可是国山的?”
陈楚乖巧地连连点头回道:“正是,张夫人,您喊我楚儿就好了,我爹就是国山县人,他是……”陈楚本想言明自己是白袍将军陈庆之之女,但想起袁启的嘱咐,话到嘴边还是咽了回去,倒不是不信张许英,而是怕给吴家添乱。
张许英见陈楚支支吾吾,更确信自己猜想无错,便也不予追问,只道:“陈姑娘,您是大户人家的女儿,我家吴因能与你结识本是我吴家之幸,只是门户有别……”
张许英虽也未将话说完,却不同于陈楚的欲言又止,她之所指早已不言而喻。陈楚只觉又一盆冷水猝不及防地劈头盖脸浇下,比先前淋的一场春雨更为寒彻心扉。萧直与自己一皇族子弟一低级士族,明明有着天壤之别却是剪不断理还乱,而吴因与自己皆本为寒门,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非得论个高低,分个泾渭。
微微炉火,将陈楚衣服上的雨水缓缓驱散,却怎么也去不了平添出来的这份新愁,和因委屈而蹿入眼中打转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