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年前……
齐永明五年(487年),荒人桓天生自称桓玄宗族,领雍、司(今湖北、河南交界一带)二州八万蛮族,引魏兵攻齐,意图复兴桓楚。叛乱于元月起,五月败,虽未及半年,但战火所至无不生灵涂炭,沘阳一带满目疮痍,周边百姓流离失所。损兵折将的桓天生无力再战,索性投靠魏国,入朝洛阳,而挑起此战的幕后主使却未随桓天生入魏,而是返回齐国,潜伏广陵,待可乘之机。
广陵郡广陵县,有一家名为性味堂的医馆,据说是吴普后人所经营。吴普年轻时追随医圣华佗悬壶济世,救死扶伤,自己受益颇多,年长后集师傅所授和历代名医所长著《吴普本草》,此著说性味甚详,故其后人将性味作为医馆之名。所谓性味,乃是指药物的性质和气味,即四气五味,《神农本草经》序录云:“药有酸咸甘苦辛五味,又有寒热温凉四气。”吴普除专性味,还尤善五禽戏,据说吴普活到九十多岁,仍然耳聪目明,便是五禽戏之功效。故性味堂不仅诊治开药治病救人,还教人五禽强身健体。
现任医馆的馆主为吴老,膝下有一双儿女,儿子名路字路通,女儿名芋,待字闺中(及笄字茱萸,是吴楠之母),吴老因年事已高,基本已不插手馆中事务,将医馆全权交由自己的儿子吴路打理。可谁知,吴路掌店未久,性味堂就宗旨大变,往日一视同仁的医者父母心,变成唯利是图的商者势利眼,从前是无钱也医,如今是少钱不医,从前是老弱先医,如今是富贵先医。
六月中旬的一日,医馆大堂内数十个患者正在排队求医,突然一妇人嚷着:“大夫,救命啊!”就往吴路身前挤去。待至身前,才发现这位妇人竟还挺着孕肚,看上去已临近生产。
生老病死的事无时无刻不在发生,医馆里时不时便会上演这样家属哭嚷着求急诊的戏码,吴路早已见怪不怪。吴路将手一摊,妇人却不知何意,反复哀求着:“大夫,我夫君病重告急,不方便行动,求您随我去一趟家中,替我夫君诊治!”
吴路不耐烦地将手背在桌上敲打数下,斥道:“你懂不懂医馆的规矩,优先诊治是需要多交诊金的,何况你还要我出诊,不得把诊金、定金一并预付给我吗?”
妇人忙掏出荷包,可荷包中却只有不到一两碎银子,吴路回道:“区区几块碎银,你便想插数十人的队,你也太不把我性味堂的招牌当回事了!你要么赶紧去取了银两再来,要么赶紧离开。”
妇人一手扶桌,一手捂肚,缓缓跪倒在吴路跟前,眼中噙泪苦苦哀求:“大夫,求您行行好,可怜可怜我肚中的娃,莫让他还未出生便失了父亲。”
妇人声泪俱下,周遭之人无不动容,都劝说吴大夫优先出诊,吴路却不为所动,斥道:“她家万一没银两,我不是白跑一趟。再说,只有她家有病人吗?馆里陆陆续续来人问诊,我能撒手不管吗?”说完便侧过身去,不再理会众人。
妇人闻吴路如此说,急得泪水涟涟。一旁的吴芋见状,生怕妇人动了胎气,忙放下手中取药的活向吴路求情道:“兄长,父亲不是常教育我们救急救穷,行医行善么。”
只是话没说完,吴路已经不耐烦地呵斥,“吴家代代行医,处处行善,到头来给我留了个啥?一个老招牌!一间破铺子!还有你个饭桶!你不当家不管事,不知柴米有多贵,经营这偌大的医馆,每月开销需要多少?行医行善,说得轻巧,没钱怎么付工钱,没钱怎么买药材,没钱怎么养家糊口,工人和药商他们怎么不对我行行善?还有那些位人物,他们从铺子赊了多少石散、药材,他们各个有权有势不差钱的,怎么不见着救急救穷,倒要我这一穷二白之人为天下先!呵!妇人之仁!”
吴芋了解哥哥吴路的性子,也知道家里的处境,不生气也不顶嘴,俯首贴耳说道:“兄长,你看这位夫人的气质,显然是个大家闺秀,兴许是出门匆忙忘了多备银两,你何不与她一同回去,先取诊金再治病,两不耽误。”
吴路听后若有所思,转身面向抽泣的妇人,细细打量一番,见她虽有孕在身,但仍不掩出众姿色,再看她周身打扮,也不像是穷人子弟,思量着瘦死的骆驼总也比马大,于是让一步问道:“这位夫人,我们性味堂世代悬壶问世,有口皆碑。治好世人疑难杂症,自己徒留仨瓜俩枣,然空有济世之心,也难为无米之炊,为使家传医术能发扬光大造福百世后人,我只能迫不得已定下这开源节流之法:问诊必先交诊金,开方必在内抓药,我看您确有难处,我就破一次例,只不过我要如何信得过你,你身上可有抵押之物?”
显然这性味堂虽名声在外,却不复从前,现任管事的郎中将钱财看得比名声更重。也罢,人各有志,更何况自己现在身不由己。妇人也非愚钝之人,忍痛割爱,从袖中掏出一丝绢包裹,一手托之,一手解之,待打开之际,金光乍现,一旁问诊的病人惊得差点从蒲团摔倒。这包裹之物,竟是一柄金刀!
吴路顾不得金光刺眼,眯眼望向金刀,见它刀柄、刀鞘皆由纯金制成,严丝合缝,浑然一体。吴路被金刀惊艳所迷住,情不自禁倾身伸手,欲触碰以慰,毫无思量刀乃凶器,好在妇人并无有加害之意。妇人先是微微撒手,显然心中不愿,这宝刀平日皆是以丝绢包裹,自己都不舍得轻易把玩,只是现在丈夫命在旦夕不可耽搁,不待再犹豫,双手捧金刀呈上,开口说道:“此物乃是我夫君家传宝刀,是赠予他未出世的孩儿的,我且将它抵押于你,待我夫君康复后,我们一定重金将之赎回。”
吴路接过短刀,不敢置信地来回翻看,熊爪居柄首,云纹布其身,碧玉镶其间,珠宝遍其侧。传闻金刀乃是北方胡人权贵才配享之物,这把金刀如此奢华,显然刀的主人必非泛泛之辈。吴路吃力地将刀身抽出,只见刀身金光锃亮,完美无缺,待翻至另一侧时,见有一个“德”字刻于刀格之下,显然“德”便是这把金刀最初的主人之名。这把金刀莫说以黄金论斤称两,便是刀鞘上随意一件珠玉已是价值不菲,更何况工艺水平又如此之高。倘若这名“德”之人是史上有头有脸的人物,那金刀价值简直无法估量。
妇人见吴路望着佩刀浮想联翩,忙催促道:“大夫,还请速速与我去救治夫君!”
吴路这才恋恋不舍放下金刀,答应与她同去,吴芋则早已将药箱跨在肩头,对馆中众求诊的病患推辞道:“各位乡亲,吴大夫有急诊在身,不容耽搁,各位明日早些再来吧。”吴芋虽如是说,可吴路却并非如此想,他心中已在盘算无论如何都要将这金刀据为己有。
来至妇人家中,只见一男子趴在床上一动不动,吴路生怕此人已经断气,自己便没了狮子开口之由,忙三步并作两步赶至床前,见患者尚存一息,微睁双眼看向其夫人,吴路这才放下心来。
吴路刚想问这人是何病症,只见妇人掀开被褥,吴路和吴芋皆被眼前所见惊住。此人肩膀处肿胀非常,显然是肩头伤口感染所致,肩头周围皮肤苍白、发亮,外圈紫红,内里紫黑,周遭还有数个大小不等的水疱。吴路轻轻挤压伤处,一股脓血伴随着恶臭从伤口溢出。
吴路从医数十载,一眼便看出这伤口是箭伤所致,更因处理不当,已极度恶化。三国时期,名将周瑜便是箭疮崩裂而亡,古来多少此等英雄,凡得此疾,百里难有一幸免。此刻即便祖师爷华佗再世,对此也定然无能为力。吴路无奈地摇头叹气,他倒不是为此人将英年早逝而哀,而是为自己与这金刀无缘而哀。吴路犹豫着将金刀取出,作势还给妇人。
妇人见状,心下明了,顿觉头晕目眩,不由自主地向床上倒去,却见那伤者不顾病痛,突然起身,一把扶住妇人,一手夺过吴路手中金刀,有气无力地轻斥道:“你临近生产,怎能如此不爱惜肚中骨肉,又怎能将金刀随意交由他人!”待妇人收下金刀,男子随后一改态度,抚着妇人的孕肚,柔声轻语道:“夫人,人各有命,我死不足惜,唯憾,唯憾大业未成。”
妇人哭喊着:“不,夫君!”一头扎入男子怀中。
吴芋见夫妻二人如此恩爱,不禁泪满衣衫,拉住正欲出门的吴路恳求道:“兄长,可否请父亲前来一试?”
吴路本就为失去金刀而一肚子不快,这时候吴芋还哪壶不开提哪壶地提到父亲,摆明了是说自己医术不精,吴路恼羞成怒,恶语相向道:“你把老头子叫来有什么用!这恶疾若未发作,尚可刮骨一试,如今已溃烂至此,就是祖师爷华佗亲在,也难留他至明日!”
妇人听罢“啊”的一声险些昏厥,男子见状怒从心起,对着吴路吼道:“既然如此,你便给我陪葬吧!”忍着剧痛扑向吴路,此人虽重伤在身,但拿下吴路却仍如同探囊取物。男子一把掐住他的喉咙,单手将吴路提至双脚离地。
此时吴路如同待宰羔羊,生死全在男子一念之间。突闻妇人“啊”的叫痛,吴芋望去,只见着妇人裙摆染红,忙止住男子道:“壮士手下留情,贵夫人见红了,快要生了!留我兄长一命,我替贵夫人接生。”
男子听罢松手任由吴路摔下,吴路吓得不待起身,连滚带爬夺门而逃,吴芋则留在屋中,为妇人接生。生产过程中,男子也不再避讳,倚着床沿坐在地上,牵着妇人的手为她鼓励。
不久后,“哇!哇!哇!”的婴孩啼哭之声响起,妇人顺利诞下一婴,吴芋对着床沿的男子说道:“壮士,恭喜恭喜,母子平安,是个男娃。”
男子挣扎着睁开双眼,试图以微笑接受这个喜讯,却已是有气无力,更别提去抱一抱孩子。显然,他之前强行起身,已致伤口崩裂。吴芋看向男子身后,脓血已流了一身,他之所以一直倚着床沿,除了抵住伤口,更是不想让妇人看见此情形而影响生产。
望着被鲜血染得通红的被褥,吴芋知道,男子已是行将就木。吴芋将婴孩抱起给他过目,之后又将他放回母亲身旁,在吴芋的搀扶下男子用尽最后的力气趴到妇人身旁,对妇人说道:“夫人,你辛苦了!是个男娃,大燕慕容后继有人,复兴大业指日可待。”
妇人望着自己夫君泪眼婆娑,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男子安慰道:“夫人莫要伤心,从今往后,有此子替我陪你左右,有你代我培育此子,我可安心去矣。”
妇人忍住悲痛,故作坚强地说道:“好,夫君,请你为孩子起个名吧。”
男子也不顾吴芋在旁,抑或是见她心善,已不将她当作外人,对妻子说道:“上天待我不薄,让我离世前有幸一睹后人,我慕容氏后继有人,这是天尚佑我大燕,我慕容氏定不负天恩,终有一朝要君临天下,我儿之名便取君临天下之‘临’字!”说罢,垂头依偎在妻子身旁,停下了拼搏的脚步,合上了不甘的双眼。
妇人望着安息的夫君和安睡的孩子,再难抑制心中悲痛,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一旁刚刚哭累的婴儿不知是被母亲吵醒还是感受到亲人离世的悲痛,也跟着又哇哇大哭起来。
吴芋本想劝妇人节哀,她刚刚生产完身子十分娇弱,动气容易落下病根,但奈何自己也早已哭成了泪人,不知从何劝慰,自己唯一能做的便是待妇人情绪稍稍稳定些,回家中熬几副补药和补品给妇人补补身子。
只是,吴芋这一回家,便再也未能见到这对母子。吴芋走后不久,妇人便带着儿子和细软离去,而带不走的,则与丈夫的尸身一同付之一炬。
吴芋对吴路平日所做所为虽不齿,但毕竟能继承家业的是他而非自己,只能听之任之,稍加劝之。但吴路此次恶行已让吴芋忍无可忍,她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告诉吴老,老馆主听后气得直跺脚,将吴路家法伺候,逐出家门,同时罢了他继任馆主之资。
可未想到,数日后老馆主却被官府捉拿,罪名为救治胡人反贼,而举报人正是吴路。吴路因先失金刀,再失医馆,对吴老和吴芋记恨在心,偶然从城墙上看见捉拿桓天生余党的告示,想到那日去诊治的男子黄发高额,深目鹰鼻,加上他肩膀上的箭伤,定是在沘阳战乱中所受无疑。他正好借此机会,将老馆主和吴芋一并除去,夺回馆主之位。
只是吴路未想到,吴老竟在公堂上对救治胡人供认不讳,将原本属于吴芋的罪责一肩扛下。吴老为何如此?只因吴老已认可了吴芋医者之心,吴芋救人无错,身为医者见死不救才为错!医者治病本不该区分贫富贵贱,又何必计较胡汉之别,有病在身便为病人,病人便该一视同仁。
吴老只恨自己到此刻才后知后觉,为医者如此,为师者,为父者亦该如此。吴老一生谨遵医德,作为医者他问心无愧,只是作为师者、父者,他亏欠吴芋太多。吴芋本天赋异禀,奈何他这个父亲冥顽不灵,计较于男女之别,传业授道均亏待于她,好在,为时未晚,他还有一把老骨头和一条老命可以弥补愧疚。
最终,吴老被判收监,次日午时问斩,吴芋则无罪释放,但性味堂早已无她容身之处,新任堂主吴路以吴芋违背家规之由将她赶出家门。
只是,吴路未想到,被他赶出家门的除了吴芋,还有一件医家的无价之宝。性味堂历任堂主除了《吴普本草》,还有一卷医书代代相传,那便是医圣华佗的《青囊书》残卷。这本该是吴路接任堂主之时受传之物,但吴老对他失望透顶,看穿他早已无医者该有的济世之心,唯有商人的利欲熏心,《青囊书》在他眼里,也不过是千金商品而已。于是在行刑前,吴老将《青囊书》托付于女儿吴芋,悲叹着“医者有方,可治百病,世间无药,可医人心。”走上刑场。
刑场前的吴芋目睹着为医一世,救人无数的父亲身首异处,感慨着百无一用是医者。在为吴老收尸后,吴芋便带着《青囊书》残卷离开了江陵这片伤心地,去往了吴兴故鄣,隐姓埋名,未再对外行医治病,而是改行做些药材买卖。
医病非医人,医人须医心。如何医心?唯有治世。如何治世?出将入相。所以吴芋才会择官居奉朝请的吴均而嫁,并执着于逼儿子吴楠为官、逼孙子吴因读书,并非因她贪慕虚荣,而是她欲用自己熬制的这方良药,医天下万民之心。
……
一声“呜呜”之声打断了吴芋的思绪,吴芋望向吴楠怀中的“患者”,气得火冒三丈!吴楠请她救治的怀中襁褓,并非是婴孩,而是一条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