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子时,万籁俱寂,袁启怀中的婴儿已躺在陈昕的硬板床上沉沉入睡。只听得袁启一声长叹,打破了周遭的静谧,继而说起了那段不堪回首的往昔。
袁启一边回忆一边说道:“大梁天子的第二子,姓萧名综,但此萧并非当朝梁之萧,而为前朝齐之萧,萧综实乃齐东昏侯萧宝卷的遗腹子。梁普通六年,梁军二次北伐,萧综出任督军,当时他已从其母吴淑媛处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于是趁此机会连夜潜逃至魏国,并按着东昏侯太子萧诵的名给自己改名为萧讚。之后几年,萧综在魏国几经浮沉,虽不得志,但魏国朝廷待他也不薄,不仅高官厚禄供着,甚至还把如今魏国天子元子攸的姐姐寿阳长公主下嫁给他,此子便是萧综和长公主所生。”
陈昕看向这位出身错综复杂的王公贵族之子,也是不禁一声叹息,不久前他还有父母在旁、锦衣玉食,这会却是风餐露宿、颠沛流离,可如此巨变,此子竟还能睡得如此踏实,也不知是年幼无知还是未来可期。
袁启继续说道:“梁大通三年五月,白袍军成功护送元颢入主洛阳,梁帝闻讯亲书诏书嘉勉,但其中还夹带了一道密旨——‘送以信物邀综返梁’,此事来得突然,又事关机密,陈将军便私下吩咐我一人暗中处理。也正因此事耽搁,使得我未能赶上洛阳决战,未曾想,就此一别竟成永别,和白袍众兄弟们阴阳两隔,再难相见。苟活下来的我一直被萧综收留,期间我一面和萧综找寻返梁时机,一面四处找寻存活的白袍将士,终是皇天不负苦心人,让我找到了宋景休、鱼天愍两位兄弟,也正是从他们口中得知了洛阳决战的始末。”
陈昕今日能与袁启相见本已是喜出望外,听他说到另外还有两位白袍故人死里逃生,更当喜不自胜,只是一想到七千白袍仅寥寥几人生还,实在无心欢喜。
袁启于是便把宋、鱼两兄弟的亲身经历一五一十地道了出来。
元颢入主洛阳后,未随伪帝元子攸出逃的百官纷纷来投,然而元颢却草草将众人打发,只顾与元子攸后宫中的妃子们饮酒作乐。新君上任,却无心朝堂政事,终日于后宫淫乐,令朝野壮志未酬。白袍军副马佛念便带头劝陈庆之废了元颢、叛梁自立,参与此议的白袍弟兄们无不赞同,纷纷请命争当先锋去取元颢项上人头,可陈庆之力排众议,直接否决了。不仅如此,陈庆之还上书元颢“宜启天子,更请精兵”。
可未想,陈庆之不忍反,元颢却先图反了,不但上书梁帝谎称魏国无忧,无需增派援军,还用尽手段拉拢白袍军中的将士。可哪个久经沙场、历经生死的白袍将士会为这等无德无能之主许以的荣华富贵所动,眼见利诱行不通,元颢便转而威逼。他不再打背井离乡的南人主意,而是把目标定在以杨忠为首的一众北人身上,他以缺少高手护卫为由,征调这帮好手入自己的侍卫队,陈庆之若是不从,他便欲以陈庆之意图谋反自立上表梁帝!
经荥阳一战,七千白袍本已折损五百之多,可元颢不但不让白袍招募新兵,还不许白袍纳降败军,更是将投降陈庆之的费穆扣以教唆的罪名斩首示众。明眼人都看得出,元颢这是急于脱梁自立,在刻意削弱白袍。
如此作为,让白袍将士无不气恼,但他们却也只能酗酒消愁,有甚者更是陵暴市里,以示不满。
陈昕听到此处,亦是气恼万分,痛骂道:“昏君啊昏君,局未定而纵酒色,寇未平而折刀戟,如此不分轻重、不辨忠奸、不明是非、不知荣辱,如何可成大事,又岂有不败之理!白袍将士的血汗,不值得啊!”
袁启愤愤地点头赞同,转而又哀叹着说道:“这元颢的好景并不长,只不过,连累的还是我们白袍军的弟兄。六十五日后,尔朱荣挟着逃亡的魏帝元子攸挥师百万反扑洛阳,誓要会会风头正盛的白袍军,欲与陈将军一决高下。魏军号称雄师百万,实则不过三十余万,但三十万对七千,仍是天壤之别。为了争取战略上的主动,也为了避免和元颢再生嫌隙,陈将军主动请命,带领剩余的白袍军渡过黄河驻守中郎城,守住两岸唯一的浮桥。”
大通三年八月,时盛暑,三千白袍负隅死守北中郎城,三日里昼夜不息连战十一场,魏军猛攻不止却是久攻不克,凡是踏入距城一箭之地的魏军非死即残,魏军至此不敢越雷池一步,饶是尔朱荣连斩数十名怠战和擅退者,仍是无济于事。魏军已毫无战意,就连尔朱荣自己也已萌生退意。
可正当此时,一名叫刘灵助的方士出现在魏军营中,并于魏天子面前卜了一卦,卦言“不出十日,河南大定!”竟以此打消了魏军的退意。那方士于阵前设坛作法,不眠不休连作三日,可始终未见有任何异象。魏军见状只道是妖言惑众,士气又低沉了下去,梁军自然也以为区区妖道不足为患,趁魏军按兵不动之际也于原地休整。
时间来到第四日,本是烈日当空,可霎时间中郎城四周却妖风骤起,风卷黄沙直掩天日,梁军目不能视、弓无法张。魏军则有如神助,魏将尔朱兆和贺拔胜率千余奇兵绕过守城,在梁军眼皮底下从马渚西的硖石以木筏渡过黄河。尔朱荣依照名士杨侃的策略,命木筏军渡岸后直袭元颢之子元冠受的部队,元冠受一战被擒,元颢则率几百骑兵仓皇出逃。是夜,南岸的洛阳被陷,中郎城已成一座孤城。
没了南岸补给,中郎城已无法坚守,而且元颢撤逃,败局已定,陈庆之别无他选,只能率领白袍残部趁魏军未完全掌控中郎城之际冲破南岸出口结阵而返。突围而出的白袍人马已仅剩数千,但尔朱荣忌惮白袍军卷土重来誓要赶尽杀绝,竟亲率近万精骑追杀而来。
可每当魏军追上白袍之时,尔朱荣便下令休整,而每当白袍反扑之时,尔朱荣则率军后撤,陈庆之心里清楚,尔朱荣无非是想趁白袍渡河之时半渡而击之。但令陈庆之未想到的是,尔朱荣竟随军携带着那名妖道,时不时吩咐那名妖道于白袍军可见之处设坛作法,如此数回,虽尚未现任何异象,但白袍军中已是人心惶惶。
当白袍军退至蒿高山正当渡河时,众人畏惧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蒿高山洪从天而降!前有山洪逼命,后有追兵截杀,七千白袍,就此死散。谁也未曾想到,这支所向披靡的白袍军,竟会以天灾收场。
就目前所知,白袍军中幸存的南人除了陈庆之、宋景休、鱼天愍,就只有未赶上此战的袁启。而战前被元颢勒令收编的白袍北人则生死未卜,这些人虽无心为元颢而战,但也深知,若元颢被擒,北伐则宣告失败,白袍也将无以复命,于是舍命护送其从洛阳出逃,直至临颍被擒。
知晓了洛阳末役的始终,陈昕心中积压多年的疑问总算是解开了,可即便知晓了这一切,他还是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心中那个坎无论如何还是跨不过。他深知袁启心中亦是如此,自我安慰着说道:“家父侥幸不死,剃发割须装作僧人,一路潜行至豫州汝阴,经梁人接济,才成功返还。宋、鱼两位前辈定是武功超凡,于绝境中觅得生机,逃出生天。”
袁启附和道:“确实,宋、鱼两兄弟乃我们江左盟一等一的高手,我们兄弟三人聚集后,本打算合三人之力夜闯敌营刺杀尔朱荣,事后再携萧综一同返梁,一来替死去的兄弟们报仇,二来完成陈将军托付的任务。但无论是在尔朱荣的府邸、还是在其军营,四周皆是高手如云,我们三人无从下手,只得退回齐州城从长计议,期间我们一直受萧综夫妇收留。但没过多久,机会就来了。”
魏国虽已汉化改革多年,但还是保留了不少胡族的习俗,比如手铸金人占卜吉凶。不受汉化的契胡尔朱荣尤为如此,相州滏口扫平葛荣,京都洛阳荡灭白袍,屡试不爽,尔朱荣对卜筮之术已可谓不言而信。因此,意图废帝自立尔朱荣每建功勋,便会派人为自己铸金人,一旦卜筮为吉,他便取元魏而代之。
在推翻胡太后淫政后,尔朱荣下定决心要谋朝篡位,然而,却以四铸金人皆不成而无奈告终,魏国仅存的那点皇室血脉和士族子弟也因此才得以幸免于河阴之难。
随着万俟丑奴、万俟道洛、王庆云相继被俘杀,尔朱荣已扫平关陇,一统北方,如此盖世功勋,他岂肯再居人下。他已于暗中命术士刘灵助择吉日为其五铸金人,魏国天子元子攸得知消息后,决定先下手为强。
可元子攸只不过是个毫无实权的傀儡皇帝,身边只有文臣出谋划策的几张嘴,哪有武将上阵杀敌的一把刀。元子攸的刺杀消息不胫而走,就连尔朱荣得知后也只当是个笑话。得知此情的寿阳长公主便把宋景休、鱼天愍和袁启三人举荐给元子攸,三人也正好想借此机会为白袍军报仇雪恨,于是一拍即合。
陈昕听后一脸凝重地分析道:“此次刺杀,若是败了,元氏再无扭转局势之机,即便成了,尔朱集团的势力犹在,元氏还是九死一生。在我看来,元魏气数已尽,这不过是垂死挣扎。”
袁启附和道:“是啊,无论成败,魏国都将大乱,所以我们第一时间想的是先把萧综安全护送回来,但却被寿阳长公主看穿了。她拦住我们直言道:‘若夫主只为齐州刺史,你们但行无妨,然夫主亦为国婿,太原王必遣人监之,如此一意孤行必打草惊蛇!’她深知,元魏的安危与我们无关,我们此行目的仅有二,一为护送萧综回梁,二为刺杀尔朱荣,若先行护送,必会惊动尔朱荣,此等刺杀良机恐难再有,若先行刺杀,虽暂将萧综置之危地,却是唯一能将两个目的都达成的办法。见我们犹豫不决,长公主竟不惜以千金之躯跪倒在我们身前,恳求道:‘诸位若仍执意如此,恳请务必带上吾儿,稚子无辜,随行无碍。’说罢,便以头磕地,我们三人欲将她扶起,你猜怎样?”
陈昕正听得入神,忙急切地问道:“怎样?”
袁启眼中满是佩服之色,说道:“长公主竟拔出枫叶金簪抵住脖子,说道:‘诸位英雄,你们切莫因顾忌妾身而坏了大事。妾身死后,恳请务必照顾好拙夫与稚子!元莒犁在此谢过!’说罢,竟不顾萧综呼喊引颈自戕。但若连一介女流自戕都无法阻拦,我们三人凭什么本事去刺杀尔朱荣。萧综见状,急忙搂住被我们救下的长公主,将她手中金簪紧紧攥住,生怕她再胡来。长公主虽是私心护子,但她所说却也在理,我们商议再三,决定由我先将此子护送回梁。恰闻陈将军正在攻打悬瓠,我便日夜兼程奔赴而来,正好赶上溱城攻陷。这一路上打听到不少陈小将军的英勇事迹,果真虎父无犬子。”
“袁叔叔,您过奖了!”陈昕顺势邀请道:“家父若得知几位幸存的消息,不知他得有多欣慰!家父此刻正在义阳坐镇,此地驾快马前去仅需半日,袁叔叔何不与我一道回去先行会合,家父或有更好的计策。”
袁启直摇头地叹道:“不了,不了……不能!不能……”
陈昕见袁启语无伦次地推辞,却不知其中缘由,只好起身揖礼再请道:“袁叔叔,那场北伐过后,家父也与你们一般,食不知味,夜不能寐,魂牵梦萦的都是你们的安危,小侄求您务必能与家父见上一面,好了他一个愿。”
袁启气愤又无奈地说道:“我,我又何尝不想见陈将军!可是,现在还不是时候。”见陈昕仍不死心,袁启只好解释道:“于公,军令如山不可违,我公务在身,尚未完成,如不能携萧综复命,要见将军唯有提头去见;于私,杀兄之仇不可放,七千白袍兄弟死于尔朱荣之手,此仇不报何以为人,我又有何脸面去见江左父老。大丈夫如若未能与众兄弟携手赴死,定当为其报仇雪恨,如力所不能,那黄泉相见也可坦然相对;于他,承人之恩不可忘,许人之事不可违,萧综和长公主于危难间收留我们兄弟为其一,长公主又以命相托为其二,我若此刻回去,岂不是成了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徒!军队有军队的纪律,江湖有江湖的道义,我既是白袍兵,又是江湖人,还请将军切莫再为难在下!”
说罢,袁启愤而起身,作势便要离去。
是夜丑时,梁军中军大营中。
陈昕清楚,情理上自己已经无法请动袁启,武力上,就凭自己的身手,想留住这位把神行百步练得炉火纯青的一等高手更是白日做梦。但袁启若当真要走早便去无踪了,他迟迟还未动身,定是因为这个婴儿的事还需另行交代。想通这点,陈昕忙配合着挽留袁启,揖礼致歉道:“袁叔叔,是侄儿冒昧了!那不知此子应当如何安置?”
袁启却反问道:“如果此子全权由你负责,你会作何打算?”
陈昕反复思量,皱眉说道:“此子身份错综复杂,既是梁国皇亲,又是魏国国戚……若是将他安置在魏国,此刻的魏国,元氏失势,尔朱掌权,此子血亲皆无立身之处,可谓朝不保夕,更无余力庇护于他,待行刺过后,更是生死难料。若将他安置在魏国民间,六镇暴乱频发,最好不过九死一生;若将他安置在梁国,大梁天子菩萨心肠,再念及萧综为此子生父,定能护其周全,只是,毕竟他身负前朝和魏国两重血脉,难免朝堂上下不百般刁难,有心之徒更会加以利用。若将他安置在相对安定的梁国民间,交由一户寻常人家抚养,隐姓埋名或可安度一生。若他日能顺利携萧综返梁,再与他作商议亦有回旋余地。”
袁启点头称好道:“此法甚好。若是如此,我有一户人家推荐。”
陈昕问道:“袁叔叔所荐何人?”
袁启并未急着答复,反而还卖起了关子,问道:“你可听说过铁笔判官?”
陈昕答道:“如雷贯耳!江左幽冥府的铁笔判官崔傍,江左谁人不知!当年义乡县官寇勾结,犯下了震惊朝野的林家灭门惨案,崔判官得知此事后,单枪匹马,日闯贼窝擒贼首,夜探县衙拿县令,才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虽是为民除害,但却因私设公堂和杀害朝廷命官被下令通缉,之后他便销声匿迹。袁叔叔可认识此侠士?”
袁启答道:“何止认识,还有过命的交情。你也曾见过,当年他销声匿迹之处,正是你父亲的宅中。”
陈昕不敢置信道:“当真!莫非他改头换面后隐姓埋名于家父门客之中?莫非,便是那个总是面无表情的崔叔叔?”
袁启笑道:“正是,陈将军敬佩崔傍之侠义,暗中替他摆平了此事,并主动招揽了他,而数年后,我们还一同披着白袍北上洛阳。不过洛阳末役后,他就真的销声匿迹了。”
“原来崔傍也是白袍一员!白袍军中真是藏龙卧虎!”陈昕惊讶之余不解地问道:“那他和你所荐之人有何关联?”
袁启说道:“当年白袍荥阳攻城一战时,崔傍和我相互承诺,无论我们之中哪个战死沙场,活下来的那人都要给另一人的家小报信,并竭尽全力地照顾他们。崔傍仅有一胞妹,嫁于无锡县。崔傍此人古道热肠,其妹亦然,再加之你父亲收留崔傍之恩,你大可将此子放心托付于她。”
陈昕连道:“极好,极好。袁叔叔可知她嫁于何人?”
袁启将崔傍当日所述转告给了陈昕,陈昕本以为安置之事就此商议妥当,袁启却冷不丁冒出一句:“若有朝一日,此子机缘巧合下寻得真相,你当真不怕他再起祸端?”
陈昕先是一顿,略加思索后便猜到,这是袁启有意在试探自己,于是指天立誓道:“袁叔叔不必多虑,侄儿以白袍之名发誓,绝不会加害此子,也绝不会向家父以外的任何人透露其身世!如违此誓,让我身死胡刀下!命丧台城前!”
胡刀,顾名思义为胡人之刀,台城,则为南梁宫城,也是南梁的最后一道防线,陈昕此誓可谓赌上了身为将者的尊严和身为南人的底线。逼着陈昕发此毒誓,袁启知道自己着实有些过了,但无论是作为一个保家卫国的梁国军人,还是作为一个守信报恩的江湖侠士,他都认为自己未做错了什么,按照江湖规矩,袁启也指天立誓道:“若有贼人想要利用此子图谋不轨,千里万里,我必诛之;若此子成人后心术不正,欲再起祸端,上天入地,我亦诛之!如违此誓,生不归白袍!死不葬南朝!”与陈昕的誓言相对,袁启也赌上自己最珍视的一切。
说罢,袁启端起早已冰凉的茶水,以茶代酒敬向陈昕:“代为转告陈将军,待我们三兄弟诛尔朱、返萧综后,定一同上门负荆请罪!”
陈昕亦端起茶杯回敬袁启:“本无佳酿,何介茶凉,愿马到功成,早日荣归白袍。请!”
袁启:“请!”
待陈昕将茶饮罢,已不见了袁启身影,只见茶杯兀自在桌上打转,冷风穿过袁启留下的帐缝不请自来,陈昕透过帐缝望向远方,北方的天空泛出一抹鱼肚白。
同一时刻,义阳镇的主将营内,陈庆之再次从同一个梦中惊醒,“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七千白袍北伐,攻城三十二座,攻无不克,鏖战四十七场,战无不胜,在短短十四个月里,取帝都,卷半国。他这一身成就可谓皆由此而来,可他的一生梦魇也全是因此而起,七千出征,仅一人归还!睡意全无的他,索性便早早起身,披上白袍去营中巡视。远方天边的鱼肚白渐渐扩散,一片血红冉冉升起。
是日申时,义阳镇的梁军营内,周荟听闻陈昕率军大胜而归,喜笑颜开地前去相迎道贺,正见着陈昕一手搂包,一手牵羊,神神秘秘地向主将的营帐赶去,连忙叫唤,可陈昕却连头也不回,一股脑地钻进了中军大营。周荟追至帐前,正想跟着进去,却被守卫的士兵横枪拦住,周荟怒斥道:“瞧清楚没!是我啊!你们连我都不认识了!”
卫兵回道:“少将军下令,他与陈将军有要事相商,不管是谁都不能放进去!”
周荟叫道:“我是梁军军副,还有什么军事机密不能让我知道的?”说着便要推开横在身前的长槊。
然而两卫兵却仍是寸步不让,道:“少将军特意吩咐了,任何人包括周副将!”周荟气得直吹胡子瞪眼,“羊都入得,我却入不得!”
中军大营内,陈昕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与陈庆之听,陈庆之听后老泪纵横,心中却是一半欢喜一半担忧,欢喜在故人有幸死里逃生,担忧在故人此行仍是凶险万分。
陈庆之踌躇了半刻,取过长公主留下的书信思忖起来,书信尚未启封,面上写着“恩公亲启”四个字,字迹娟秀,却力透纸背,正面是身为女子的柔弱,背面则是身为人母的刚毅,信封内除了一封信还有一块方娟,方娟上面写着此子的生辰八字。陈庆之看完信,大为感动,感慨母爱如山,也感叹寿阳长公主果非寻常人!
信中如是写道:
“恩公尊鉴:
恩公启此书时,妾身恐已不在人世,妾身别无长物,徒留些许珠玉,望恩公切莫推辞。
吾儿年幼,尚不知人事,本应傍父母身侧,闻长辈教诲,共享齐人之福。
然天不怜我儿,突遭此变故,妾身与拙夫实无力尽父母之责,还望怜见稚子无辜,恳请暂代照看于他。待他日拙夫寻得吾儿,必当报以重谢,若拙夫遭遇不幸,愿亦能视此子如己出,他日吾儿必会侍奉左右,尽膝下人子孝道。
莫促追功逐利,且教知足常乐。
元莒犁拜上”
陈庆之和陈昕已经商量好就按袁启所想安置这个婴儿,正在考虑派谁去处理此事最为妥当。正听见帐外周荟扯着嗓门在和卫兵“讲道理”,陈昕突生一计,附在陈庆之耳旁说道:“如此如此,这般这般……”陈庆之听完,点头称好,让陈昕就按此行事。
周荟教育完守卫兵后,正要掉头就走,却见陈昕拉开营帐门说陈将军邀其入内,有要事一同相商。周荟得意地连“哼”两声,入营帐前还不忘狠狠地白守卫兵几眼。
一入营帐,周荟的得意之色当即就被眼前所见惊得无影无踪,平时不苟言笑的白袍将军陈庆之,此刻怀中居然抱着个娃娃自得其乐,陈庆之让周荟入座,周荟当时就觉得没什么好差事,借口说道:“将军,罢义阳镇兵之事还需督促,白水蛮部尚未慰劳,我这就去处理。”说时迟那时快,想溜已经没门了,陈昕早一步拦在了营帐门口。
周荟推推陈昕,恳求道:“恭贺少将军大胜而归!贤侄,叔父我,我尿急,真尿急,去去就来,就一会,就一会。”可无论他如何恳求,陈昕都无动于衷。周荟也是纳了闷了,今天怎么这么点背,这中军大营想进的时候进不来,想出的时候又出不去。
陈庆之却对周荟的表演视若无睹,悠闲着给婴孩喂刚挤出的羊奶,等周荟乖乖落座后才发话:“子忠贤弟!”周荟一听,当时就坐不住了,情不自禁地蹿起身来,心想:“大事不妙,自己刚想和陈昕套近乎,这会陈庆之已经和自己使上同样的伎俩了,自己怕是在劫难逃了。”起身揖礼苦笑着回道:“将军,您有私事只管吩咐,无须这般客气。”
陈庆之突然板起脸怒道:“私事!此子乃是我白袍旧将崔傍之子,他只身潜伏北魏,不幸身死,身为主将的我难道不该承担起将其子送回故里的责任,这怎么会是私事!”
周荟知道陈庆之在掰扯,但无奈自己被他抓住了口误,而他所言乍听之下又猜不到究竟是个什么套路,只好配合着说道:“将军您向来体恤将士,将士们无不感恩戴德,末将这就去安排两个可靠的好手送此子回故里。”说着又想溜,回头看看杵在营帐门口的陈昕,只好又乖乖坐下。
片刻沉寂后,只听陈庆之缓缓述道:“天监十八年(519),周荟将军任寿昌浦口戍主,闻见一项姓少年力大勇猛,善游泳,能蹦高,收其为义子,悉心照顾,教书传武,如今少年不仅武艺高超,更是志向高远,昕儿,你可知此人是谁?”
陈昕不做他想,立刻回道:“乃周将军义子,周文育。”
“正是。此次随我出征的将士,论打仗个个都是好手,但论教子育娃,谁都不及子忠贤弟。”
平时都是周荟自己吹养子能耐,今日反被主将主动夸赞,周荟心里说不出的纳闷,心想:“一会子忠贤弟,一会又周副将,一会没大没小,一会又上纲上线,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看着陈庆之和陈昕两人势在必得的架势,周荟心知这事自己怕是难脱身喽!饶是如此想,可在屈服前还是不肯放弃最后的抵抗,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将军如此看得起末将,末将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只是,白水蛮部……”
陈昕接道:“白水蛮部反复无常,是不可掉以轻心。此地今后还需由周将军打理,此事是该由您处理才最为妥当。但依我之见,也不急于一时,且看围城之时、对垒前后,白水蛮部既不出兵助魏,也未称臣于梁,可见他们仍在观望,此间魏军新败,他们定不会轻举妄动。”
周荟听陈昕如是说道,心中大石这才落下。陈庆之见状继续自顾自地说道:“白水蛮族我自当加派人手监管,眼下此子之事才是迫在眉睫,崔傍兄弟疾恶如仇,生前得罪了不少权贵,万一隔墙有耳,让他的仇家得知他尚有一子,后果将不堪设想,此子若不能早早交由其家人,我实不心安。营中实在找不出比你们父子俩更令我放心之人,未免夜长梦多,我看这事就这么定吧,子忠贤弟,我和昕儿去义兴,这几日军中事务便全权交由你来处置,此子的消息你务必权当不知道。昕儿,备粮备马。”
陈昕应声出了营帐,也不再堵门前阻拦周荟,但这下反而把周荟给逼得骑虎难下,自己已经知情了,走也不是,推辞也不是,待着更不是。周荟这下算是真没辙了,只好乖乖认栽了,忙主动揽下此事,伸手抱过婴孩,和他逗趣了起来,未曾想这婴孩也不见生,一把抓住他的胡子玩弄起来,还呵呵笑出声来,陈庆之笑道:“子忠贤弟,你看这孩子和你还挺投缘的嘛。”
周荟忍着拔须之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请示陈庆之可有其他要交代的,陈庆之将自己写的一封书信和寿阳长公主留下的珠玉、手帕一并交给了他,嘱咐道:“小心行事、切莫声张!切忌节外生枝!你与文育入夜便行,早去早回。”
是夜,周荟父子身着黑袍,于朦胧月色中走马上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