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1章 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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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大同四年(538年)三月初五

国山距离建康拢共三百余里,快马疾驰半日可至,马车缓行,一般也不出三日。范氏兄妹往返贸易,不计其数,以他们对路途的熟悉,日夜兼程,一般二日便可抵达京城。但往日只是送货,这次却还送人,他们自是习惯了车马劳顿,但考虑到京城这位陈公子多半娇生惯养,经不住连日颠簸,行至天色渐暗时,便往着最近的驿站前去,准备休整一晚,明日起早再行出发。

一行四人未至驿站,忽闻不远处打斗之声响起,循声望去,打斗两方竟然皆为出家人,一方为佛门僧人,另一方则为道家道士。僧人方共计两人,一人执棍猛攻,一人蓄势待发。道士方则为一人一驴,道士虽是只身应战,却不见丝毫慌乱,翻身下驴,负手以待。

待车马行至近处,范氏兄妹俩皆是大吃一惊,那两位僧人,不正是南岳寺释空信法师的徒弟释见曰和释见立吗?而那个道士竟然也是熟人,是经常去国山县卖药、赌钱、骗小孩的猴叔,平日里只见他游手好闲、吊儿郎当,任谁也想不到他竟能有这般身手。

范夕不敢置信地问向范曦:“兄长,这道士身手如此了得,真的是常来县城的那个烂酒鬼、大赌棍吗?”

范曦也是再三确认后才回道:“虽难以置信,但确实是他没错。只是他这道士怎么会惹得和尚动起手来?”

吴因听到两人描述,寻思着:“来县里的道士本不多,同时配得上‘烂酒鬼’和‘大赌棍’这两个称号的,非猴叔莫属了!”吴因忍不住跃下马车张望,果然是他,情不自禁叫道:“猴叔!”只是猴叔兴致全在比试之中,毫不在意吴因一行人。

陈楚曾听吴因提及猴叔乃是句曲山之道士,忙也探出身子向打斗处望去。陈楚定睛一看,他们口中的猴叔果然是前几日和空信法师论佛辩道的粟一之。至于他怎么惹得和尚动起手来,别人可能不太想得明白,但陈楚用脚指头想想都能知道,定是旧恨加新仇,他又当着僧人之面辱僧骂佛,二小僧修行尚浅、定力不足,被他给成功激怒了。

这二僧气盛好斗,与那日只动了动嘴皮子的空信法师可大为不同,其中年纪较长的僧人法号为见曰,但人却不如其名,见曰见曰,见了也未曰,只动手来不动口,粟一之三两句话相讥,见曰便怒火中烧,当即便举棍招呼而去。

见曰将手中木棍舞得呼呼作响,追得粟一之四处逃窜,见曰还以为这道士毫无还手之力,只是嘴皮子功夫了得,但一旁的见立却眉头紧蹙,只因他已看穿,这一切皆是假象。见曰的木棍紧追着粟一之的身形,每次都是贴身而过,旁人看来,粟一之每一招都只是勉强避开,但却未注意到他每次避开都与棍身紧紧相贴,不差分毫,而看似慌乱的脚步也只是装模作样,实则每次躲避对他而言都只如同闲庭信步。

久而久之,就连见曰也发现了端倪,原来粟一之并非是在拼命逃窜,而是故意放慢身形配合于他!调戏于他!想至此处,见曰怒上加怒,怒不可遏,“啊”地大吼一声,运气聚力,提棍飞奔,一招直捣黄龙直指粟一之心门。

见立见状也为之一惊,出家人杀生可谓大忌,见曰此时却已然起了杀心,这一击势大力沉,且直指心口,若是击中,身前的这个道士饶是功力再高,也怕是凶多吉少。

正当见立为之担忧之时,粟一之却仍旧不慌不乱,甚至不避不闪,气昏了头的见曰则早已不管不顾。眼见棍风已将粟一之胸前的青衫挤得聚作一团,而棍头已然戳到他的心口,可就在触碰的这一刹,粟一之的身形竟不可思议地与棍身交错而过。如同柳絮,风至而避,木棍不偏不倚从粟一之腋下穿过,而粟一之双脚仍站在原地,双手仍负在身后,仿佛从未动过。

见曰一招击空,惊愕同时已来不及收回余力,身子却因惯性一个劲向前冲去,一个踉跄,险些摔倒,急忙扎下弓步以稳住身形。与此同时,忽觉手中木棍也猛然一滞,棍上余劲被道士全部接纳。可紧接着,一股巨力猛地从棍上返来,还未完全稳住身形的见曰始料未及,扑通一声被压得双膝着地,正好跪在粟一之身前。见曰赶忙起身,却不料膝盖尚未离地,又被棍上传来的力道将自己压了下去。

僵持之际,粟一之开口挖苦道:“啧啧,都说当臣子的要给皇帝下跪,当儿子的要给老子下跪,当徒弟的要给师父下跪,当和尚的要给佛祖下跪,显然,我不是皇帝,也不是你老子,更不是你师傅,你怎么给我跪下了,莫不是把我当佛祖了?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着装模作样地双手合十,同时也松开了腋下的木棍。

见曰本就在武斗中被粟一之一再羞辱,这时又听他如此调侃自己、贬损佛祖,气更不打一处来,察觉到棍上已无束缚,不待起身抽棍横扫。见曰虽是跪在地上,但棍势却不减半分,一左一右,一连两棍。再观粟一之,却是随意地一抬腿,一转身,不费吹灰之力就避开了棍势,任由棍身贴着青衫来回扫过,顺便将青衫上的尘土一扫而尽。

见曰眼见跪着不敌,赶忙抽身后撤,双膝即将离地,忽却感觉手中棍如千斤沉重。抬眼看去,竟是粟一之在见曰一刹不察觉间已运劲踏在了棍上,见曰不欲舍棍,只得被压得又跪回在粟一之身前。任由见曰运劲挣扎,他手中木棍却如扎根在泥土的大树一般难以动摇。

粟一之俯下身笑呵呵地问道:“你怎么还不舍得起身,是把我当如来佛还是当弥勒佛啦?”说罢又假装无意抬起了脚,卸去了力。

见曰见机,不假思索连人带棍往前捅去,粟一之又如先前一般,身形未动,却已避开。见曰一击虽落空,却因飞扑得以和粟一之错开。见曰刚前胸着地,便急忙一个翻身,双手反撑,一个鲤鱼打挺一气呵成。眼见着将站起身来,却不料还没站稳便被粟一之一个后仰压到了地上,粟一之顺势在见曰背上翻了个跟斗,正好落在又被压跪下的见曰身前。

继续调侃道:“唉,拜也可以,但你总得把话说清,漫天诸佛,你究竟把我当成哪一尊了?”

见曰心知向前打挺是起不来了,作势提棍上挑,却也只是佯攻,实则为了争取空间往后翻起。眼见见曰即将翻起,大腿却被一股内劲击中,见曰双手膝盖又再一次同时着地,虽没摔得很难看,但还是不偏不倚的跪拜在粟一之身前。

粟一之脸上一阵不耐烦地抱怨道:“哎哟,小师傅,使不得使不得!”

在一旁看热闹的吴因四人均被粟一之的身手惊得目瞪口呆,陈楚不禁赞叹道:“这就是上清派的道士吗?好是厉害!”心中更是惊叹道:“这道士身手如此了得,那日却能沉得住气,只和未名打打嘴仗,真是个奇人,也真是个怪人!”

本在一旁准备随时助战的见立见状,不但没有挺身上前,反而放下了摆好的架势,双手合十、眯眼咧嘴夸赞道:“阿弥陀佛,粟道长身手了得,不枉世人将您奉为上清第五子!”

“上清第五子?”陈楚思忖着:“我怎么只听过东雏、西铸、南姑、北炉这上清四子,今日怎么又凭空冒出一个上清第五子之说?”

本玩得起劲的粟一之,却被这句话里藏话的夸赞捧得失了兴致,直摇头否认道:“上清四子倒是有所耳闻,上清第五子是个什么东西?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这小和尚怎么信口雌黄!”说罢摆起臭脸转身便走,嘴里还念叨着:“倒霉倒霉真倒霉!无趣无趣真无趣!”只见他三步并作两步径直行至毛驴处,取过酒葫芦倒骑在毛驴背上,故作潇洒地昂首饮酒,扬长而去。

只是这副姿态,与其说是走,不如说是逃。范曦抓着脑袋不明所以,明明是道士技高一筹,怎么他反而跟输了一样这般急切遁走?一旁的范夕看到兄长迷惑,推测着与他说道:“要我说啊,定是因为见立师傅戳穿了猴叔的道家门派,猴叔才急忙闪人。毕竟现在梁国以佛为尊,道次之,道若以下犯上,便是不尊国教,严重了说便是不敬天子。猴叔身为道门中人,自己招惹僧人,无非惹一身是非,凭他本事也无所忌惮,但若因此牵连自己所在道门,那就得不偿失了。”

范曦听范夕分析完,连连点头赞同,随后驾着货车往驿站赶去,方向正与粟一之相同。陈楚掀开车窗帘子向两位僧人望去,正好见着满脸笑意的见立也向她望来,对视那一刹,陈楚内心不禁一惊,不由对这笑脸产生一丝厌恶,或者说畏惧,心想着:“这僧人笑脸之上满是慈悲,但目光之中却让人只觉阴邪,哪里像是佛门中人,倒更像是歪门邪道之人。”

见立上前扶起见曰,见曰正怒火中烧,见着见立还是一如既往的那副惹人厌恶的笑脸,此时此刻,此情此景,仿佛是在嘲笑自己一般,便气不打一处来。但冤有头债有主,见曰冲着即将走远的粟一之叫嚷着:“牛鼻子,有本事别跑!”却只听粟一之得意地笑了两声,随即朗声吟道,“走走走,游游游,不学无术不发愁;酒酒酒,肉肉肉,无拘无束一蜉蝣。”

见粟一之根本不把自己放在眼里,见曰这气说来就来,提棍起身,还欲追上与之再斗一番,却被见立一把拉住,劝道:“师兄,你可真不自量力,你可知他是谁?”

见曰吼道:“我管他是谁!”

见立对见曰的嘶吼早就习以为常,不紧不慢问道:“你可知上清四子?”

见曰回道:“自然知道,不就是东雏、西铸、南姑、北儒,上清派青、白、朱、玄四观主么。”

见立点点头道:“正是,而此人道号粟一之,与上清四子师出同门,皆为上清派创教宗师陶弘景真人的入室弟子。”

见曰继续吼道:“上清四子算什么,徒闻虚名,未见建树。陶弘景又算什么,能跟我们师祖法云大僧正相提并论么?”

见立念道:“梁帝即位,屡请不出,恩礼愈笃,书问不绝,国家每有吉凶征讨大事,无不前以咨询,月中常有数信,时人谓之山中宰相,所谓何人?”

见曰问道:“何人?”

见立回道:“正是陶弘景真人,可否与法云师祖一比?”见曰支支吾吾,不愿承认,见立继续说道:“可师祖与陶真人这等高人却毫无攀比之心,他们虽分别为同一时代佛门和道门的翘楚,却从未争名夺利。陶真人身前曾云游至义兴,与法云祖师一见如故,促膝长谈佛理,结为异教知交。天监十二年(公元513年),陶真人以道教上清派宗师的身份,前往鄮县礼阿育王塔自誓受戒,法云祖师应邀执事,智藏法师、僧旻法师、昙鸾法师、宝志法师等一众得道高僧皆在旁诵经导引。”

见曰问道:“如此说来,陶弘景岂不也算得上是佛门中人?那粟一之身为陶弘景徒弟,为何这般不待见佛门?”

见立望着粟一之消失的背影,缓缓说道:“此事可就说来话长了。天子登基未久,便昭告天下,合道事佛,实则为亲佛而远道,重佛而轻道,百载佛道之争,此朝上下已分。为避免南朝上清派及诸道门重蹈北朝寇谦之的新天师道一世而亡的覆辙,陶真人作为上清派创始人,也作为道教大宗师,这才不得已在在世之时自誓受戒,剃度出家,而死后入葬之时,虽身着道袍,却袈裟入殓,陪葬器物。陶真人审时度势,以大局为重,但天下道人并未感激,甚至以此为耻。粟一之身为陶真人入室弟子,自然替陶真人不值,为陶真人不平,但他无法向天子寻衅,只得迁怒于佛门。现下,你可明了,为何粟一之这般不待见佛门?”

见曰斥骂道:“那这就是他陶弘景空有一身修行,却教徒无方!”

见立听见曰这一斥骂,反而更乐了,问道:“何以见得?”

见曰据理力争地回道:“陶弘景他自己佛道双修,粟一之却轻佛辱佛,这岂不是欺师灭祖?教出这么个徒弟,他陶弘景岂不是教徒无方?”

见立不禁乐得哈哈大笑,见曰见他如此嘲笑,气得大吼:“你笑什么笑,我哪里说得不对了!”

见立笑了许久才平静下来,详细说道:“一者,陶真人并非佛、道双修,而是主张道、儒、释三教合流,更兼武铸、医药、琴棋等于一身,古往今来,能集诸多学问、技艺于一身者,未有几人,饶是我们法云师祖也不可与之并论。二者,你刚刚与粟一之交手下来,难道你还没察觉到你们之间简直是云泥之别吗?莫说你一人连一点招架之力都没有,便是合我们二人之力,也不见得能逼他使出五成功力。粟一之还只挂个上清第五子的虚名,上清四子可是货真价实、天下公认的人中龙凤。青阳观主东雏主道卜、白虹观主西铸主武铸、朱霞观主南姑主佛医、玄纁观主北炉主丹儒,除此之外四人还分别得尽陶真人诸艺真传,早已名扬四海,声震九州。上清四子徒有虚名?陶真人教徒无方?此话如何说得?”

见曰不服道:“依你所言,上清派如日中天,四观主真才实学,那你为何不去句曲山求他们传道,偏偏跑来南岳寺拜我们师傅礼佛?”

见曰欲反激一下见立,见立却是不以为意,抬眸朝着粟一之离去的方向望去,那也正是句曲山所在的方向,见立极目远眺,却怎么也不见句曲山半点山影,微微一叹,叹息稍纵即逝,复以笑脸相对,回道:“为何我理佛?只因他修道!”

什么我,什么他,他又是哪个他?见曰听着云里雾里,只觉见立虽还是同一副笑脸,但说这话时却觉着一股惆怅与阴冷,他也不愿深思,只是“啊!啊!啊!”的乱吼一通,以发泄心中郁闷。

见立劝道:“师兄,赶紧启程回南岳寺吧,明日师傅开坛讲经,你我身兼要职,可莫要耽误了正事受师傅责备。”

听到见立拿师傅压自己,见曰立马变得乖巧了,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忙拍拍身上的尘土,同见立一同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