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2章 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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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落西山,已是黄昏,四人一马,紧赶慢赶,总算在夜幕降临时赶至驿站。正值晚饭时段,大厅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以往淡季,掌柜的总会派小二在站前笑脸迎客,而眼下掌柜早已忙得不亦乐乎,小二则累得叫苦不迭,显然是不能指望他们出门领众人进内院了,好在范曦兄妹早已熟门熟路,范曦牵着马车去后院安顿,范夕则领着吴因和陈楚去大厅落座点餐。三菜一汤一壶酒,就着仆仆风尘,四人吃得却格外舒适。简单地张罗完一口便饭,便准备各自回房歇息,可问题紧随而来。

上巳节刚过未久,许多踏青的游人还未来得及归去,都在驿站歇脚留宿,眼下这个本就不大的驿站,所剩的客房唯有两间,还都是只有一张床的地字小房。范曦和范夕两人一合计,让吴因和陈楚两人合住一间房,他们兄妹俩分一间房,陈楚摸着钱袋里绰绰有余的银两,却也只能叹着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对范曦和范夕他们两兄妹来说一间房倒没什么问题,倒不是兄妹之间不介意男女有别,而是他们本就要轮流去货车上值岗,一人睡半夜便可,可吴因和陈楚这两位“少年郎”却各自犯了难。

陈楚虽是一身公子打扮,可实际上却是一位尚待字闺中的黄花大闺女,从未碰过除了父亲和哥哥以外的异性的一根手指,今夜却要和一个相识不过数日的少年同床共枕,虽然这个少年是令她中意的,虽然她自己平时性格大大咧咧的,但毕竟终身大事,还未明媒正娶绝对不可儿戏,纠结着,要不要现在就告诉吴因自己是女儿身,不然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而此时吴因心中的困扰也是不遑多让,两个男人挤一张床本没什么,可他却无法将前日陈楚于雨中对自己说过的欲娶自己过门的话抛诸脑后,吴因当时只当是玩笑,并没放在心上,可这一夜两人就得同床共枕,心里难免七上八下,直到望见桌边的蒲垫,吴因急中生智,一下想到了主意。

陈楚正打算坦白,却听吴因抢先说道:“陈公子,我睡觉比较不踏实,我们两人同挤一张床,我怕你晚上是没有觉睡了,要不这样,我睡地铺,你睡床上?”不待陈楚答复,吴因便拾起四个蒲垫排成一列,倒头便睡。陈楚本想推让,却见吴因已装作沉沉睡去的样子,心中越发觉得吴因惹自己欢喜,自己这才踏实地放下心来着衣睡去。

是夜,暴雨突降,一道闪电点亮夜空,一声雷响震彻云霄,马房中的马儿因受惊吓,胡乱地嘶鸣,陈楚半梦半醒间,只听见这杂乱的马鸣之中似乎还掺杂着不同的叫声,似乎是驴叫!

次日清晨,马房处喧哗异常,陈楚被这喧哗吵醒,只见吴因早已趴在窗口看起了热闹,陈楚挤到吴因身边,沿着他的目光向下望去,只听小二站在马房外对里面的人呵斥:“臭道士,起开起开,谁许你在这里过夜的?你付钱了吗?赶紧起开,别耽误我干活!”

道士赖在马房中,一脸稀奇地反问道:“我睡的是马房,又不是客房,为何要给钱?”

小二被道士这一反问,当时一懵,嘀咕着:“是啊,好像是这么个理,从来也没有人住马房要收钱的先例啊。但也从来没人会住马房啊。”看到还在咀嚼草料的驴子,小二脑子一转,找回底气地说道:“你的驴子吃了饲料,这总得付钱了吧?”

道士回道:“驴吃的是马饲料,不是驴饲料,为何要付钱?给人住马房,给驴吃马食,如此招待客人,岂有付钱之理?”

小二反驳道:“你又没给钱,你怎么算是客人!”

道士学着小二说道:“那我既然不算客人,为何要给钱?”

“这……”小二抓耳挠腮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才捋清思路绕了出来,说道:“客房、马房都是房,马食、驴食都是草,住房、喂驴当然都得给钱!这是我们驿站的规矩!”

道士又反问道:“那和尚、道士,不都是出家人吗?为何和尚不花钱可睡得客房,道士不花钱连马房都睡不得?你这规矩怎么这么不成规矩?”

小二这次没再被绕,直言道:“天子信佛不信道,掌柜的也信佛不信道,不是和尚就都得收钱,这就是我们驿站的规矩!”

“你们掌柜的信佛?”

“正是!”

“那你们掌柜的规矩就是佛家的规矩喽?”

“没错!”小二前面被道士问得云里雾里,这两个问题倒是简单到他张口便回。

道士“啧啧”地咂着嘴,再问道:“佛家的规矩是讲究众生平等,你说你们掌柜的信佛,那为何道士和和尚却不平等?驴子和马也不平等?”

道士虽在马房中,陈楚和吴因不见其庐山真面目,但听到道士的声音,以及这一套套不待见佛门的说辞,当下两人便猜出,马房中的道士不是他人,正是猴叔粟一之。

小二又不知如何回答,再一次“这,这,这……”的困扰起来,半天也没回出话来,突然一枚“石子”不偏不倚正好砸在他后脑勺上,小二“哎呦”的一声大叫,四处寻找砸他的人,只见一间地字房的窗户大开,两位少年正趴在窗口张望,其中一人手中还握着又一枚“石子”正向自己砸来。

小二赶紧躲闪,待“石子”落地,小二歪腰拾起,这才发现,砸下来的不是石子,而是碎银。只听砸碎银的少年喊道:“先前一枚是昨日的房钱,这一枚是今日的饭钱,快去准备早点招待马房里的道长。”

小二正愁没法下台,这砸下来的两枚碎银正好给自己铺了台阶,忙回道:“好嘞,两位公子,小的这就去给道爷准备。”

马房中的道士见小二就这么被人解了围,赶忙探出头来,好奇着是谁给自己扫了兴,见着窗台两位少年正向自己招手,而这两位少年,他恰巧还都识得。一个是在国山“招摇撞骗”时认识的吴因,另一个则是在句曲山下,惹得自己和未名论道辩佛的女扮男装的“公子”。

只听吴因激动地喊道:“猴叔,猴叔。”吴因本就对猴叔平日的洒脱不羁羡慕得很,昨日见他与见曰比武,又知他一直深藏不露,更添崇拜。陈楚则恭恭敬敬地问候道:“道长,可否厅中落座,稍待片刻,晚辈有一事需向您请教?”

粟一之未置可否,拍了拍身上的杂草,一伸懒腰,双脚一蹬,竟如腾云驾雾般直接飘到二人窗前,粟一之向屋内望去,只见一张空床和地上一排蒲垫,不见其他,问道:“与你同行的小和尚呢?”

陈楚心下明了,粟一之认得自己,他心里还在思量着和曾与自己同行的未名再辩上一轮,于是答道:“小师傅他还在国山县,粟道长若是思量他,可去许县令家中一问。”

粟一之得知未名不在此处,略感失落,又问道:“袁居士呢?”

陈楚答道:“袁叔叔有要事在身,我和吴因他们先行回京,他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赶过来了。”

粟一之“哦”地点点头,紧接着一蹬腿,又轻飘飘地回到了地上,陈楚以为粟一之要走,赶忙挽留道:“粟道长,留步,晚辈有要事请教,您能否稍待片刻?”

粟一之回道:“贫道饿得很,先垫个肚子。”

陈楚听后长舒一口气,顾不得梳洗,赶忙赶下楼去,吴因紧随其后。只见粟一之蹲坐在桌旁,正津津有味地啃着包子,陈楚接过小二手刚沏好的茶,俯身给粟一之添了一碗,之后和吴因一同跪坐在一旁的蒲垫上,毕恭毕敬地开口请教道:“粟道长,晚辈陈楚,想向您打听一个人。”

粟一之扫了一眼陈楚,不清楚这丫头有什么要紧事,非得向一向不问世事的自己请教,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粟一之就着热茶咽了一口包子,点头示意她继续,陈楚说道:“我想打听的人是上清派朱霞观观主,南姑穆如清。”

得知陈楚打听的人是南姑时,粟一之不自觉地严肃起来,并将陈楚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发觉她并无恶意,问道:“啧啧,小姑……”话到嘴边,看到吴因在旁,想到房中地铺,也不知吴因是否知晓陈楚的女儿身,于是改口道:“小公子,莫说在梁国,便是东、西二魏,谁人不知上清南姑,你随便拉个人便可打听,何须大费周章来问贫道我?”

陈楚回道:“世人皆知南姑为上清派华阳真人陶弘景的入室弟子之一,深得真人真传,精通琴棋书画诗酒茶花,因此称她为八品鲍姑,但世人却只知附庸风雅,不知南姑最擅长的,乃是医药。”

粟一之点头赞同,这些年自己就是靠着兜售从南姑那厚着脸皮要来的丹药才能好吃好喝的,好奇着问道:“啧啧,你对我师弟如此了解,想来是做了不少功课,你打听她作甚,莫不是想拜她为师?”

陈楚一听粟一之将南姑称作师弟,心觉有戏,一旁的吴因不禁“嗯?”的疑惑一声,问道:“猴叔,南姑她拢共只收了三个徒弟,还都是女徒,陈公子如何能拜她为师,你说笑了吧?”

粟一之这下确定,吴因这个傻小子虽然平时有些小机灵,但男女之事却尚未开窍,与姑娘同居一室,一夜过后竟然还不知道其女子身份,不屑地“啧啧”了一声,说道:“你知道个啥!”

陈楚不想吴因继续追问,怕粟一之说漏嘴,将自己的女儿身暴露,赶忙拉回话题,说道:“能拜南姑为师,自然是求之不得,但眼下却非为拜师。实不相瞒,家父苦咳疾久矣,京城所有的名医都无能为力,我此次出门便是想寻访民间名医、世外高人,以求得根治恶疾之法。”

吴因不解地望着陈楚,明明自己奶奶已将药方送上,陈楚尚未交予他父亲试用,就已打起了南姑的主意。虽说天下医者,皆唯南姑是尊,但也不必急在这一时。

吴因发现了异常,粟一之亦是,只见粟一之突然手一松,未啃完的半个包子落回原先的盆中,似乎是噎着了,忙取下别在腰间的葫芦,倒举而饮,偏偏葫芦中所剩酒水已告罄,只稀稀疏疏落下两滴,可即便如此,粟一之也未再饮用桌上的茶水。

陈楚见粟一之不肯再食用自己招待的早茶,心下也是一凉,怕是请求多半无望了。果不其然,粟一之收起葫芦,决绝地回了一个字:“否!”

陈楚大失所望,委屈地眼泪直在眼中打转,粟一之见此情形,边抿着酒边揣度着,这姑娘似乎只是不知道上清派的禁忌,才会提此冒犯的请求,她是否真的只是单纯求药?并无其他居心?

想到这姑娘说她自己姓陈,还称呼袁启为叔叔,粟一之联想到袁启是白袍旧将,还与这姑娘一路从京城而来,粟一之恍然大悟,是了!于是问道:“赤橙黄绿青蓝紫,你说你姓陈,哪个色的陈?”

吴因听着一头雾水,chen音的姓有“陈”“辰”“谌”等,若是问哪个姓的chen,倒是好理解,但猴叔问的却是哪个色的chen?

吴因自然不知,陈楚却当下明了,又满怀期待地回道:“白色!”

粟一之听完长舒一口气,看来可能是自己多虑了,这姑娘定是白袍将军陈庆之的千金,于是敞开心扉地回道:“我与你父亲曾有一面之缘,我与袁居士也是在那时不打不相识的,要说你们家与我最投缘的嘛,还属老五。”

陈楚故作惊讶,夸道:“哦!原来如此,我就说五哥这一身好本领从何而来,原来背后有您这样的高人师傅,五哥他也真是又小气又嘴严,从来不肯透露一星半点,今天算是让我自己碰着了!”

粟一之连忙摇头摆手否认道:“这可不兴瞎说,我与他不过匆匆一面,寥寥数语,我从未教过他一招半式,他今日的本事都是他自己悟的,与我毫不相干。”

陈楚反问道:“那我五哥视若珍宝的《静心三诀》是从何而来?我五哥不肯透露,我这就去上清派找代掌门东雏一问究竟吧。”粟一之一呆,倒不是怕这“罪证”百口莫辩,而是他素来和东雏话不投机,自己本来就很少与他有往来,自然不想他抓着自己的小辫子说教自己。

陈楚以为粟一之被自己将住,赶紧趁热打铁,套着近乎再次请求道:“粟叔叔,我家与您可谓缘分匪浅,我才第一次出门便遇见您两回,晚辈别无他求,只望您能引荐我去朱霞观拜见南姑,至于南姑愿见我与否,我自己争取。”

粟一之摇摇头,回道:“非是不愿,而是不能。我这个师弟,不见外人已有十二年之久,几乎已将自己与世隔绝,除了师傅和她自己的三个徒弟,她谁也不见。便是我们师兄弟几个想与她相谈,都得看她心情,即便是得她应允入了朱霞观,仍需隔着屏风,两丈开外。你若想见她,唯有一法,便是拜入她门下。先不说我师弟是否愿意收你为徒,单说入朱霞观必须了断尘事这一条,你便做不到。”

是啊,陈楚本就为了尘事而来,如何能够了断尘事。显然,眼下上山拜访南姑并非可行,但陈楚还不死心,又问道:“粟叔叔,那能否带我去玄纁观向北炉讨赐些灵丹妙药?”

粟一之“啧啧”一声不屑地回道:“这北炉,还是算了吧,他是假炉真儒,儒家之人非要改投道家,不在庙堂升官发财,却入深山悟道炼丹,也不知他真是感慨道法玄妙,还是另有所图。”

陈楚接着粟一之的调侃猜道:“那还能图什么,肯定是上清派的金丹啊!”

陈楚提到金丹,虽是说者无心,却是听者有意,粟一之忽然眉头一皱,倒不是对北炉起了疑心,而是对陈楚多了几分戒备,说道:“你若是为了治病的丹药,我必会代问,你若为了其他,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心思了。”而后起身拱手说道:“多谢招待,贫道告辞!”说罢不再理会陈楚和吴因的挽留。

陈楚察觉到粟一之的异样,粟一之平常与人相处自由散漫,从不拘泥礼节,而此刻却拱手告别,显然是有意划清界限。想到自己心思已经被他看穿,不禁愧疚,别人看在父亲陈庆之的面子上对自己毫无戒备,自己却反而得寸进尺。本想拜托粟一之以上清门人身份带自己上山,这下彻底上山无门了,不禁“唉”了一声。

自责懊悔之时,只听身后的吴因轻声说道:“你求的不是普通药丹,而是传闻中的九转金丹吧?白袍陈家小姐!”

陈楚心猛地一颤,转过头来,一脸惊诧地望向吴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