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于自己的意图被吴因察觉,陈楚更在意的是自己的女儿身已被他拆穿,顿时羞得满脸通红。虽说两人昨夜并无任何亲昵,可按世俗看来,孤男寡女,未娶未婚,同房过夜便是越界之举,已无异于同床共枕,即便无肌肤之亲,也会被默认为有了夫妻之实。现今,知晓此事的熟人已有范氏兄妹和猴叔三人,好在范氏兄妹尚不知实情,而猴叔身为出家人,虽谈不上六根清净,但此事他绝不会对外人提及,顶多以后与陈楚再相遇,嘴贫调侃她两句。
其实陈楚也没打算一直瞒着吴因,但为免这回京的一路上因男女有别而产生不便,陈楚想着还是等到回京城后再慢慢向吴因好好解释。眼瞅着明日午前便可抵京,可偏偏是怕什么来什么,事发得突然,陈楚还没想好该如何应对,只弱弱地明知故问一声:“你!都知道了?”
“嗯,想不知道也难。”吴因完全没注意到陈楚表情的变化,自顾自地一五一十分析起来,“陈之色为何为白?我思来想去,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白袍将军,白袍将军之姓为陈,陈之色便是指白袍之色,而你也姓陈,那猴叔提及的令尊自然便是白袍将军,五哥则是白袍小将陈昕将军。另外,猴叔与你谈话间,两次提及南姑收徒,可莫说猴叔身为南姑师兄,便是山下妇孺皆也知道,南姑收徒只收女不收男,这点猴叔不可能没外人清楚,他一而再地‘说错’,只能说明你不是陈家公子,而是陈家小姐。”
陈楚只见吴因一改平日的散漫,竟一本正经地分析起来,仅从猴叔和她交谈的只言片语,便分析出了她的身世以及性别,不禁感叹吴因确实聪明,既然已被认出,她也便不再回避,微微颔首承认,但随后便害羞着侧过了身去。
吴因一开始只顾着揭露真相,得意之时并未注意到陈楚羞红的脸颊,待察觉时,顿觉得自己满脸亦是炙热非常。吴因情窦未开,只顾着侃侃而谈,却从未往儿女之情方面深思,此时方后知后觉,无论是母亲的避讳,还是奶奶的殷勤,都早已给他作出了提示。吴因不禁懊恼,其实自己早该知道的,自己反应竟如此迟钝,前一刻还甚至因自以为的“机智”感到扬扬得意,实则真是愚不可及。
如今,自己已和陈姑娘同房过了一夜,从礼俗上说来此事是非夫妻不可为之,自己该如何面对?而陈姑娘又作何感想?她假扮公子时还曾说过要娶自己过门之言,她是仅想以假公子的身份调侃自己,还是想以娶代嫁婉抒胸臆?
不知!恰为年少,不知情何物,此时的吴因哪里猜得透姑娘家的心思,他就连自己内心是期待还是畏惧都无法分辨,又哪里知道该作怎样的回应。吴因偷偷瞄向陈楚,只见她细眉如柳,眼中藏柔,嫩颊如云,隐隐泛晕,都不须得腮红点缀,已是美得不可方物!不禁看得入了神,直到范曦兄妹到来。
只听范曦骂骂咧咧地走至客厅,嚷道:“真是防不胜防,防不胜防啊,看了一夜车,临走临走了,货被个臭道士给顺了去。”边说边拾起桌上的包子,左右开弓,大口吞咽,好似把这包子当作了粟一之,生吞活剥以泄心中郁闷。
范曦只顾着拿包子泄愤,却没注意到桌前的吴因、陈楚两人都不约而同地稍稍侧过了头,只因两人此刻都羞红着脸,不想被发觉。平日里遇到了尴尬场面,吴因总能借题发挥,耍些小聪明,正愁着一点思绪都没有,恰好范曦及时出现,吴因忙接着范曦的抱怨岔开话题,问道:“范大哥,猴叔虽然平时没个正形,但以他的人品,偷盗之事是决计不屑做的。”
“呵!”范曦边嚼包子边回道:“要不是他自己留了罪证在我车里,我也绝对不会想到他会有如此行径的。”
吴因不解问道:“哪有顺东西还自己留罪证的,确定不是别人栽赃?”
范曦将碗中凉茶一饮而尽,气道:“这种事,就他做得出来。”说着猛地将茶碗拍在案几之上,惊得周遭客人都闻声望来,殊不知,这碗凉茶正是粟一之喝剩下的,要是让他知道了又得气上加气了。
和猴叔有着过节的店小二一听到“臭道士”三个字,猜想到他们所说的定是马房中那个道士没错,忙凑过来,给范曦添上一碗茶,还不嫌事大地拱火道:“你说的那个臭道士,我今天一大早也碰见了,长得尖嘴猴腮的,还蛮不讲理,要不是这两位小公子替他解围,我早把他抓起来送官府了。他倒好,不但不知感恩,还恩将仇报,倒打一耙,诶,客官您倒是说说,那臭道士偷了何物?贵重不?我这就替您报官去?”
范夕见小二蠢蠢欲动恨不得把事闹大,而客厅里的其他人则一股脑地望向范曦,都等着听热闹,范夕赶忙向众人拱了拱手,摇了摇头,笑了一笑,朗声解释道:“诸位,莫要误会,非是什么稀罕物件,像我们这种做小本买卖的,车里最贵重的也就是几匹绢布。这件事吧,其实也没啥大不了的,就是道长他临走时取了些许车里的酒水,不值几个钱,连小偷小摸都不一定算得上,这种芝麻小事,就算报上官府,官府可能连受理都不屑为之。”
小二听到失物如此一文不值,且失主也无意继续追责,甚是失望,便不再跟在桌前伺候添茶,一甩毛巾,提起茶壶转身便走。
范夕接着说道:“只是这位道长,做事着实稀奇古怪,本就只一小坛酒,他要取便连坛取走罢了,可他偏偏不,他偏要在车里优哉游哉地拆酒封、取酒水,你说可气不?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还有更可气又可笑的,他取酒后还不忘给这坛酒重新贴上‘酒封’,只不过,他用的不是寻常酒封,而是他自己画的道家的平安符,我猜想,他兴许是想以此符抵了酒钱吧。”
厅内众客人听后无不捧腹大笑,就连陈楚也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随后赶紧以袖捂嘴,假装吴因没看见。吴因见陈楚再露笑颜,揪着的心也稍稍舒缓一些,虽不知下一次该如何将她逗乐,下一刻该如何与她相处,但眼下总算是能缓上一缓了。
只是这一缓转瞬即逝,范氏兄妹简单扒拉完一口早点,便立刻向京城启程,吴因、陈楚二人只得乖乖跟上,落座于车厢之内。以往,范氏兄妹去京城送货,车厢里总是塞得满满当当的,但此次为了载吴因、陈楚二人,范氏兄妹只拉了半车货物,兄妹俩人更是皆坐在了车前,只为腾出更多的空间。明明来时,吴因和陈楚皆觉得车厢还算宽敞,可此时,两人却皆觉得车厢格外拥挤,甚至都有些无处容身,只因两人又回到了孤男寡女共处一室的场合。此刻的范曦兄妹正忙着赶车,这下是不会再来解围了。
陈楚侧过身子,掀起帘子望向了窗外,闻着一路花香,却无心赏一缕芬芳,感想着自己作何感想,思量着吴因如何思量;吴因则瞧见范夕刚刚在驿站提到的那坛酒,赶忙将之抱到怀里,装模作样地端详起上面的道符,以掩饰自己不知该如何向陈楚开口的窘境。但吴因看着看着,却不由对符上的弯弯绕绕的图文产生了好奇,不知不觉竟看得入了神。
……
远处一个小山坡上,粟一之饮着顺来之酒,却饮得愁上心头,忽而在草地上“翩翩起舞”,踏着诡异的步伐“东倒西歪”,忽而又躺倚在毛驴背上怔怔出神,目光所向,正是他刚刚踏过的草地。远远望去,草地上赫然出现一幅偌大的图,而图形与酒坛上的道符完全一致,粟一之方才竟用双足在草地上画了一张平安符。
粟一之摇晃着空荡荡的葫芦,显然酒已喝尽,但他似乎犹未尽兴,不死心地将酒葫芦高高倒举,张嘴期待着葫芦内壁上悬着的酒渍能凝聚而下,哪怕一滴也好。
“吁!”一人驾马奔至粟一之身前,猛拉缰绳,将疾驰的马儿停住,但这动静却惊得小憩的毛驴猛地一个颤栗,本能地小跑着挪开好几步,确保来人无恶意后才停住,停住后惊觉背上的粟一之不知何时已被甩落,毛驴忙转过头寻去。只见粟一之依旧保持着在毛驴背上仰卧的姿势,只为等一滴酒,一滴在葫芦口上好不容易聚起的最后的佳酿,他是宁愿被摔落驴背,也不肯错失,也不知是因爱酒,还是因烦忧。
待酒入口,入喉,入愁肠,粟一之细细品味一番后,这才意犹未尽地缓缓起身,望着身前这位不速之客,竟是位旧相识——袁启。
袁启回到国山后,从许县那得知陈楚已随范氏商铺的货车提前返京,生怕别有用心之人绑架陈楚,以此要挟陈将军为他们所用,赶忙策马追去。还未追上陈楚,倒先遇见了粟一之。
酒劲上头,粟一之不由想起第一次与袁启见面的场景。当年,粟一之奉师傅陶弘景之命,下山赠符陈庆之,便是眼前之人在陈宅前予以阻拦,而此时,挡在草地道符前的也是同一人。粟一之率先开口问候道:“袁居士,别来无恙。”
袁启急于赶路,并未下马,单手拽着马缰高举以代揖礼,直问道:“粟道长,可见到前几日与我同行的小公子?”
粟一之爱理不理地回道:“没有,没有。”
袁启心下着急,生怕陈楚出任何差池,无暇寒暄,无心长谈,急忙说了声:“多谢,告辞。”便准备离开,却听粟一之半醉半醒地补充道:“公子确实没见到,但小姐倒是见到了,还是白色的。”
袁启一听,确信粟一之所说之人正是陈楚,亦确信粟一之已知晓陈楚便是白袍将军之女,忙勒转马头问道:“何时?何处?”
粟一之见袁启如此急迫,料定他必定很是担忧,但他仍不慌不忙地回道:“不如,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袁启哪有这闲心陪粟一之扯谈,调转马头便准备往京城方向出发,却听粟一之说道:“梁国第一大商会的货,无人敢劫,货既无忧,人又何虑。”
“粟道长,我担忧的并非贪财之人截货,而是有心之人掳人。”
“那也无须忧虑,车内贴有我上清派的平安符,保你所问之人不少一根毫毛。”见袁启仍有疑虑,粟一之说起了一件十年前的往事,“十年前,白袍出征前日,也是你我于陈宅门前初识之日,我奉家师之命带一语、赠一物与陈将军,而那物便是一道护身符。后闻白袍战败,全军覆灭,唯陈将军只身归梁。白袍军中不乏如你这般高手,但高手音讯全无,倒是弓马皆不善的陈将军安然无恙,何解?我若说是家师所赠的护身符显灵,于天灾中保住了陈将军,你可信?”
“这便是你的问题?”
“是啊,那你是信还是不信?”
对于术法,袁启一向是惧信又掺疑的,只因他曾遇见过一名叫作刘灵助的妖道。当年白袍北伐攻克洛阳后,魏将尔朱荣率军百万反扑而来,却屡攻不下。正值一筹莫展之时,便是刘灵助设坛作法、呼风唤雨,接连召唤了导致白袍落败的城前沙暴,和导致白袍覆灭蒿高山洪,袁启虽未亲身经历,但此为鱼天愍、宋景休两人亲眼所见,亲口所述,必不会假;而后尔朱荣遇刺,刘灵助自封燕王,创立灵教,灵教之盛,堪比汉末黄巾,结局之惨,也与黄巾无异。灵教的术法到底也没能抵过北魏的铁骑,幽、瀛、沧、冀,四州教众惨遭屠戮,教主刘灵助亦是落了个身首异处。
袁启已经无法分辨,古往今来,刘灵助之流到底是神通广大还是装神弄鬼,而自己对术法到底是信多还是疑多。
见袁启迟迟不答,粟一之自己回道:“当初我上山出家,初衷本不是为了什么劳什子修仙,而是贪图山上的片刻清闲,那时的我寻思着,既然在山下入不了世,那我便在山上避这一世。什么术法,什么仙丹,对我而言,加一块都不抵一壶浊酒。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在山上待得久了,玄乎之事也就见得多了,见得多了便也就不再持疑。可今日,你所寻之人偏偏向我问及上清不可言说之事,我虽深信不疑,却又无可提及,唉,好不自在。”
“我那侄儿定是道听途说了些江湖传闻,不知真假,亦不知忌讳,但此子秉性纯良,绝无恶意冒犯上清,还请粟道长担待。袁某在此代她向粟道长赔个不是!”袁启说着翻身下马,躬身致歉。
“这又何必。”粟一之赶忙伸手托住袁启手臂,又瞧见袁启那空荡荡的袖管,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你之神行百步早已练得炉火纯青,光论轻功,天下能出你右者屈指可数。但神行百步却有一弊,便是极耗内力,用于脱身,不可持久,用于缠斗,难以重创。若我没猜错,你的左臂多半是因此折掉的。”
袁启点头以应,袁启心下明白,这位不过三面之缘的“对头”显然比自己更为在意这条断臂,只是不知他为何突然话锋一转,提起此事。
说话间,只见粟一之从怀中掏出一对符纸赠予袁启,袁启定睛端详起来,见符当中画着一幅披甲骑马的神像,符四周则布满密密麻麻的咒文。
“一步百步,其地自缩。逢山山平,逢水水涸。逢树树折,逢火火灭,逢地地缩。吾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摄!”粟一之一边念咒一边演示捏诀,“记下这句口诀,此符唤做‘甲马’,使用之时只需将双符贴于大腿上,默念三遍口诀即可。此符是我所炼,我之修为虽不及我师傅,但他日你若再遇险情,必也可助你一臂之力。”
粟一之将袁启视作知己,袁启又何尝不是,便不再要强,不去推辞这一片好意。粟一之接着告知道:“今日卯时,驿站,我与令侄相遇,他们一行四人,驾着货车也走不了多远,你沿着官道走,不出一个时辰便可赶上。”
“多谢,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