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是未改,但陈楚与吴因的关系却因为这场荒唐的惊慌而有所改善,在一同走了一趟鬼门关后,吴因和陈楚都暂时将尴尬抛诸脑后,一路上已不知陈楚是第几次来查看吴因的伤势,在确定伤口未再破裂后她才放下心来,吴因则打趣着先开口说道:“那个,诶,你别说啊,猴叔他画的这个平安符真是灵!等去京城入完学后,得闲了我一定要去句曲山求上几张。”
陈楚冷冷地“嗯”了一声以作回复,见陈楚不搭理自己的话题,吴因以为两人又要继续不知如何开口继续僵持下去了,却听陈楚柔声喊道:“吴因。”
吴因也非第一次被陈楚直唤其名,但这次心中却莫名激动,又无端紧张,不知陈楚意欲何为。只听陈楚问道:“照你说,上清派的符箓这么灵,炼丹术应也不差,那九转金丹究竟炼成了吗?”
陈楚所问竟与两人之事毫不相干,吴因提着的心总算放下了,可同时他却感觉有些茫然,倒不是被陈楚的问题困惑了,而是分不清自己究竟是失落还是轻松,随口回了句:“也许只有天子和陶真人他们才清楚了吧。”
一旁抱着手臂养伤的范曦嚼着树叶子说道:“要我说啊,那定是没成。”范曦在和范桃棒过招时被一把拽倒在地,摔伤了手臂,虽无大碍,但不宜牵绳驾马,便将驾车的差事拜托给了袁启。袁启之前将自己的马匹赠给了范桃棒,正好帮忙驾车顺道回京。
在旁照顾范曦的范夕问道:“兄长,你为何如此笃定?”
范曦啐了一口树叶渣,一本正经地回道:“你们想啊,这上清派要是炼成了九转金丹,道家在梁国的地位怎么可能屈居佛门之下。”
范曦自以为说得有理有据,但在场的吴因和范夕都心知肚明,他不过是因为被猴叔粟一之调戏,多少有点怀恨在心,才迁怒到上清派,抓住这个机会损上一嘴,他俩自然不会去戳穿他,也无意跟他争执,但对金丹抱有期望的陈楚必然不接受这样的说辞,于是反驳道:“那也不一定,可能九转金丹早就炼成并上供给了天子,但是天子一心信佛,不屑服用道家之物以求飞升,天子不是说‘宁在正法之中长沦恶道,不乐依老子教暂得生天’吗?”
范曦吞咽一大口口水,将口中来不及清理的树叶渣子全部咽下,据理力争道:“不会不会,人间的皇帝再尊贵,也只能称自己为天子,天下子哪有天上仙来得气派,皇帝和仙人选一个当,傻子都知道选仙人。再说,金丹要真炼成了,上清派还上供给天子干嘛,炼丹人自己吃了不就得了,自个儿得道升仙岂不美哉,还去理会天子、捧他臭脚作甚?待在人间还要受天子管束,上天了岂不是可以反客为主?”说完连连咳嗽,像是说太急被树叶渣子卡到了喉咙。
“陶真人心系教众,怎么可能做出这般自私之事,他的境界可不跟某些凡夫俗子一般肤浅。”
陈楚就差点范曦名了,范曦也不傻,越争越气,咳了两下清清嗓子,既然讲道理讲不通,那就搬出事实来论证,“呵,什么狗屁九转十转,百转千转的,金丹其实就是个幌子,历朝历代那么多个皇帝,可曾听闻有哪个吃了金丹得道升仙的?只有那些所谓炼成丹药的道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门生们自己都找寻不得,索性诓骗世人说是羽化升仙了。”转头向着吴因和范夕求证道:“你们说是吗?你们谁亲眼见过仙人么?”
吴因和范夕明白,范曦这是拉他们站队,这趟浑水他俩自然是不愿淌的,都默不作声,范曦见状也只好自问自答道:“我反正是没见过。”
吴因原本只想作壁上观,反正两人争辩几句也不伤和气,却不想陈楚指名搬他当救兵,问道:“吴因,你爷爷在朝为官时不是修著史书的么?可有记录一二上清派开炉炼丹之事?”
吴因点头以应,说道:“天监三年,陶真人夜梦有人云:‘丹亦可得作。’是夕,梁帝亦梦人云:‘有志无具,于何轻举,式歌汉武。’梁帝久之方悟,有成仙的志向却没有工具,怎么能够成功,于是效仿汉武帝寻人炼丹。登使舍人黄陆告先生,想刀圭未就,三大丹有阙。宜及陶真人,真心无难言也。先生初难之,吾宁学少君邪?帝复以梦旨告焉。乃命弟子陆逸冲、潘渊文开积金岭东以为转炼之所。凿石通涧,水东流矣。同时领旨为帝合丹的还有南岳九仙宫的邓郁之道长。”
“然后呢?”
“然后,天监四年到天监六年,陶真人三次开炉炼丹,‘三大丹’皆以失败告终。到了与天子约定的期限后仍然没有成功,陶真人请求天子批准其东行,梁帝不许,陶真人无奈。天监七年四月的一个夜晚,陶真人改服易氏,携从者二人,偷偷逃往浙东沿海地带避难,同时寻求破局之法。”
听到此处,范曦脸上难掩得意之色,赶忙插嘴道:“陶真人也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嘛,为保性命抛下道门徒孙,自个儿避祸去了。唉,梦好做,丹不好炼呐。”
吴因解释道:“据说,陶真人下山是为了东去蓬莱仙岛寻仙踪,向上清派升仙的祖师爷们求赐失传已久的《太清丹经》,这部经书中记载着的正是九转金丹的炼制之法。”
“那既是如此,陶真人和天子讲明不就行了。”
吴因回道:“这就牵扯到一桩陈年旧事了,曾经有位佛家的觉者叫作达摩,一路讲经传道,先路经了梁国,但却因和梁帝佛理不合,一苇渡江,弃梁东去,使得梁国在佛学上远远落后于魏。梁帝怕道家宗师也这般弃梁投魏,于是坚决不许陶真人东行。”
“没想到陶真人下山背后还牵扯这么多!”陈楚继续追问吴因,“再后来呢?”
“再后来,直到天监十年,朝廷大赦天下,次年梁帝又遣司徒慧明宣赦相召,陶真人本也有心回句曲山重振上清派,但深知梁帝对过往不会善罢甘休,于是在回来途中,自愿朝圣了鄮县的阿育王塔,‘自誓受五大摄戒’,以道门领袖的身份皈依佛法,只求梁帝能容他率道众佛道双修,以此为梁国道门争取寸许栖身之地。陶真人再回句曲山,已是天监十一年的十月,逃亡生涯长达五年之久。天监十三年,梁帝遣人建朱阳馆以为炼丹新址,陶弘景以病相辞,不从梁帝炼丹之诏,梁帝却执意为之,所谓帝王一怒,伏尸百万,未免重蹈魏国寇谦之覆辙,无可奈何的陶真人只好再次妥协,开炉炼丹。”
“那炼成了吗?”陈楚问道。
“天监十一年,南岳的邓郁之道长先炼成了金丹,传闻是得到神仙魏夫人的指点,但梁帝犹豫未服,邓道长便以身试丹。一日见二青鸟悉如鹤大,鼓翼鸣舞,移晷方去,少日邓郁无疾而终。山内唯闻香气,世未尝有。也不知算是寿终正寝,还是脱离肉身得道升仙。”
范曦抢着回道:“那还用说,肯定就是吃假仙丹吃死了呗。天子还好没吃,吃了不但上不了青天,反而还得上西天。”
陈楚不予理会,追问道:“那陶真人的九转金丹最后炼成了吗?”
吴因回道:“有人说成了,说是普通五年(公元524年)陶真人已将九转金丹炼秘供于梁帝,但因梁帝仍一心信佛,不屑服用道家之物以求飞升,于是将金丹藏于皇宫某处供奉。也有人说未成,说上清派上供的只不过是些延年益寿的丹药。双方各执一词,争论不休,知情者唯梁帝与陶真人,二人皆未出面证明此事真伪,至陶真人仙逝,此事便渐渐无人再提。”
“唉!”听到吴因如是说,陈楚刚刚点燃了的期望,一刹便熄灭了。九转金丹突然断了线索,心中好不失落,突然想到袁启混迹江湖、见多识广,于是掀开窗帘找正在驾车的袁启问道:“袁叔,江湖上可曾有九转金丹的传闻?”
“那自然是有的,传闻中九转金丹便是道家最高阶的神丹妙药,服食半颗便可百病不侵、长生不老,服食整颗则可白日飞升、位列仙班。不过,江湖上的传闻多数是夸大,什么宝刀神剑,得之一统武林,什么真经秘籍,习之天下无敌,到现在还都只限于言传,未有能够现世,九转金丹,亦是如此。”
陈楚却只听到袁启提到了百病不侵,不由得心中一个激灵,心想着若是可以求得半颗,父亲的咳疾岂不是可以得到根治,但一想到粟一之对这话题如此敏感,心中又满是困惑,继续问道:“袁叔叔,炼丹与画符皆是道家代代相传的本领,为何画符可随意赠予,炼丹却不肯谈及一句?”
袁启回道:“长清派自南岳魏夫人开山,杨羲宗师创教,直到第九代宗师陶弘景,皆提倡内、外丹双修,虽是内丹为主,但也从未抵制外丹,陶真人掌教后,倒是禁过一种内丹修行的术法。”
“何术法?”
“是一门阴阳双修之术,也叫房……咳,你小孩子不懂,还是别问那么细了。”
陈楚疑惑问道:“那就奇怪了,既然未禁任何外丹术,为何粟道长在听我提及金丹时却是避之不及?”
“你说的粟道长是粟一之吧,那就不奇怪了,他师傅陶真人曾因圣谕炼丹而颠沛半生,他这人性子直,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排斥此物也在情理之中。”
“那就是说,上清派并未荒废炼丹?”
“那不至于,道门从古至今从未荒废过丹鼎。不过我刚回梁国不久,陶真人之后,谁掌管上清派的丹鼎就不得而知了。”
“这我知道,是玄纁观北炉,陶真人仙逝后,朱阳馆便被改成了玄纁观,一直由北炉主持。”
范曦这时却挖苦道:“谁人不知,这北炉是假炉真儒,他本是朝中大儒之后,从昭明太子萧统的侍读,一路升任至东宫学士,前程似锦,结果昭明太子因病早逝,他没了靠山就索性辞了官上了山,改投了道家。这玄纁观上下吧,观主连同徒弟一共也就三人。”范曦竖起三根手指比画着,“就三个人,与昔日陶真人在世时,举派炼丹不可同日而语,彼时都炼不出,更别提此时了。”
范曦突然又哈哈大笑起来,范夕问他何故,他回道:“道家炼不出九转金丹,反而找儒家炼,以后儒家要是也炼不出,是不是得找佛家炼啦,哈哈哈哈哈哈。”
陈楚狠狠白了一眼范曦,但心中却真被他说得对九转金丹的存在没了底气。现状如此,很难不让人觉得如今上清派的丹鼎已经没落。
……
句曲山上,玄纁观内,一身着道袍,头戴儒冠之人,时而跪坐、时而盘坐在观内正中的八卦蒲垫之上,六经置于后,丹鼎置于前,手执如意拂尘,正与两位弟子问答。
“汝等可知,何为丹也?”
一名为任仁的弟子回道:“丹者,单也,一者,单也。惟道无对,故名曰丹。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宁,谷得一以盈,人得一以长生。”
“然也。何为九转?”
一名为伊义的弟子回道:“一转降丹,二转交媾,三转养阳,四转养阴,五转换骨,六转换肉,七转换五脏六腑,八转育火,九转飞升,是谓九转。”
“然也。何为九转金丹?”
伊义继续回道:“所谓九转,起初乃是道家修炼内丹的功法,转数越大,则代表道人的道行越高。同时,转数越大,也意味着修行越难。外丹亦是,丹成九转,是为至高,造化成就,道果圆成,更积外行三千,外果圆满,方可飞升。”
“然也。何为内丹?何为外丹?”
任仁答道:“气能存生,内丹也;药能固形,外丹也。”
“然也。外丹如何炼?”
伊义回道:“八石置炉鼎。”
“何为八石?”
“八石,外药也。朱砂、雄黄、云母、空青、硫黄、戎盐、硝石、雌黄。”
“然也。内丹如何炼?”
任仁答道:“三宝凝人身。”
“何为三宝?”
“天之三宝日、月、星,地之三宝水、火、风,人之三宝精、气、神。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化虚,天地人合一,内丹方可成。”
“然也。以天地为茅庐,以茅庐为华服,以华服为丹炉,以丹炉炼心珠。去吧,继续修行去吧。”
任仁、伊义一齐起身揖礼道:“弟子告退。”
坐上,这半儒半道打扮之人正是玄纁观主——北炉吉甫之,任仁、伊义则是他唯二的两个弟子。
“功名利禄如尘如土,王侯将相孰沉孰浮。
清风清茶不可方物,知音知己胜却无数。
是故,
藏剑抚琴炼丹于炉,初心无改道心常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