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6章 迷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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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大同四年(538年)三月初五

在送别吴因后,许安泽便随着母亲崔氏一同上铜官山南岳寺礼佛。为表心诚,体弱的崔氏来至山脚处便下了轿子,由许安泽搀扶着徒步上山。

山涧中,曲水流觞遗落的酒杯,还满盛着前日的诗酒唱酬,微醺的山雾仍沉浸在佳酿的温柔乡里,缠缠绵绵,飘飘欲仙,一同弥漫山间。

上山朝佛的信徒中,不乏善男信女,此回却有一位与众不同的信徒——一只不知断奶与否的小白狗,前脚扒,后脚蹬,艰难地爬上一级级石阶,虽见它爬得卖力,但终究身小腿短,登山之速甚至不及一旁三步一叩首的老叟。

多数信徒见小白狗朝佛,心中都会感叹佛祖慈悲,连小狗都来祈求庇佑,或是单单觉得小白狗憨态可掬,登山爬梯如人跪拜作揖,别样有趣。眼瞅着寺院已近在眼前,但有一人,身穿着绫罗绸缎,脚踏着鹿皮靴子,路过小白狗身侧时,突施黑手,将小白狗拽下六七阶,只听得小白狗“嗷呜嗷呜”叫唤,引来众人围观。

信佛之人,多数心善,出言指责,那人非但不听,嘴上还叫嚷着“畜生也配登佛阶”,追下台阶又重重补上一脚。众信徒见那人穿着华丽,又年轻力壮,都不敢上前阻拦,怕惹祸上身,只是一味地好言相劝。只听得小白狗突然撕心裂肺地叫唤起来,起先“嗷呜”可能多半是出于惊吓,但此时“昂昂”绝对是因为肉体的疼痛。但无论是“嗷呜”还是“昂昂”,信佛之人哪能听不出,这只生灵是在求救。

兴许是求人,兴许是求佛。

小白狗被踢得翻滚而下,直到重重撞在拐角栏杆处才止住。鹿皮靴者听着小白狗哀号,竟然兴致更盛,心想着今日非得把这畜生给治了,正铆足劲准备一击将它踢下山坡,却见脚尖刚触到小白狗的皮毛,小白狗却不翼而飞了。鹿皮靴者一脚踢空,把自己整个人甩飞起来,眼瞅着后脑勺就要磕上石阶,千钧一发之际,胸前衣物被人一把抓住,这才避免了头破血流。

鹿皮靴者定睛一看,施救之人是一个少年和尚,脑子里当即觉得是自己供奉佛祖,才得此庇护,口中“阿”了一声,“弥陀佛”尚未说出,却见少年和尚一手抓着自己的衣领,一手则捧着被自己踢踹的小狗,嘴上立马冒出“你这畜”,“生”字未及出口,少年和尚恰好松手,吓得“诶”地叫了一声,而后摔落在台阶上,“诶呦”的叫疼着,时而摸摸屁股,时而摸摸后脑勺。

未名毫不搭理此人,反而对小白狗呵护有加,腾出那只手正好为其检查伤势。刚刚跟上来的崔氏和许安泽还在好奇着,为啥未名突然飞也似的往上冲去,现在一看方明白,原来他是为了救这小狗。

鹿皮靴者不服气地指着未名叫嚷,“你个小和尚,为何弃我不顾,反而对这畜生这般呵护。”

“因为众生平等。”

“你扔下我,却未扔下狗,怎么叫众生平等?”

周围见他暴行的信徒这时你一言我一语替未名反驳道:“小师傅救了狗,也救了你,不就是众生平等么?”

“你刚刚踢狗下山时,怎么不见你说众生平等?”

“我看狗都比你配上山!”

“就是,就是!”

“该!”

“你!你们!你们知道小爷我是谁么,在义兴郡还没人敢这么说我们孔家。”鹿皮靴者“哼”了一声,虽身在山阶低处,却丝毫看不起俯身议论他的众人。

“这人谁啊?这么派头?”

“他说他是孔家人。”

“孔家?难道是那个孔家?”

“哪个啊?”

“就是国山县那个,老大被天子大红人收作义子的那个孔家。”

“对,那人叫孔仨,生了三儿子,老大叫孔林,老二叫孔桄,老幺叫孔椬,这个就是老幺。”

“我听说,就是他们家,把国山以前的马县尉给陷害了!”

“马县尉多好的一个人啊。”

“就是!自己狗仗人势,容不得一条小狗。”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崔氏对国山马县尉和孔家之事其实是很清楚的,当年(524年)许珴还只是无锡县丞,因国山马县尉遭罢,国山任县长请辞,许珴才被调任为国山县长,同时前来赴任的还有新县尉吴楠。说来也怪,他们两人一个志存高远,一个胸无大志,一个饱读诗书,一个腹无点墨,一个谨小慎微,一个胆大妄为,性格迥异却能一见如故。或许是出于两人有着相同的观点,对前任县官的惋惜,和对孔家权贵的厌恶,这才让二人惺惺相惜。

两人本以为孔家还会继续为非作歹,却不料经那事之后,孔家竟收敛了许多。听说是太子萧统亲自问责,但被天子红人朱异压了下去,许珴几次上奏欲为马县尉翻案,奏折都被朱异扣下,石沉大海。为了平息这个风波,朱异将此事的始作俑者,自己的义子孔仨和其长子孔林,都带去了身边管教,随着孔家主心骨的赴京,国山的孔家子弟这才低调下来。不再兴风作浪。

但经此事,太子与朱异的矛盾变得更加不可调和,随着“腊鹅厌祷”,太子失势,太子青睐的许珴也再无提拔机会,在国山小县为官至今。但,哪怕太子薨逝,许珴也未改换门头,不屑弯腰攀权富贵,是故,崔氏也是头一回见到孔家子弟,果然和她印象中如出一辙,纨绔无赖,蛮横无理。孔家仗着朝中有贵人撑持,有恃无恐,虽被国山百姓称作一害,却无人能拿他家怎么样,今日阴差阳错,撞见未名,总算是碰上了人生头一鼻子灰。

孔椬越想越恼,平生从未被人如此轻视,大吼一声“闭嘴!”怒目环视众人,目光所到之处,人人不再言语,齐齐闷头朝着寺庙继续行去,而那三步一叩首,不闻身边事的老叟,此时刚好爬上了最后一台阶。

孔椬指着未名道:“你,小和尚,可曾听过国山孔氏,识趣的,把手里的畜生放下来,小爷看在南岳寺住持空信法师的面上,可以网开一面,对你既往不咎。”

未名不语,抬头北望,许安泽也顺着未名目光望去,南岳寺金碧辉煌的寺庙,距此不过百阶,阶梯上满是朝佛的善男信女,嘴里满是慈悲为怀,却对欺凌弱小坐视不管,对权贵暴行袖手旁观,只顾着自己烧香念佛,不管他人是死是活,既不知如何修行,又不知何为功德。

无可否认,他们崇佛、信佛、敬佛,但又难以认可,他们懂佛。逢年过节便上寺庙,躲灾避难更要拜谒,佛祖不应,他们一味地增奉香火,更不惜掷千金争头香,仿佛只有香火才能了愿,只有满欲才可无欲。可佛讲众生平等,怎会在乎头香。佛本无欲无求,根本就不在乎香火。

他们明明知道,可他们就是不听,他们宁道听途说,他们宁上行下效。许安泽看看信众,看看母亲,又看向未名,发现他目之所向不是眼前的南岳寺,而是更远的北方。

未名举目远眺,不见自己成长的徒太山,那里没有绿树成荫,没有四季分明,没有亭台阶梯,没有信众成群,便连人烟都是稀少,那里莫说香火,连佛身都是泥塑,可那里的信仰却更纯粹。

难道南朝的佛和北朝不一样?

原来南朝和北朝的佛不一样。

南朝的佛镀了金,被认为喜好千金头香,北朝的佛裂了缝,以身传教无欲无求。

南朝有寺,却无真佛,有的只是“锦斓袈裟玉锡杖”“莲花座上嗔痴妄”,彼时不解,粟一之何言“无树无物无所向,无相无智无可仰。”此时方解,确为“庙里庙外妙和尚,误人误己悟空茫。”

孔椬絮絮叨叨吹嘘着家世,威胁着未名,可却未能打断未名的沉思,正打算上手抢过他怀中的小狗,却见一少年捷足先登。心想着终于有个识趣的人来讨好自己,可出乎意料的是,这少年不但未将狗交给他,还轻拍狗背安抚起来。

孔椬正欲发难,却见少年身后妇人很是眼熟,妇人身后一左一右站着一胖一瘦两名护卫,那矮胖护卫怒目圆睁,抬手卷袖好似随时准备朝他扑来,那高瘦护卫眯眼捋须,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是了,这是国山县长夫人,前日祓禊仪式上见过,那这少年就是县长之子了,而护卫自然就是国山的衙役。”

崔氏轻抚许安泽怀中的小狗,转向孔椬说道:“菩萨在旁,接引众生,只是你不知道菩萨此刻是何模样。或为一草一木,或为一山一石,或为天上的云,或为路上的犬,有缘就会相遇,望公子你珍惜佛缘,善待众生。”

孔椬想到孔家与国山前县尉的旧怨,心中顿生怯意。他担心这两名衙役仗着人多势众对自己不利,更何况眼下不过是为了一只畜生争执,实在不值得为此遭受皮肉之苦。见崔氏主动递来台阶,他连忙顺势而下:“哼,不看僧面看佛面,今日就看在佛祖面上不与你们计较。”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盘算着:“好汉不吃眼前亏,待明日法会结束,定要向二哥诉苦,出了这口恶气。”说罢便三步并作两步往寺庙跑去。待行至天王殿前,不知从何处又来了底气,他狠狠瞪了几人一眼,暗自咬牙道:“你们给我等着!区区一个小县之长,我们孔家早晚要你们好看!”

许安泽一行人完全未理会孔椬,未久也入了寺庙,在僧人引导下各自去了寮房。

次日,晨钟响起,法会开启,空信法师身披金线莲花纹袈裟,一手鎏金锡杖,一手伽楠念珠,缓步登上大雄宝殿前的法座,与往常一样气派,却又有些许不同。以往空信法师讲法,都是见也、见曰、见彐、见立四徒分列左、前、后、右护法,此次却独见见也和见彐。

晨钟正止,两徒恰至。只听见曰喘着粗气,庆幸道:“总算赶上了。”一旁的见立同样是一身疲态,但只是一个吐纳后,便恢复了往日气定神闲之姿,哪里看得出像是赶了一夜路的样子。随着两人归位,法会才正式开始,近千信众霎时屏息聆听《法华经》。

待空信法师讲到“假使黑风”处,迟到的孔椬这才赶来,他躬身快步蹿入信众之中,朝着寺庙特意为他预留的第一排蒲团奔去。他只在意莫要惊扰讲经的大师,却不顾及正在听经的众人,他虽身着华服,但在众人眼里,身影却似黑风。

孔椬正要坐下之际,却听得一声“且住!”于听众中响起,孔椬半跪蹲着循声望去,只见一光头双手合十,缓缓站起,孔椬暗骂一声“又是这头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秃驴!”他以为未名这一声“且住”是奔着自己来的,却不知未名眼里有他,却也无他。

“檀越无礼,可知佛前不请自说乃大不敬!”空信座下大弟子见也喝道。

“不可。”空信抬手止住弟子,袖中伽楠念珠碰撞出涟漪般的脆响,抬眼望去,那出言之人竟是与自己在句曲山下有过一面之缘、几句辩驳的小僧,开口邀道:“小师傅,请讲。”

“敢问法师,风有无否?”

空信不作思索,答道:“世俗之谛自然是‘有’,第一义之谛则为‘无’。”

“世俗如何谓之‘有’?”

空信答:“可见,可闻,可感。”

“佛家如何谓之‘无’?”

空信答:“地水火风,四大皆空。”

“若体是假有,此亦不可解,难可解。”正当众人皆以为未名将以“无可解,难可解”,让双方都体面的方式结束这个问题时,却听未名继续追问道:“世俗见‘有’不解‘无’,法师何执为‘无’而‘无’?”

空信迟迟不语,像是被问住了,又像是被拿住了,见也代师回道:“此既不可见,你又何以见?”

未名依次摊手向见也和其余三师弟,“见你、见他,便可见。”

空信颤抖着声音说道:“见也、见曰、见彐、见立。”

见也、见曰、见彐齐齐起身回应,以为空信是在唤其法号,唯有见立依旧坐于原地。

见师傅不回,见曰耐不住追问未名,“无可解,如何见?”

未名抬眼依次看向空信的师徒四人,最终目光停留在见立身上,回道:“见可解。”

见曰沿着未名目光所向朝见立看去,见立心有所感,微微苦笑,以“世俗皆可见,佛家难可解。”回应见曰。说罢,朝着空信三跪九叩,随后脱下僧袍,起身向山下走去。

风起。

见曰不解“见何解”,更不解见立为何好像解了,却还要拜别,赶忙动身去追,却听空信出言叫住,“见立既见,即出空门。”

见曰呆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向师傅,那个平日与他针锋相对的师弟、那个他眼里天赋异禀的神童,竟只因这个外来僧的三言两语,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还俗了?此刻的他好迷,也好恨,怒目看向未名,若是此刻木棍在手,他定会毫不犹豫地狠狠向未名砸去。可他却深知,无用,如同他挥向粟一之的每一棍,都是近在咫尺,却永远差之毫厘。他无法砸碎未名已来的过去,无法砸破自己不解的现在,也无法砸穿见立已去的未来,他要如何才能砸出个四大皆空?

见曰看向师傅,期望他能为自己指点迷津,可眼前的师傅瘫坐在地,如同江中的泥菩萨,自身难保。见曰又望向未名,但很快便收回求助的眼神,“既然砸不破身外的世界,那为何不砸破身内的自己?”想至此处,见曰握紧拳头,在确认双拳是可见的后,见曰痴笑了起来,“至少拳头是可见的。”随后出拳猛砸向自己的脑门。

雨落。

空信望着自己的爱徒,一离、一伤,望见炉中的檀香,或湿,或灭,口中喃喃呜咽道:“既修四大皆空,何执四大皆空?”

未名答:“不见非不执,不执何不见,心执于不执,何以至不执。此亦难可解。”

“哗啦啦”,初春寒雨雨势渐浓,“哗啦啦”,伽楠念珠应声而裂,一百零八颗念珠散落开来,与殿外信众一同散开,与天间雨滴一同落下。

乌泱乌泱下山的信众与失魂落魄、缓步而行的见立擦身而过,只听得他反复念叨着:“南来北往走西东,看见浮生总是空。天也空来地也空,人生渺渺在其中。”

见立就这么游荡着,直至戌时,才在一楼前驻足,抬眼望去,楼上牌匾书有三字“羡仙楼”。

掌柜蒋鑫开门将见立迎进楼内,厅内煮茶的炉火烧得正旺,一人闭目静坐于炉旁,隐隐火光照亮那人轮廓,正是说书的榕先生,蒋掌柜将见立领至炉旁,自己便行礼告退。

见立站在炉旁,却迟迟未入座,也迟迟未开口,任由炉火烘灼着他周身雨水和满心疑惑。榕先生缓缓睁开双眼,抬手示意见立入座,提壶亲自为他斟满一碗茶,一股辛辣浓郁的香味迎面扑来,“坐,饮一杯姜茶暖暖身子。”

见立依严坐下,捧起茶碗,冻得冰凉的双手这才缓缓恢复一丝知觉,待一碗姜茶皆入胃,内里寒气这才逐渐散去。

见立合拢还有些许微颤的双手,说道:“世俗皆可见,佛家难可解。我见了,也解了,见自己只是世俗之人,解自己无法以佛解之,如今,佛无可成,世无可出。”

林先生提壶再为见立添满姜茶,“无即是空,空即是满,满即是空,空即是无。”

“见立愚昧,寻不得出世之路。”

林先生扒开见立合十的双手,“出世暂无路,且先入俗世。华儿,既已入世,便已入局。”

慕容华答:“诺!”

……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南岳寺的寮房内,许安泽轻抚着“身上肿”的小白狗哄其入睡,经许安泽的细心照顾,小白狗身体已恢复了大概,许安泽决定要收养它,崔氏也应允会和他一同说服丈夫许珴。

许安泽看看左边,是蒲垫上安睡的小白狗,看看右边,是蒲垫上打坐的小僧人,想到今日法会上众僧探讨的问题,学着未名问未名道:“未名师傅,黑风有无?”

未名回道:“有。”

许安泽有些诧异,白日法会上始终未得出的结论,未名不假思索便回答了,“但我觉得无。”

未名答:“那便是无。”

许安泽愈发不解,“那到底是有还是无?”

未名答:“你觉得有便有,你觉得无便无。”

“啊,就这么简单?”

“嗯,就这么简单。”

“原来如此。可他们为什么想不明白?”

“因为执,因为执不执。”

许安泽似懂非懂,但却不同于空信等人,执于其中,脑中思绪早已跳到另一件事上,“未名师傅,我想给小白狗取一个有趣的名字。”

未名回道:“无趣。”

“嗯?”许安泽瞬间反应过来,哈哈笑着,没想到一本正经的未名也会用这样的方式和自己打趣,“这名确也不错,但我觉得,我取得更胜一筹。当下您有名,名未名,它未名,名有名,可好?”

未名答:“好。”脸上未起一丝波澜。

“不,不,不够好。”许安泽起身摆了个架势,手捏剑诀,对着小白狗一本正经命名道:“此白狗,名‘黑风’。”

熟睡黑风抖了抖耳朵,仿佛以此回应许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