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得“彩”的一声浑厚喝彩,一壮汉左手提酒右手捉碗,迈步走来,揖礼问道:“两位小兄弟,又见面了,共饮一杯否?”壮汉拎着酒坛揖礼,却如同捏着一根鸿毛般毫不费力,那酒坛少说也有十五斤。
吴因定睛一看,来人竟是先前街上行侠仗义的壮士,吴因陈楚起身回礼邀他入座,“好汉,请坐。”
三人入座,那人自我介绍道:“在下姓侯名安都,字成师,始兴曲江人,今日见贤弟侠肝义胆,身手不凡,早生结识之意。方才还惋惜或要与贤弟失之交臂,因缘际会,竟在下榻的客栈再次相遇。故提酒而来,恰闻贤弟情真、诗佳,深有同感,特来邀与共饮。”
“小弟不才,侯兄过奖了。我俩也盼着能结识好汉,好在缘分匪浅,天遂人愿,又能在此相遇。”吴因起身介绍道:“这位是陈公子,是我在京城最好的……”吴因思索再三,用了“朋友”二字。
陈楚起身问候:“侯兄有礼了。”
随后吴因自我介绍道:“我姓吴名因,义兴国山人,此来京城是去五经馆就学。”
吴因望向那坛酒,只觉造型独特,非是江南风格,猜想多半是侯安都从家乡岭南带来的佳酿。侯安都以千里外带来的好酒款待刚认识的二人,吴因不由心中一暖,“这酒坛看上去有些年代了,我猜这酒必是陈年佳酿!”
侯安都轻轻一掌拍碎泥封,取下封布,一股另类的酒香弥漫开来,而更另类的是,侯安都竟从酒坛中提出一块宛如琥珀的泛黄肉块,吴因这才反应过来,刚刚闻到的酒香为何另类,原是酒香中掺杂着肉香。
侯安都执勺给彼此添酒,介绍道:“此酒乃岭南玉冰烧,也叫肉冰烧,酿酒时,需在坛中添一块特制的熟猪肉,酿制数年,使肉融于酒,使酒增肉香,酒体愈纯且酒味愈醇。”
吴因看着侯安都为他斟满酒,心里却一点底都没有,他唯一一次饮酒还是小时贪食糯米酒糟,最后还醉倒在酒缸边上。但他此刻,却很想饮上一碗,一来思念故人,想一试借酒可否消愁,二来遇人豪爽,也想效仿绿林豪杰痛饮一番。
侯安都正要给陈楚斟酒,却被吴因婉拒,侯安都不解,“大丈夫,岂可无酒?”
吴因想要解释什么,陈楚害羞得脸上泛起红晕,侯安都看后,哈哈笑道:“无酒而面润,果真,佳人。才子,佳人,善!请!”说罢,仰脖,一饮而尽。
吴因端起酒碗,忽感一阵冰凉,侯安都见吴因好奇,补充介绍道:“玉冰烧,与寻常烧酒一般,都带火,但饮用却大为不同,寻常烧酒都是温热后口感更佳,玉冰烧却是冰镇更佳。”
吴因听罢更添新奇,也学着侯安都,想一饮而尽,可酒刚入喉,先是一阵冰爽,而后辛辣之味瞬间遍布口舌、咽喉,口感完全不同于米酒的温润,但他还是强忍着不适一口吞下,但咽完还是没忍住,连连咳了好几声。伴随着咳嗽,只觉一股眩晕瞬间涌上天灵,好奇着,“这感觉好似飘飘欲仙,莫不就是所谓的醉意?”
侯安都见状问道:“吴兄弟,可是初饮?”
吴因点头以应,侯安都开怀大笑,赞道:“吴兄弟好气魄!再来!”
二人喝完第二碗,吴因只觉,喉咙已经适应了酒的辛辣,脑袋也逐渐习惯了这种朦胧感,问道:“为何我第一碗下去,头有些发蒙,可两碗下去,却觉得头脑愈发清醒?”
侯安都夸道:“吴兄弟,你尚不知自己酒量几何,依我看来,不比我差。”言罢,又是第三碗。
饮罢,侯安都再问道:“如何?”
吴因细细回味一番,“第一回,只觉辛辣,第二回,如水无味,第三回,甘醇如泉。”
如此,又复饮数碗,酒浓情真,嗓大话密,从“请”“干”“走”,变成了你歌一句“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我附一句“我有旨酒,以燕乐嘉宾之心。”从先秦到汉末,从《鹿鸣》到《短歌行》,很快,半坛酒已去。
吴因兴致正盛,侯安都执意再饮,陈楚好言相劝,但按不住二人“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兴致,也拦不住见钱眼开的小二,接过侯安都的碎银,又上了两盘下酒菜。
两人一诗一酒相互欣赏,称兄道弟越喝越有,称呼都从“侯兄”“吴兄弟”,叫成了“阿兄”“阿因”,好不亲热。陈楚则只看到两个酒鬼一言一饮,酒话连篇,是又有趣又担忧。
喝到这个度,两人都敞开心扉,畅所欲言,侯安都说道:“我这一生,唯有三好,一为刀,二为酒,三为书。”
吴因问道:“为何刀居首?”
侯安都道:“夫大丈夫,立于天地间,当怀报国志。值此乱世,当修身习武,进则开疆拓土,退则卫国安都,进退当有利刃。是故,刀必居首。”
“阿兄志高!”吴因提酒再饮。
侯安都饮完继续说道:“实不相瞒,我此回来京,是为试刀,亦为自荐。我任始兴主簿三年有余,一身武艺,却仅任一介文官,如何展我之所能?机缘巧合,得一玄铁石,取半块铸宝刀一口,削铁如泥,无坚不摧。得此神兵,不由再展壮志,这才突发兴致,特来京城寻羊侍中一比高下。”
陈楚问道:“可是羊侃羊侍中?”
侯安都点头道:“正是。”
陈楚说道:“羊侍中武艺超群,尤善使槊,得天子御赐双刃槊,长二丈四尺,粗一尺三寸,一击折树,因而得名‘折树槊’。他亦善弓箭,膂力过人,能开六石强弓,曾于万军之中一箭射死叛军首领莫折天生。寻他试刀,恐怕您要失望而归了。”
侯安都爽朗一笑,“胜,则有望得举荐重用,败,则不过继续蛰伏。”
陈楚摇摇头,怕侯安都接受不了,缓缓说道:“并非此意。且不说胜负,一战已不可求。”
侯安都不解,问道:“何意?”
陈楚解释道:“数日前,我们偶遇羊侍中故人之子,从魏南下投奔于他,却被拒之门外。你之战书,羊侍中必不会接。一来故人都不见,生人更无可能。二来他晾槊在旁,寄情歌舞,早已无心应战。”
吴因补充道:“羊侍中虽身居高位,却也郁郁不得志,北伐中原未委重任,南平闽越大材小用。所以,寻羊侍中试刀不可行,以试刀得举荐更无可能。”
二人皆以为侯安都会大失所望、败兴而归,却不料他却看得很淡然,淡笑回道:“那又何妨,不过是从头做起,以战攒功,以功自荐,如那白袍将军,直取中原,一鸣惊人。”说罢提酒邀二人共饮。
陈楚每每听到别人夸赞其父,总是不由对人好感翻番,跟着吴因一样称呼侯安都,“阿兄,你也敬仰那白袍将军?”
侯安都回道:“‘名师大将莫自牢,千军万马避白袍’梁朝百将,我仰者唯有三,白袍将军陈庆之为其一,剩余两位,你们不妨一人猜上一猜。”
陈楚抢先答道:“阿兄不远千里寻羊侍中试刀,我猜其一必为羊侃。”
“然,羊侃亦为其一。一箭灭叛军贼首,一任斩闽越渠帅,虽现下不得重用,但遇良机,必委重任,何愁他日不能再显神威!”侯安问向吴因,“阿因,你可猜到最后一人?”
“‘不畏萧娘(萧宏)与吕姥(吕僧珍),但惧合肥有韦虎’”吴因胸有成竹,评道:“齐梁百将,无出其右,儒将之巅,韦叡为冠。”
“钟离大捷,寒鲜卑之胆,自此闻韦虎色变。大丈夫,当如是乎!”侯安都说罢举杯邀饮。
吴因饮罢看着碗壁上挂着的酒滴,问道:“为何次为酒?”
侯安都答道:“酒为丈夫精血,无志者,借酒消愁,有志者,酒壮其志;再者,酒为伯牙琴上弦,无酒何以觅知音?平生不止酒,止酒情无喜。志气与知己,皆不可少,是故,酒居第二。”侯安都说罢又提一碗。
“阿兄所言极是。”吴因饮完抹一抹嘴,问道:“三为书,为何意?”
侯安都反问道:“阿因,可知薛安都。”
吴因回道:“解铠冲阵,所向无前。一骑当千,万夫不当。善守善战,威震天下。然三叛失节,至毁誉参半。”
侯安都说道:“事窘图变,唯一武夫,不知书,不达理。是故,书不可失。我虽与他同名,但有朝一日,我之地位,必高他数阶,我之正名,必响他百倍。”
若是听闻他人这样说,吴因定觉得,这人多半是不知天高地厚,只会夸夸其谈。但当侯安都夸下如此海口,吴因却万分认可,以他之壮志、他之胸襟、他之能为,他日未必不可胜之,不禁夸道:“大丈夫!大人物!壮哉!壮哉!”
三人相谈甚欢,都只觉相见恨晚,酒酣而开怀,开怀而畅谈,畅谈而助兴,兴高又添酒,一坛酒喝得只剩挂壁的数滴,陈楚以茶代酒都已喝得肚胀,说什么都不同意二人再添酒。当然,哪怕她同意,吴因也已经扛不住了。此时他双眼已耷拉,口齿已不清,侯安都虽比吴因好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起身之时,已经是摇摇晃晃,一个踉跄又坐回原地。
陈楚正发愁,这两尊大佛该怎么安顿,正在此时那个与侯安都同行的少年回来了,他跑到侯安都身侧,喊道:“兄长,战书没有送成。”
侯安都在和吴因、陈楚谈论羊侃时就猜到了,嘿嘿嘿一笑,对此事毫不在意,对着吴因、陈楚介绍道:“这是舍弟,侯晓。”说着赶忙要取下少年身后的包裹给二人展示他的玄铁刀,但此刻喝得眼花缭乱,怎么取都取不到,看着侯安的残影说道:“晓弟,这是兄长刚结交的知己,阿因,还有陈公子。快将宝刀取出,向两位好友展示展示。”
侯晓看向二人,却只见到陈楚的相貌,因为此时吴因早已醉得趴在桌上抬不起头来,这宝刀要如何展示。但见吴因突然抬起一只手来,在桌上四处摸寻,显然听到了侯安都所言,准备以酒迎友,含糊不清地喊着:“满上!”但手在桌面上来回摆了两回,愣是没摸到酒碗。吴因只当自己晕的不分东南西北,其实是酒碗在刚刚被陈楚收走了。
侯安都看陈楚收碗,乐得哈哈大笑,侯晓提议道:“兄长,今日酒足兴满,便到此吧。”
侯安都道:“也好,陈公子,我们在京城已无他事,明日便归去,午时此地,再饮作别。”
陈楚爽快答应,“明日午时,此地此桌,我二人一定准时赴约,为两位兄长饯行。”
侯晓扶起侯安都,陈楚撑起吴因,起身告别。临别之际,两个酒鬼还心里恋恋不舍,嘴上念念有词,你一唱来我一和,“壶倾玉液千杯少,兴至狂歌天地宽”。约好下次相聚,就要义结金兰。要不是吴因喝得烂醉,可能此时此地两人当场就要敬酒献血,叩拜关公了。
侯晓和侯安都就在客栈入住,侯晓见吴因烂醉,寸步难行,好意要为他们再开间客房,陈楚不方便将女儿身告知,婉拒辞别。
行出客栈,不到廿步,陈楚只觉吴因越来越重,平日里也没觉得他哪肥哪胖啊,怎么喝醉后沉得跟头死猪似的,侧头对着吴因埋怨道:“吴因啊吴因,今日你先怀亲人,悲伤落泪,哭了个痛快,后遇知己,开怀畅饮,喝了个痛快。你是痛快加痛快了,我是受累又受累着。啊!这时候要能来匹马该有多好啊。”
陈楚心中刚起念,就见一马从巷中走出,陈楚定睛一看,见马侧一人是老熟人,激动喊道:“袁叔叔!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袁启未答,扛起吴因将他横放在马背之上,而后对陈楚说道:“你先走,我稍后便至。”
陈楚看袁启一脸严肃,只当是因晚归惹长辈担忧,自觉理亏,未再多言,乖乖照办。
陈楚走后,三位江湖人士也从阴影中走出,袁启一招神行百步瞬移至三人身前一丈处。这三人,正是一路跟踪陈楚,在客栈偷听吴因、陈楚谈话的人。
其中一人往前一步踏出,对着袁启抱拳行礼,眼中厉色如剑气逼人,“神行无影,果真名不虚传。袁前辈,在下太湖帮金九,久仰大名!”
袁启并不与之客套,而是正色看向三人,自称金久之人年纪稍长,约莫三十来岁,是三人里的头头,身后两人都只有二十出头,自己皆不认得,至于他们怎么认出自己的,除了神行百步,还有这条断臂。袁启冷冷说道:“那件事,我袁某人担下了,今后莫要再搅扰陈府上下。”
金九回道:“袁前辈之话,我们自会传达,但这事我们太湖帮做不了主,即便是梅盟主首肯,各帮主恐怕也难以信服。”
袁启说道:“代为转告梅盟主和各帮主,五月十三磨刀会,我自会上湖心岛给江左盟一个交代,在这之前,还请各位给袁某一个面子。”
金九听到这句承诺,和左右两人切切商量,统一意见后,答复袁启道:“好,便依前辈所言。五月十三,湖心岛坞堡相会。”
三人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之中。此刻,袁启心下也已有了决断。国山与建木牛头一会,心中疑问就一直困扰着他,但他一直没能下定决心找陈庆之当面求证。他怕牛头所说是假的,但自己的质问定会伤了兄弟感情。他更怕牛头所说是真的,那他将无法抉择,是该杀了陈庆之替枉死的兄弟报仇,还是……
现在好了,先上岛赴约,若是死在岛上,那便一了百了。若是还能活着回来,便与陈庆之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谈谈七千白袍,谈谈一柄鱼肠,谈谈北伐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