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3章 桃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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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边走边聊,来到一家叫圐圙楼的客栈门前。

“晨起朝露四面款待,暮落万籁八方客满。”陈楚读着客栈前的对联问道:“吴因,这家如何?”

吴因正看着对联入神,小二见状,忙奔来躬身相迎,“哟,两位贵客里面请!”两人也不推却,陈楚挑了二楼一处靠窗的位置,未及入座,小二已抽下抹布三下五除二地将本就干干净净的桌子擦拭的锃亮。二人垫上屁股还没坐热,小二已端着茶水来到了跟前,“两位公子眼光可真好,此座近可听十里闹市,远可观百年秦淮,春秋范蠡、东汉周瑜、东晋谢安,但凡来此,都非此座不可!”

茶水倒满,热气缓缓升起,隔着热气,小二见吴因正循着他的介绍往窗外的东北方望去,放置好茶壶,又开始了又一轮滔滔不绝的介绍,“公子您所望之处是桃叶渡,桃叶渡临河有一石牌坊,横书‘古桃叶渡’四个大字,正面两侧楹联为:‘细柳夹岸生,桃花渡口红’,背面为:‘楫摇秦代水,枝带晋时风’,是京城公子最爱去的幽会场所,坐画舫,赏花灯,抱美人,游秦淮。”

吴因不明所以地问道:“桃花又非四季常开,此时花未盛,果未结,非去那作甚?”

小二听完吴因这问题先是一蒙,不知这家伙是真傻还是装傻,转而一想,方才确定,这位少年果然不是京城人氏,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土包子,但看两人都身着乌衣,尤其对坐这位公子神态怡然,眼光独到,绝不是凑巧选了京城最好的酒楼又挑了酒楼最好的雅座,还对自己的介绍丝毫提不起兴致,必定是京城哪家的贵公子,但至于到底是王是谢还是别家,一时还真对不上,因此也不敢怠慢了与他同行的吴因。

笑脸相迎地接了吴因这个问题,“公子,您有所不知,书圣王羲之您知道吧,他有个儿子叫王献之,本已成婚,但还没能逃过被霸道的新安公主逼婚,原配夫人郗道茂被撵走,王献之便一直闷闷不乐,直到公主的一个叫‘桃叶’的侍女出现。这个侍女很善解人意,长得又貌美如花,一来二去两人便互生情愫,但惧怕公主的手段,两人便偷偷来这荒废的渡口幽会,王献之放心不下,常常都亲自在渡口迎送,并为之作《桃叶歌》:‘桃叶映红花,无风自婀娜。春花映何限,感郎独采我。桃叶复桃叶,桃树连桃根。相怜两乐事,独使我殷勤。桃叶复桃叶,渡江不用楫。但渡无所苦,我自迎接汝。桃叶复桃叶,渡江不待橹。风波了无常,没命江南渡’这份深情最终感动了新安公主,让王献之纳了‘桃叶’做妾,这渡口自此也便叫作‘桃叶渡’,传为一段佳话。因此,桃叶渡情之名远胜景之名,无论桃花开否,都为才子佳人们向往。”

陈楚问道:“那郗道茂呢?”

小二本觉着自己引经据典,答得已是天衣无缝,眼瞅着将要糊弄住吴因,却不料陈楚会突然发问,一时语塞,愣住当场,“这……”

小二先前说得唾沫横飞,吹得天花乱坠,吴因哪懂其中门道,这其实是小二在委婉地讨赏钱,陈楚起初看吴因听得入神,也没支走小二,就自顾自地饮茶,但听他说得没完没了,已显咄咄逼人之势,就差摊手要赏了,陈楚才不耐烦地出言打断。

看着小二尬在当场,陈楚脑中竟然闪过义兴撑船的老人家,那日向船夫问西施,问得船夫失了魂,今日向小二问郗道茂,问得小二丢了魄。她本意并非如此,也没想让人下不来台,眼神中不由透露一丝懊悔。

吴因见此,赶忙转移话题问道:“小二,今日我陈兄选贵店为我接风,不知贵店评价最高的佳肴为何啊?”

小二听到话题终于回到自己擅长的领域,立马回过了神来,接过话题,煞有介事地回道:“无它,一肉、一鱼、一汤而已。”

“何肉?”

小二精神一振,答道:“易牙熬肉。”

“嚯!好大的派头!”吴因鄙夷道:“易牙烹子献糜,不吃不吃。”又问道:“鱼是何鱼?”

小二心中狐疑道:“这二人不是来砸场子的吧。”嘴上还是老老实实回道:“太和公炙鱼。”

吴因问道:“那厨者岂不与专诸同门?”

小二对京城王公贵族的风月往事知知甚多,但对历史典故却只知其名,不知其事,“烹子献糜”还能听懂,“专诸”是谁就毫无头绪了,“转猪是何猪?”

陈楚听完不禁噗嗤笑出,“专诸不是猪,是一个人,是四大刺客之一,他假借进献炙鱼靠近吴王僚,却藏剑鱼腹进行刺杀。”

小二好奇道:“何鱼可藏剑?”

吴因回道:“鲫鱼太小,鲭鱼太大,鲢鱼太腥,鲤鱼太厚,唯有太湖三白的白鱼可行。”

小二不信,辩驳道:“炙鱼十余载,白鱼最大不过一尺五寸,何剑可以藏下?”

“那剑名鱼肠,长一尺六寸,宽一寸。”吴因说得起劲,却未注意到,周围有一桌食客在听到鱼肠剑时神色极不自然。

小二拿手笔画后质疑道:“那岂不还是不够?”

吴因将茶盘放入小二张开的双手中,掀起小二的衣袖,“手端盘,袖遮柄,岂不可行?”

小二不再争辩,问道:“此人勇绝,炙鱼可尝?”

吴因摇头道:“客死不吉,厨亡不祥,不吃不吃。”

不待吴因开口问汤,小二抢着答道:“汤是伊尹煲汤,伊尹霍光那个伊尹。”这回小二之所以抢先介绍,是因为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伊尹霍光还是知道的。

陈楚赶忙答应,“吃!”生怕吴因又说出什么野史来,但光喝汤也不行,又说道:“炙鱼也吃,但须不过一尺。”

吴因听到陈楚如是说,“哈哈”以应。

陈楚继续说道:“再来一个花折鹅糕,瓠叶蹄羹,膏煎紫菜。吩咐厨者好好烹饪,只要我吴兄吃得满意,本公子一并打赏。”

小二这才乐呵呵地回了声“诺”,夹着茶盘快步走开。

终于打发走了叽叽喳喳的小二,耳朵总算得以放松一下。陈楚余光再次瞟到窗外的桃叶渡,问道:“吴因,你好似不喜桃花。”

看到桃花,吴因总会想到外公家的那亩桃林,连带着勾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因此对桃花实在说不出喜欢。

吴因提议道:“佳肴待烹,也无杂事,趁此闲隙,我与你讲讲我幼时在舅公家的事吧。”

陈楚满怀期待,连连点头,只听吴因娓娓道来。

梁大同元年(535年)

那年的三月十五日,是吴因舅公张祖渊的六十大寿。张许英携儿子吴因,提前三日回娘家帮忙张罗寿宴。丈夫吴楠因公务缠身,未能同去,但保证大寿当日必会赶到。

吴因清楚地记得,母亲张许英准备的寿礼是一根扎着红带子的大人参,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那日奶奶吴芋的几句碎嘴。

“你娘嫁过来,嫁妆就两匹布,加加起来都不如这十年大人参的两根须值钱。”

“老亲娘倒贴一个白眼狼儿子不够,还要倒贴一根宝贝人参。”

“老亲娘将来养老,是指望不上他们两个没良心的了,乖孙,等你当上大官,可一定别学你爹娘,千万要记得带奶奶我享福啊。”见到吴因点头如捣蒜,吴芋紧皱的眉头这才舒展开。

张家在义兴阳羡县有一个纺织作坊,在长女张许英出嫁后,业务一直由家中长子张常念全权打理,如今客户已扩展到了京城,可说得上是生意兴隆。不同于张常念的稳重,幼子张依怙则放恣得多,自小调皮捣蛋,不知道闯了多少祸,光吴因听说的事迹就不少。比如偷二叔的拐杖学瘸子拄拐,气得二叔单脚蹦跶追了他半条街;私开赌局聚众赌博,结果自己输得债台高筑,逃到县大牢里躲一季债;找街头卖艺的拜师学艺,不料碰上的是个人贩子,最后非但自己没被卖,还拐跑了人贩子的看门狗;去渔民承包的鱼塘偷钓,鱼是钓了不少,但人没跑掉,最后鱼一条没带回家,反而带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回来,这人就是渔民闺女,姓乐名丽,也是吴因的小舅母。

现在小舅母已怀胎九月,临盆在即。好在大舅张常念先办的婚事,没坏了长幼秩序,但小舅家孩子肯定要比大舅家的先呱呱坠地了。两个舅母都有身孕,不便打理,这也是为何张许英要早些回来帮忙张罗。

两个舅舅虽然性格迥异,但对吴因都疼爱有加。吴因每回去舅公家,大舅都是玩具管够,甜点管饱,临走还要塞些碎银给吴因当零花钱。小舅则是带着吴因到处痴玩,山上放野火、树上掏鸟窝、沟间钓青蛙、门前摔铜钱,除此之外,小舅也教了吴因不少管用的本事,比如骑马、泅水。吴因刚出生时候,小舅还准备忍痛割爱,把留着给自己儿子取的名让给大外甥,那个名是“赟”,有文有武还有钱。母亲张许英心领了好意,但没答应,这名吧寓意虽好,却太直白,直白到过于世俗。而且她早就想好了那个愤世嫉俗的名字,吴因。

小舅母是个极其黏人的小女人,尤其现在大着肚子,一步也不让小舅挪开,吴因也识趣的没去找他玩,而是找了几个在阳羡从小玩到大的小伙伴,有县尉殷盖之子殷杰、对门的叶茂、叶盛两兄弟,还有隔壁的隆隆、姣姣两兄妹。

殷杰和吴因同样是县尉之子,但却一个外向强势,一个内向圆滑。吴因一直认为,殷杰性格如此,多半是自己促成的。吴因六岁的时候,和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叶盛起了争执,叶盛喊来长自己三岁的哥哥叶茂为自己撑腰,吴因敌他们二人不过,转身就去找来大叶茂两岁的殷杰当靠山,殷杰配合着吴因扮演了一回大哥大,结果真就混成了本地的孩子王。以至于后来,吴因和叶茂、叶盛三人,只要在当地碰上小混混,报大哥殷杰的名字就能把他们镇住。

叶茂、叶盛两兄弟虽是亲兄弟,但长相方面却是云泥之别。叶盛长得平平无奇,叶茂却生得貌若潘安,十里八乡的小姑娘都被他迷得神魂颠倒,但也有个例外,就是隔壁的姣姣。

姣姣看上的人不是叶茂,而是吴因。但明确说来,也不是看上了吴因这个对象,而是看上了张许英这个婆婆。有一回,张许英在阳羡这捡漏,买了一张看上去很值钱的衣柜,姣姣看见了,心里默认张许英夫君家家境一定很殷实。加上记不清哪里听来的谶语,“衣柜衣柜,依贵以贵”,从此姣姣吵着闹着要嫁给吴因,要去吴家当贵儿媳。从那时起,姣姣见到张许英就阿婆娘娘长,阿婆娘娘短的。阿婆娘娘是当地对未来婆婆的一种称呼,属于婚事已定,但未过门,先喊阿婆娘娘过渡,等过完门就改口喊君姑或者娘了。

至于他堂哥隆隆么,就是一个闷油瓶,这些年来,众人玩耍从来没有撇下过他,但在众人印象里,他好像一直没啥存在感。

这次借给公公拜寿,吴因得以和小伙伴们再聚首,小孩嘛,聚在一起肯定就是玩,这回他们玩的是捉迷藏。捉迷藏的游戏规则为,一人当追捕者,其余人当藏匿者,身份由抽签决定,抽到最短签子者为追捕者。追捕者在一个指定为窝的地点闭眼数三十个数,藏匿者在方圆一里地内进行躲藏。追捕者在两刻间找到所有藏匿者视为胜利,藏匿者获胜方式则有两种,一种是坚持到最后未被发现,另一种则是在不被追捕者发现情况下偷掉老窝。

第一回,吴因抽到了最短签子,扮演追捕者。吴因数完数后拔腿就往桃林跑,因为叶茂、叶盛两兄弟,可能出于姓叶的缘故,八字里就写着枝丫,捉迷藏就喜欢往树上躲,哪怕回回被抓,还是坚持不改。用他们的话说,之所以被抓住只是躲得不够好,而不是藏点不够好。因此无论谁当追捕者,第一个搜查点肯定是桃林,而且必会有收获。

但这次吴因留了个心眼,他跑出十步做个样子,立马就杀了个回马枪,本想躲在窝不远处守株待兔,但刚回头发现殷杰竟然已经站在窝处,成功偷窝了。“阿兄,你是不是一直蹦我头上的?我走开才几步,你怎么这么快就下来了。”

殷盖回道:“阿弟,你有的是时间,慢慢猜好了,猜对了我就告诉你。现在快去桃林找叶茂、叶盛吧,要不然桃树又要遭老罪了。”

果不其然,吴因刚来至桃林,还没开找,叶茂就因压断东南方的桃枝栽下树来,叶盛则是见到此景憋不住笑,跟着就也暴露了。吴因发现,有一截桃枝砥平绳直,稍作修整,一把趁手的天然桃木神剑就横空出世了。

吴因还没怎么发力,就找到了三人,虽然其中有一属于败绩,但一负两胜,战绩仍正,而且,再不济,还有个保底,吴因下一轮不用当追捕者了,因为下一轮的追捕者是由这回被抓住的藏匿者抽签决定的。

吴因挥动着神兵,继续出发去找剩余的隆隆、姣姣两人。可吴因寻遍了染坊、柴房、书房、客厅,甚至还赶回窝查了一遍,仍是不见二人,而规定时间将至。

按常规玩法,这时候吴因可大声宣布投降,藏匿者闻声出现不再视为失败。也可以躲在窝处,等时间耗尽,找不到的肯定还是找不到,但万一有想偷窝的还可以添一胜绩。吴因望着手里的桃木剑,心下突然有个新奇的想法,吴因举剑,围窝打转,学着道士掐诀念咒,“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快显灵。”将桃木剑旋转着抛向空中,待剑落地之时,大喊一声“仙人指路”,向着剑尖所指拱桥方向便寻去。

姣姣果真躲在拱桥洞中,看到吴因一人过来,羞红着脸说,“我就知道,夫君一定能找到娘子的。”

吴因本还沉浸在自己道法高深的得意中,被姣姣突如其来的表白肉麻得打了一个寒战。

姣姣开心得从洞中走出,吴因伸手去接,却不料,姣姣因蹲坐太久,起身之时一阵眩晕,一脚踩空摔进河里。河流湍急,直把姣姣往桥洞另一侧冲去。

吴因赶忙跑到另一侧,一手扒住桥沿,一手伸出桃木剑,万幸姣姣抓住了,可细桃枝哪经得住一个人的重量,哪怕只是个幼童。姣姣刚抓住的瞬间桃枝就变了形,从外到内,一层层撕裂开来,吴因急得大喊,“阿兄,救命!救命!”但却无人回应。

眼见桃枝断口加大,下一刹可能就要彻底断开,吴因不知怎么的,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开口大喊道:“急急如律令,太上老君快显灵!”

正在这时,瘸腿小舅公竟然出现在岸边,将拐杖伸出,吴因一霎惊讶后赶忙跳上岸,二人合力将娇娇拖拽上岸。姣姣迷迷糊糊间想起,告诉自己“衣柜衣柜,依贵以贵”的,正是这个瘸腿老人。

小舅公背起娇娇,吴因在背后帮扶着,吴因记得,二人将姣姣交到母亲手中时,姣母还感激得给小舅公磕了三个头。要知道,就在前年,姣姣有次坐在小舅公脖子上玩耍,小舅公一个踉跄,把娇娇摔折了手,那次姣母可是把小舅公骂了个狗血淋头。

吴因这个小舅公,虽然和大舅公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但两人命运却是大相径庭。大舅公一辈子福星高照,小舅公则命途多舛。小舅公幼时被匪徒所伤,落下残疾,长大后家业没有分到一点,媳妇更是无从谈起,从未奢望。村里大人都不大待见他,说什么“肢体不全,命途多舛”,包括大舅公和大舅母,就连小侄子张依怙都时常和他没大没小。但好在小舅公特别争气,自学一门养兔子的手艺,足以营生,还时有富余。小舅公就拿着闲钱买些糕点、糖果给孙辈们分,吴因这群小伙伴还是打心底喜欢他的。

吴因回到窝处,告知小伙伴们娇娇落水之事,大家也都没了玩的心情,各自散去。这时,吴因发现隆隆也在,问了一嘴他藏哪的,他说他就在人群中,并没有刻意躲藏。

吴因看着折断的桃木剑,心想着这东南枝真是件法宝,虽已毁坏,但也不忍随意丢弃,想着将它埋回来处。去桃林时路经后厨,闻到一阵肉香,正好肚饿,看到锅里炖着鸡,一对鸡翅提前取出正摆在桌上,吴因没做多想,捏了一只就放进嘴里,好巧不巧,吴因刚啃完翅尖,就被小舅母的丫鬟撞见。

丫鬟见状竟然暴跳如雷,还口吐脏言,说什么这个是给老爷亲孙准备的,你个外孙不配吃。

吴因没当回事,还回嘴说句,自己是外孙,又不是外人,就算是外人,母亲也过来帮忙干活了,他吃个鸡翅抵工钱怎么了。

丫鬟却不依不饶,甚至给吴因扣上了帽子,说吴因和他妈一样,和大舅是一伙的,就是看不起身为渔家女的小舅母,认为她只配吃鱼,不配吃鸡。

吴因不想生事,将少了一个翅尖的鸡翅放了回去,说“配配配”,但丫鬟耳朵听到的只有“呸呸呸”。吴因也懒得再搭理,自顾自去桃林葬剑了,殊不知,就这个不起眼的鸡翅尖竟然能惹出一个烂摊子。

舅婆当年怀大舅和小舅时,就有人告诉她一偏方,说是吃鸡翅能以形补形生男娃,舅婆一直信佛,吃斋吃了大半辈子,但为了给舅公传宗接代,还是破戒吃了几顿鸡翅,后来果然连生两儿子。小舅母听家里与她亲近的老佣人私下与她提到这个事,自然是宁可信其有,于是天天一顿鸡翅。尤其是这个时候,大舅母也怀着孕,谁家能生出儿子,很大程度上就能决定谁家能分得更多家业。因此,每天炖鸡,明明有两个鸡翅,小舅母都要占为己有,不仅是为了自己要生儿子,还为了不能让大舅母生儿子。

三月十五当日,张公寿宴,亲朋皆早早来贺,除了姗姗来迟的女婿吴楠。吴楠虽迟,但穿着却格外体面。张许英一问才知道,昨日妹夫骆华陪妹妹吴芳回娘家,婆婆吴芋看骆华服饰华丽,硬要给吴楠换上。说是吴楠去给老丈人贺寿,不能丢了吴家的面子。吴楠是体面了,骆华却没脸了,好好的衣锦上门,整成了闭门不出。

随着佛门法师“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一堆贺寿词诵完,子孙依次行贺寿礼。张常念作为嫡长子,默认的家族继承人,最先行礼,行的也是最隆重大礼,三跪九叩。次子张依怙只需一跪三叩,女婿吴楠更简单,作揖即可。因还未有亲孙,接下来就轮到外孙吴因行礼了,正在此时儿媳乐丽突然“哎呦哎呦”叫唤起来。

众女眷赶紧将她扶进房间,可乐丽羊水未破,产婆也说毫无生产迹象,不知她为何突然疼痛难忍。

吴因此时正跪在垫上,还未行礼,跪也不是,起也不是。这时候,小舅母的贴身丫鬟跑到吴因身旁,扑通跪下,抢在吴因前头先磕下了头。

婆婆潘氏赶忙把丫鬟扶起,问何事,丫鬟却一个劲地哭泣,用目光指向吴因,虽一言未发,但大家都明白,她要说的事肯定跟吴因脱不开关系。直到张公问询,丫鬟才有了底气,将事情添油加醋叙述。

说前日看到吴因在后院桃林里挖土埋物件,起初并未意识到,但物件埋下当日,夫人(乐丽)就感到身体不适。但为了不影响张公做寿,一直未提,硬撑到现在实在撑不住了。夫人自己挨挨无事,只怕有心之人,对她肚中胎儿怀有恶意。

潘氏崇佛,一听到挖土埋物,脑中立马就想到了厌祷之事。但一来为了不冤枉好人,二来也不大信外孙小小年纪会施巫蛊之术,拉着丫鬟就去后院找证据。桃树下一抔新土格外醒目,待挖掘开来,一根断桃枝出现在众人视线,潘氏问吴因,是不是他埋的,吴因毫不迟疑点头承认,潘氏气得大骂了一声“畜生”。

张许英询问吴因为何埋桃枝,吴因将桃枝救姣姣一事告知,说觉得这桃枝有灵性,所以才想让它重归出处。并将昨日吃鸡翅与丫鬟斗嘴一事一并说出,吴楠一听,大致猜到了其中缘由,这显然是借题发挥,公报私仇。

众人回到客厅,只见丫鬟又跪在了张公面前,显然已将人证物证一并呈上,一旁的乐丽生母,看到吴因就指着鼻子骂起来,说什么吴因这个小畜生,小小年纪,心肠何其歹毒,好的不学,专学邪门歪道,怪就怪张许英起的好名字,起什么样的名字,养什么样的德行。

吴楠看着乐丽母这副德行,心下明了,原来公报私仇是小,指桑骂槐是大。小小一个商贾之家,竟也能上演夺嫡之争。吴楠一步向前,准备将事情真相戳穿,却被张许英拦住。显然,她也知晓了这件事的本质在于孙子,而不是外孙。乐丽行事有够阴损,凡事都有己无人,自己为了图生子兆头开小灶吃独食,为了抢孙子先头让自家丫鬟卡在外孙吴因之前磕头。

张许英气得已在发抖,但她还是强作冷静,解释道,这件事情吴因只是无意为之,小孩子哪懂什么术数。

话刚说完,乐丽母便血口喷人,小孩不懂,那定是大人教的,说自己女儿命苦,太多有心人见不得她好。就差捅破窗户纸,将太多人一一点名道姓了,尤其是和她女儿有利益之争的那个。

张许英知道,这事不能再往下发展了,不然别说今天寿宴办不成了,就连张家都要被拆了,眼下只能委屈下吴因,让他认错道歉,将大事化小,同时给自己背个教子无方的罪名。

张许英让吴因跪下道歉,可吴因疑惑着,自己错哪里了。见吴因迟迟不肯就范,负责主持仪式的佛门大师又出来拱了一把火。说什么此术虽恶毒,但他有法化解,取过桃枝扔进火盆,“阿弥陀佛”一通咒语。

灾厄有没有化解,不知道,但误会肯定越来越深了。因为灾厄本就不在桃枝,经过法师这一通操作,反倒坐实了吴因确实行了厌祷之术。张许英不解,这佛门中人,应该置身事外,为何主动掺杂进张家家事中来。是因为吴因这个名字,犯了佛门忌讳,才会遭到他的报复?还是这秃驴和乐丽早已串通,沆瀣一气?

张常念浸淫商场多年,尔虞我诈不知经历多少,当乐丽母亲指桑骂槐之时,他就猜到,这是一场针对自己,或者说针对自己夫人腹中孩子的局。如果能将厌祷的脏水泼到自己身上,那么在将来家产分置上,张公就会多考虑弟弟张依怙一份。他本不想为了家业与兄弟起争执,毕竟彼此并无嫌隙,而且生儿生女都非是定数,因此无论弟妹如何作妖,他都不曾搭理。可今日,他实在有些忍无可忍,看着姊姊和外甥因为自己被众人欺负,张常念再也忍不下去,正要发声却发现自己夫人牢牢将自己拉住,并捉住他手紧紧按在自己腹部。

这一幕,张许英也看到了,为了不让张常念上套入局,情急之下,按住吴因就让他跪下磕头认错,赶紧为这件事画上休止符。

吴因看着火盆中烧得火红的桃枝,委屈地哭了起来,只是母亲的难处他当时并不理解,被按下磕头时还不忘哭喊道,“吉时吉日喜如风,风年风月如丰增。增福增财增长寿,寿山寿海寿长生。生福生财生贵子,子孝孙贤代代荣。荣华富贵年年有,有钱有势有前程。”

这本是张许英教吴因拜寿的贺词,也是张许英唯一的一点小心思,只是她没多余的心思,旁人却有数不清的算计,想将她家拖下水作饵,钓真正的大鱼上钩。

“笃笃”,“笃笃”,小舅公这时候从人群里挤出一条道,一戳一踏走上前来,端起滚烫的火盆就往后院桃林走去,将灰烬洒向地面,嘴里喊着“尘归尘,土归土。”

小舅公说这话,就是想让众人息事宁人,但乐母显然不想功亏一篑,对着小舅公就开始人身攻击,什么死瘸子,烂坡子,要你多管闲事。

小舅公平日里一直都是憨笑示人,哪怕那回被姣姣妈骂得狗血淋头也未有一丝愠色。此刻他却神情严肃,将拐杖重重敲了三下,说道:“张家晚辈的事,我管得,管不得?”没人能想到小舅公竟能如此威严,“这事我不管也行,那就到此为止。我要管起来,你,你们没一个能下得了台!”

一字一句,振聋发聩,就连叫得最凶的乐母此时也不敢再造次。这时候,众人才意识到,小舅公并不是一个简单的局外人,而是一个将人心看得通透的世外高人。小舅公扶起吴因,给他抹了抹眼泪,吴因看了看小舅公,小舅公又露出那憨憨的笑脸,吴因欣慰地跟着挤出个笑脸。吴因再看了看大舅公,大舅婆,扫了一眼在场众人,毅然决然转身就走。吴楠和张许英,揖礼向众人告别,追吴因而去。出门时,张许英看了看欲言又止的张常念,挤出一丝笑容,微微颔首和他告别。

张常念知道,姊姊是为了让他宽心。目送着姊姊又一次走远,像极了姊姊出嫁那日,那日姊姊为他让权,今日姊姊为他息事,为了这个家,姊姊真的牺牲了太多,承担了太多。

陈楚听得正入神,吴因却沉默许久未再言语,“后来呢?”

吴因回道,“后来啊,我妈属于打碎牙齿往肚里咽,只要他们不闹得太难看,我妈就装什么都没发生呗,逢年过节还是去张望舅公舅婆,只是待的时间没那么久了。听我妈说,小舅母如愿生了个儿子,大舅母生了个女儿。小舅母在取名时候还和舅公起了点争执。小舅还是想给儿子取名“赟”,小舅母死活不同意,倒不是不同意名,而是不同意姓,她要儿子跟她姓“乐”,不知道舅公后来许了什么,才达成一致,取各自姓做姓名,姓张名乐。后面小舅母就没有再整幺蛾子,可能觉得母凭子贵,万事无忧,无须再使手段了,这几年反正一直很消停,至于将来会不会再撕破脸皮,就看舅公最后怎么分家产了。”

“嗯?”陈楚疑声问道:“听你妈说?你是不是人小脾气大,倔着不去舅公家了?”

“嗯,那一阵子确实没去。但后来,还是去了,因为第二年,小舅公去世了。”

“啊!小舅公那么好的人,怎么那么突然就走了。”陈楚注意到,说到此处吴因眼眶似乎有些泛红了。

吴因故作坚定,继续说道:“他走那天,正好是他的六十大寿,他连走都想着给晚辈们省事,将寿宴和丧事一起办了。那一夜,我给小舅公守夜,迷迷糊糊听到了熟悉的‘笃笃’声,我循着声音跟到了桃园,发现树下有一只通体雪白,晶莹剔透的小兔子,看到兔子那刻,我就鼻子一酸,因为整个村里,只有小舅公养兔子。我俯身走上前去,想抱起兔子,哪知这兔子一蹦三尺高,竟然跳到了桃枝之上。我看向兔子,兔子正前方是一颗刚刚成熟的大桃子,我知道,这是小舅公叫我过去吃桃子,他总是把最好的都留给我。我摘下桃子,一边吃,一边哭,后悔我为啥那么不懂事,为啥置气不去阳羡,不去看望他。”说着说着,吴因又代入了那个场景之中,声音呜咽起来,眼泪也簌簌落下。

听故事的陈楚也跟着红了眼睛,举起茶杯,邀吴因道:“敬小舅公。”

“嗯!敬小舅公。”吴因饮完茶后,擦了擦眼泪,清了清嗓子,“我觉得,小舅公连走都在为我考虑。因为我倔起来,可能一辈子都不再搭理舅公他们了,可小舅公知道,只要我去了舅公家一次,就能破这个局。可是表弟出生我没去,表妹出生我也没去,就连那年过年,我也没去。什么事我才能去,他去世我一定会去。小舅公他真的活得好通透,也想得好周全。”

陈楚点头道:“嗯呢,像极了他,总在你需要的时候及时出现,助你一臂之力。”

吴因继续说道:“小舅公出殡那天,是我举的灵位牌,我那时才知道,小舅公全名叫张祖潭。渊深而藏秘,潭小而育灵,也难怪我们这帮小孩和他特别亲近。我沿着他生前走过的路,跟着一路拐杖按出的足迹前行,好像他在陪我走他的最后一程。小舅公入土后,需要将他所有遗物都烧去,当看到拐杖被投入火堆那刻,我问了母亲,那是什么木头,母亲说那是桃木。桃木烧着之时,天上一群仙鹤飞过,周遭人都说,仙鹤为仙骥,是接引仙人归位的坐骑。同一年,离世的还有两位高人,一位是佛家的达摩,一位是道家的陶弘景,我一度以为,小舅公一定也跟他们一样,是修行成佛成仙了。”

陈楚突然惊道:“啊!拐仙姓李,夙有足疾,经西王母点化得道,自此位列仙班,封东华教主,授铁杖一根。你小舅公是李铁拐!”

听到陈楚如是说,吴因才终于释怀,再望向窗外的桃木,心有所感,赋诗一首。

“拐仙拄桃木,伴行世间路。

谆谆如醍醐,迟迟有所悟。

白鹤迎旧主,天人两相顾。

新花见旧树,今人思昨兔。”

吴因一气呵成,诵完思念,只听得迎面一人中气十足,鼓掌喊道:“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