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梁人喻 > 第2章 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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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余晖照耀着夫子庙街,还未入里,热闹已如酒香迎面扑来,吴因还没来得及细嗅就被陈楚领着,径直往繁华商街对面的胡同深处跑去,来到一家不知什么店的后门,依次敲了一下、三下、一下、四下,便一股脑地钻了进去。陈楚几日前就挑好了布料,给两人各置办了一身行头,陈楚换下了女装,吴因换下了学服,打扮好后,两位“公子”乌墨登场。

吴因伸展了下手脚,衣服很是合身,此处裁缝手艺了得自然值得夸赞,而陈楚和自己共处不过几日,竟能通过目测将自己身材算得分毫不差,“你先前去国山,就是在这里置办的行装吧。”

陈楚道:“自然,这里裁缝不仅手艺好,还嘴巴严。”

二人一改潜入后门之时的鬼鬼祟祟,大摇大摆地从铺子正门走了出去,吴因回头看向牌匾,才知道这家铺子叫《常寻铺》。

“常寻铺,不寻常。”

来时走得急,未及细看,待这会优哉游哉的闲逛,吴因只觉这京城之地,果然热闹非凡,形形色色的小摊遍布其中,花样百出的叫卖不绝于耳,小食、摆设、衣物应有尽有,珠宝、翡翠、玩物琳琅满目,国山县里最热闹的过年集市都不及此时此地的万分之一。

吴因跟着陈楚转悠,看的是眼花缭乱、转的是头晕目眩,同样转晕乎的还有一小童。只见那小童一回头猛地撞在陈楚胯上,陈楚疼得“哎哟”一声叫出声来。

小童呆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一老妪赶忙道歉,“戊儿,快给小姐道歉。”

“啊?”陈楚低头确认自己的打扮,不知老妪哪里看穿了自己的女儿身,不知是老妪眼光尖锐,还是自己刚刚那声“哎呦”暴露了,赶忙说了句“无碍无碍”转身离开,以免引来周遭人围观,若是女扮男装被当众戳穿,那可丢人得很。

未行数步,突然周遭的喧嚣变成了尖叫,只见不远处两头狂躁的骡子拖着辇车在街上狂奔而来。辇车上一人披头散发,褒衣博带,时而惊恐哭喊,时而兴奋呼号,比骡子更癫狂百倍。

好在两头骡子相互牵扯,跑得弯弯绕绕,速度不是很快,行人还能来及避至街道两侧,只是在街边摆摊的商贩遭了殃,货物被撞翻,继而被踩踏。商贩想找踩踏者赔偿,奈何踩踏者不是一个两个,自己认也认不得,抓也抓不住,何况他们也是受害者。若找驾车者赔偿,更是天方夜谭,一来别人没有直接参与损坏商品,定不会认,二来人家有权有势,亏了商品是小,再搭上身家性命是大,只能自认倒霉,不能奈他如何。

吴因和陈楚被人群挤到墙侧,吴因本能地将陈楚护在身后,陈楚心下欢喜,“吴因值得托付。”

吴因本做好准备迎接人群一次又一次的冲撞,却发现自己待的地方格外安定。身前不远处卖糖葫芦的贩夫高举着杆子格外显眼,人群乱作一团,杆子却一晃不晃,定睛一看,才发现贩夫是因躲在一对魁梧男子身后才幸免于难,那二人任由人潮涌动,却依旧不动如山。

众人遭此祸事,皆是愤愤不平,你一言我一语骂骂咧咧着:“京城大街,驾马横行,成何体统!”

“高门纨绔,目无法纪,肆意妄为,祸害不浅。”

“狗屁的高门,他也配。他不过是奸臣朱异收的义子。”

“诶诶诶,这话可不兴瞎说。”

吴因只觉稀奇,京城人士竟然连骡子都不识,想来是南梁承平日久,尤其是京城,改朝换代三十多年来,未有兵戈,少见马匹,这才将骡子认作了马。

人群拥挤,乱作一团,年轻力壮者自顾不暇,年老体弱者唯有自求多福。何戊和霍老太不幸被冲散,霍老太被挤进了人群中,牵着何戊的手也被拧开,何戊在人群外着急呼喊着“奶奶!奶奶!”脑中不禁浮现竹林中家人被屠戮的场景,何戊生怕再次失去刚认的也是仅有的亲人,只是柔弱的小手如何都没能掰开密密麻麻的人群,自己还被撞翻摔坐在街中央。

何戊无力哭喊,全不知骡车已近在眼前,吴因见状,拍着身前人的肩膀,纵身跃出。吴因手姿如翅,步姿如鹤,轻盈如鸟,三步黏上骡车,一翻攀上骡背,勒紧两条缰绳大喊着“吁!吁!吁!”

奈何,吴因终归是力量有限,车速虽是稍稍减缓,但也是无济于事,再一步,孩童必将惨遭骡蹄踩踏。容不得思索,吴因也顾不得自身安危,纵身飞扑,将何戊抱起,而后往侧面飞蹿两步,翻身将他护在怀中。

只听得骡子突然哀声啼叫,吴因回头望去,一人横亘车前,竟凭双手擒举二骡。看这背影,正是糖葫芦贩子身前其中一人。骡停而车止,但车上人却未来及反应,一个踉跄翻出车外,脸则正好撞在骡屁股缝间,受惊的骡子正好失禁,屙了那人一脸,那人手抹袖擦,越清理越恶心,先是呕出一滩浑浊的污物,后面连酸水都呕了个干净。

陈楚寻到霍老太后带她从人群中挤出,何戊见到霍老太不停叫喊着“奶奶,奶奶。”霍老太赶忙蹲下抱住何戊,拍着后背安慰,“奶奶在这,奶奶在这。”

陈楚拍了拍吴因身上的尘土,开玩笑道:“这次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下次可不能为了别人,置我于不顾啦。”

吴因重重点头,连连答应。

不一会,车上之人的管家带着护卫姗姗来迟,管家见状也顾不得恶心,赶忙掏出腰间酒壶给主子冲洗,一边擦抹一边犯恶心,引得主子又一阵干呕,胃里直犯抽搐,伸腿就踹向管家。

管家也是气不打一处来,伸出脏臭的手就向站在一旁的护卫脸上招呼,“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骡车骡车跟不上,现在车都让人截停了,还在这干站着作甚!去,把闹事的人给我绑起来!”

护卫头子带人一拥而上,围住正欲离去的壮士,壮士问道:“何故相拦。”

护卫头子见此人魁梧挺拔,一时愣住,看了看身旁的九个弟兄,还有管家责难的眼神,这才开口道:“京城重地,你拦车打劫,被我们碰个正着,还企图逃跑。识相点,乖乖跟我回官府判罪,兴许还能少吃些苦头。”

壮士同行之人这时已走出人群,松了松筋骨,看样子准备动手,却被壮士一个眼神拦住,示意他不要掺和。壮士问护卫道:“你知我是谁?”

护卫头子不屑道:“我管你是谁?”

壮士点点头,“既然不识,那你就管不着了。但!若你执意要管,那我也好办了。”

“好大的口气,今儿我倒要让你好好认识认识孔少爷家的棍棒。”护卫头子说罢,众人举起棍棒劈头盖脸砸下。

壮士毫不慌乱,手揽臂夹,十根棍棒转瞬就被齐齐扣住,十人使出全身力气,也抽不出分毫。壮士哈哈一笑,突然将力撤去,十人齐齐倒摔出去。

孔林见十人被一人戏耍,气不打一处来,“饭桶!废物!”众人赶忙拾起家伙,又摆出架势,只是被壮士怒目一扫,无人敢再上前一步。

孔林不知天高地厚,但管家还是拎得清局势的,眼下这区区十人是绝对不顶用的,忙劝道:“公子,您消消气,我们先回去收拾一番,换身体面的行头,多带些人,再来跟他好好算账。”

孔林想想也对,“哼!君子报仇,明天不晚。你给小爷我等着!”说着便欲上车离去。

却听壮士说道:“何必久等。”只见他长吸一口气,紧接着摆开架势,掸尘抱拳,提步拉弓,直指孔林。

孔林见这架势,吓得一边倒退一边拉住管家挡在身前。管家被架着挣也挣不开,逃也逃不掉,赶忙苦苦哀求道:“好汉好汉,有话好说,有话好说。”

只见壮士一个箭步,瞬间已来到孔林身侧,孔林吓得带着管家一同仰头摔去。一招翻拦锤,一招两仪顶,只听得“砰砰”两声巨响,孔林再睁眼只看见辇车已被锤烂,两头受惊的骡子拖着碎木,头也不回地逃离。

孔林此时还叫嚣着,“我的骡子,我的骡子!快去追回来啊!”可护卫们却不敢挪动一步,倒不是不听使唤了,而是主子和骡子孰轻孰重,他们还是分得清的。

孔林不满地“哼”了一声,听这意思是向管家表示,骡子这笔账也要给这人算上。

管家吓得直哆嗦,“我的小祖宗啊,您消停会吧。”真怕壮士受激再来一招半式,自己的老胳膊老腿可不比木头结实。

壮士问孔林道:“你说报仇,报什么仇?”

管家赶紧伸手想捂住孔林嘴巴,看到手上黄黄的污浊,捂肯定是不行的,赶忙抢答道:“没有没有,无冤无仇。”

壮士见管家出来答话,直接问他道:“我听你说算账,算什么账?”

管家又抢着回道:“不算了,过去了。”

壮士皱眉疑道:“嗯?过了吗?”

管家支支吾吾试探问道:“没?没过吗?”

壮士指了指街道两旁,问道:“商贩的损失,行人的药费,过了吗?”

管家看了看孔林,在得到他默许后,这才不舍地取出钱袋,心中盘算着取多少银两合适,犹豫间却听壮士学着孔林“哼”了一声,管家不敢犯险,忙将整个钱袋奉上。见壮士嫌弃他身上污秽不伸手来接,识趣地将钱袋放在辇车残架之上。

管家见壮士不再为难,忙躬着身连连作揖带孔林离开,以免一身污秽,还要继续在大庭广众丢人现眼。辇车被毁,孔林虽十分不爽,但也只好在护卫搀扶下徒步走回,路过吴因身旁时,还不忘指着吴因轻声跟管家嘱咐一句,“还有这个人。”

壮士招呼众人按各自损失上前取钱,可喊了三回都无人敢上前来,哪怕孔林早已走远,众人仍旧怕他秋后算账。壮士索性将银两悉数从臭烘烘的钱袋中取出,让同伴与他一起分发。

壮士给何戊分银两时,对着一旁的吴因夸赞了一句,“小兄弟,勇气可嘉,身手不差。”

吴因之前见壮士,都是看的背影,当他此刻立在身前,才看清他模样,额宽眼亮,阔口狮鼻,天仓日月角,眉间双雀纹,身高八尺,膀大腰圆,粗犷却不邋遢,豪迈不失礼节,形象上像极了《汉书》中描绘的绿林好汉,而谈吐中又散发着一股文人特有的才子柔情。

吴因拱手回道:“好汉过奖,多亏您及时出手,要不然我也是凶多吉少。”

还未来得及多寒暄几句,忽见糖葫芦贩子跑过来通风报信,说是一众官差正向此奔来,多半是孔林喊来抓壮士的。

壮士取出一块碎银送给他,将剩余银两一股脑全全塞给了何戊,在和吴因说了声“后会有期”便匆匆离去。

事发突然,吴因还没来得及问壮士大名,壮士与他同伴已走远。吴因远远瞧见同伴身后背着一个长条包裹,猜想那定是一把神兵利刃,不禁对陈楚感慨道:“武功盖世,仗剑行侠,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如此,不可不称为大丈夫也。”

一队官差大声呼喝着来到被锤得散架的辇车处,各自开始盘查,其中一人从地上捡起孔林的钱袋,发现上面的污秽又立马甩掉,叫骂着随意揪住街边的一个商贩便逼问劫匪哪去了,顺便还用他人的衣服擦去污秽。但无论官差们怎么问,路人不是说不知道,就是胡乱指个方向,众官差虽是气恼却也无可奈何。

这时,何戊捧在身前的碎银掉落在地,那清脆的声响立马引来最近处的一名官差的注意,他寻声辨位,寻到近处,对着一众人喝道:“识相点,自己出来!”

见众人皆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官差喊着“滚开!”就要拨开前排的人群。正在此时,却见两个人影鬼鬼祟祟,缓缓向反方向离去,这官差看了一眼各自忙碌的同伴,却未张扬,独自跟上。

当他快步追去,离二人仅十步之遥时,却见那二人撒腿就跑,直往小巷中钻去。

官差仍未呼叫同伴,只身追去,显然是想独吞功劳。待他追至巷内,只见乌衣人背身投出两枚“暗器”。官差取拐子格挡,“暗器”哐当落地,这才发现,所谓的“暗器”竟是两枚碎银。官差再抬头时,前方人影早已消失无踪,立马躬身将碎银盖住,在确认后方亦无人在场,这才将碎银拾起揣入怀中,而后假装无事发生,回到街上继续盘查。

陈楚跟着不识路的吴因左转右绕,在确认官差没有跟来后,对吴因损道:“我说吴因,你真不愧是国山县尉的儿子,你爹追捕的事迹肯定没和你少说,你这反追捕的思路玩的可真驾轻就熟。知道做贼容易心虚,故意假装逃跑引官差来追,以此吸引官差,保护小童,只是不知这一手调虎离山,你爹要知道了得如何夸奖你。”

吴因回道:“嘿,过奖过奖,跟您比还是差点,您不愧是白袍将军的女儿,真是兵法如神,一手李代桃僵,给咱俩劈开一条生路。只是,可惜了这白花花的碎银。话说,你怎么知道,这官差定会为了银两放弃追捕?”

陈楚叹道:“京城这帮官差,虽坏却不蠢,个个心里跟明镜似的,都知道京城里惹是生非的十有八九是达官贵人子嗣,并无公道可秉。唯一可秉持的观念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两不如多一两’”

吴因反驳道:“并非绝对如此。虽说官差中多是助纣为虐的狗腿子,但也有正直清明的父母官。遇上事了,狗腿子自然会见钱眼开,父母官则自会网开一面,两者共同点是,若非重案,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楚并不认同,说道:“那是在你们小县城,京城可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皇亲国戚、门阀贵子只管为非作歹,自有靠山、官差出来收烂摊子。何况今日种种,你也是亲眼所见,亲身经历的啊!”

吴因回道:“正因此,我反而觉得,这世道虽是小人遍地,但仍有大丈夫立于天地间,虽少有,但可遇,便如今日那行侠仗义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