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同四年(538年)三月十一日
吴因睡到日上三竿,方才醒来,望着床榻旁的木盆,依稀记起半夜胃里翻江倒海,吐得稀里哗啦,但还存着一丝丝理智,识趣地抱着舍友放在床头的木桶,不给别人添烦。可至于自己是怎么回的房间,在饮酒后在回房前都发生了什么,一丁点印象都没有。
“哟,吴小诗人,你可醒了!”
吴因循声望去,只见陆讯气喘吁吁,应是刚跑到门前,陆讯莫名的一句“吴小诗人”,让吴因本就晕乎晕乎的脑袋,更添了几许不解?
倒是一直候在身旁的颜之仪关怀问道:“怎样?头可疼痛?”
吴因轻微摇头,不敢幅度过大,怕又晃晕了脑袋,回道:“头不觉着疼,但胃里有些不适。”
陆讯说道:“我听长辈们论酒,说酒醉醒来,头若不觉着疼,那酒必是好酒。你昨夜喝的啥酒来着?”
吴因回道:“叫作玉冰烧,是一种带着猪皮酿制、冻着喝的岭南酒。”
陆讯道:“酒名也怪,工艺也怪,有机会我也得尝尝。”
二人说话间,颜之仪已将一直放在炉上保温的铁壶取下,倒上一碗茶水,给吴因递来,嘱咐道:“慢些喝,还有些烫。”
吴因一闻,一股辛辣但带一些甜香的味道直冲天灵,吴因问道:“这是?姜茶?”
颜之仪点头以应,让吴因快趁温热尝一尝,吴因一口下去,不烫,但却刺激,不苦,甚至有点甘甜,“这是加了蜂蜜?”
颜之仪并未急着回答,而是问道:“胃里可好受些了?”
“暖和许多,但还是有点,说不上什么感觉,就是有点反胃。”吴因虽不是头一回醉酒,却是头一回喝到呕吐,或许是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现在的感觉,或许是酒劲未过脑子还跟不上知觉。
陆讯此时说道:“正常正常,我见长辈们喝多也是这般,但他们比你闹腾,有哭的、笑的、啸的、舞的,你算乖的,喝多了就老老实实睡觉。”
吴因试着起身下床,只觉得头重脚轻,平衡感几乎丧尽,刚站起又跌坐回床上,但吴因偏偏不服,硬是再站起,一个马步扎下,深深呼吸,以定身形,却不料,一呼一吸间,顿觉天旋地转,一个倒栽摔回床上。
看着吴因马步架势,陆讯好奇地问道:“吴因,别和我说,你除了文采见长,还身怀武林绝学!”
吴因回道:“那确实,我学的这门绝学,一共十式。”说着比画开来。
陆讯看后不屑道:“就这?这不是五禽戏吗?家喻户晓,算什么绝学啊。令尊不是县尉吗,怎么没教你两手?”
吴因回道:“家父确实会些刀枪拳脚,但自小教我的就只有这五禽戏,我会的也就这五禽十式。”
陆讯摆摆手,“汗,我差点以为你文武双全了,那叫我哪里去寻容身之地。”
武的疑问解答了,但文的疑问吴因还是没想明白,为何陆讯今日一改寻常,一直“吴小诗人”“吴小诗人”这般称呼于他,平日陆讯虽也不少表露羡慕吴因文才,但却没有这么极端过,于是问道:“大都督,是我喝多了,还是你喝多了,‘吴小诗人’这名号是怎么来的?”
陆讯赶紧撇清,说道:“这可不是我起的,是今日先生给你的评价。”
吴因惊得立马坐起,“啥?先生?”
陆讯解释道:“对啊,你想啊,现在都几点了,你都没去课堂,先生非但没有责怪你,还叫我跟之仪早些下课来照看你。这莫名而来的优待,你不觉得奇怪么?”
吴因看向颜之仪,向他求解。颜之仪不像陆讯喜欢绕来绕去卖关子,直说道:“昨夜,你在圐圙酒楼作诗,被小二连夜传开了,先生们自然也听到了。”看着吴因不解的眼神,颜之仪补充道:“京城就这么大,一点风吹草动都会闹得满城皆知,何况你去的还是人多嘴杂的酒楼。”
“可这诗,也稀松平常得很啊?”吴因不解。
陆讯“啊”的一声叫出,“这还稀松平常,你一来《春秋》馆便连作两诗,一下圐圙楼又再作一首,你还觉得稀松平常,我是自从看你作诗以来,想破了脑袋都没想出一句,你真是,羡煞我也!气煞我也!”
颜之仪笑着拍拍陆讯的肩膀,“好啦,多少人不都跟你一样,比文比不过吴因,比颜比不过王琳,比武比不过柳仲礼。”
陆讯翻了个白眼,问道:“之仪,我知道你想试图安慰我,但没什么比你这安慰话更伤人的了!”
吴因心中仍有疑问,问道:“我昨夜并没有对外人报名号啊,怎么就确定写诗的是我?”
颜之仪回道:“昨夜有位少年去了圐圙酒楼,写了一首诗,而且那少年还喝多了。你昨夜是不是去了圐圙楼?是不是喝多了?是不是写了诗?”吴因连连点头,“你初来《春秋》馆,就小有诗名,结合这些信息,别人或许猜不到,但先生一猜,十有八九认定是你。”
陆讯接着颜之仪的话说道:“酒楼老板要是知道你是吴均孙子,肯定都要重金请你亲书佳作加落款,还要将诗装裱挂在酒楼显眼处。”
吴因知道爷爷吴均博古通今,善著善诗,但真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爷爷在京城文坛还有这么大的影响力,“那,先生当真没有怪罪?”
“啥?怪罪?”陆讯跳起来阴阳怪气道:“先生怎么舍得怪罪,还说大诗人吴均得了个小诗人孙子,先生对你是心疼都来不及,专门找人配了这解酒茶让我们煮给你喝。”
颜之仪道:“趁热喝了吧,凉了就没效果了。”
吴因捏住鼻子一口闷完,只觉得光论口感,姜茶并不比酒好喝多少,都是辛辣之味为主。但论效果,酒水疗心却伤胃,姜茶宁神且养胃。
颜之仪拿出一张折好的纸条交给吴因,“这是昨夜送你回来的乌衣公子留给你的。”
陆讯阴阳道:“哪是乌衣公子,是千金小姐!”
吴因打开纸条看后,忙问道:“现在几时了?”
颜之仪回道:“刚过巳时四刻。”
吴因赶忙起身,“不好,我得赶紧出发了。”
陆讯道:“那是自然,千金小姐说不定都久候多时了!”
“你就会打趣我,等我回来再收拾你。”吴因嘴上吐槽着陆讯,手上穿衣动作也不带停。
陆讯嘿嘿一笑,“就怕你还没来得及收拾我,自己先被千金小姐收拾了。”
吴因“汗”了一声未再回嘴,收拾好自己立马飞奔而去。待来到桃花渡,见陈楚已在渡口桃树下。
陈楚道:“不容易,未让我久等。昨天喝开心了吧?”
吴因抓着后脑勺,傻笑着难为情。
陈楚转身带路,说道“走吧。”
吴因见陈楚背着一个包裹,问道:“包裹里放的啥啊?”
陈楚道:“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吴因又问:“你不会又要出远门吧?去哪?”
陈楚并未回身,反手拍了拍包裹道:“这包裹确实要出远门,我嘛,哪也不去,家里本来就有一个老药罐子,现在又多了一个小酒坛子。”
“汗!”吴因一觉醒来,莫名喜提两个外号,“吴小诗人”“小酒坛子”。
圐圙楼二楼,侯安都、侯晓,早早定座静候,吴因、陈楚,如约而至。桌上,六碟小菜、四副碗筷、一壶茶、一坛酒,摆放得井井有条。侯安都、侯晓起身迎接,邀二人入座。
侯晓经侯安都告知,昨日的陈公子是个女子,今日定睛一看,果真是个楚楚佳人。虽仍是男妆,但难尽掩其姿色,侯晓看得一时呆住,也不知是惊呆了,还是看呆了。
吴因望向那熟悉的酒坛,不由得胃里一抽搐。
侯安都开口说道:“实不相瞒,我从岭南前来,只带了两坛玉冰烧,本是准备试刀后庆功所用,现在试刀作罢,本要悻悻而回,正好结识二位,也算不虚此行。”
人没白来,酒没白带,将作别,将进酒,此时不饮,更待何时。
侯晓接到侯安都示意,开坛取酒。轻轻一掌将封泥拍得粉碎,而酒坛纹丝未动,可见他之功力也绝非一般。待封布取下,熟悉的酒香飘来。
待酒添满,侯安都迫不及待举碗邀饮,一碗下肚,饶有兴致地说道:“为兄上回提及我第三好为书,但未细说,我爱书,尤爱诗,昨日特提酒邀饮,一为感同身受,二为被阿因诗才所吸引。当时只觉技痒,却苦无才思,好在酒过三巡,苦想一夜,终以《三生笑》为题,得诗一首,三位贤弟,阿兄我可要献丑了。”
望着众人期盼的眼神,侯安都缓缓开口吟道:
“往昔醉卧,观南山雨落。
今朝对坐,望北城烟火。
沧海如浊,怀才尽落魄。
人情淡薄,真心难可获。
笑人生匆匆,百载光阴转眼过。
笑人海茫茫,知己难求有几多。
笑前路漫漫,一壶浊酒自洒脱。”
当侯安都有模有样吟出第一句诗时,陈楚就有些错愕,她是如何也想象不到,五大三粗的侯安都,竟然也能文绉绉的作诗,而且文采斐然,不在吴因之下。
陈楚第一个予以回应,“彩!”
侯晓随即也跟着喝彩,而吴因还在沉思,问道:“阿兄,何为三生?”
侯安都不假思索回道:“往生,今生,来生,是为三生。”
吴因继续问道:“三生为何?”
陈楚和侯晓听着吴因来回颠倒问三生,皆不明所以,只有侯安都听出了吴因所问为何。侯安都答道:“往生为今生,今生为来生,来生圆满无可求。”
吴因点头表示接受侯安都的观点,又摇头说出了自己的理解,“我以三生为一生,又以一生为三生,分别为一生志、一生情、一生淡薄。”
众人不解时,吴因也学着侯安都的样子,提碗缓缓饮下,而后吟道:
“翩翩公子春风意,
提笔写尽山河丽,
仗剑天涯诗万里,
笑看光景升朝气。”
“朝气蓬勃,春风得意!彩!”侯安都第一个反应过来,因为他听出,吴因这诗便是赠他俩的,携侯晓同饮致谢,紧接着又问道:“阿因啊,此为一生志,何为一生情?”
吴因看向陈楚,心中无限美满,陈楚看向吴因,眼神中既有好奇,又怀期待,吴因稍作思索,接着吟道:
“亭亭玉女霓裳衣,
起舞弄影明月闭,
颔首低眉比西子,
笑掩时光安有你。”
陈楚听后,两腮绯红,远胜平常,此情此景,陈楚只好抬手鼓掌,以遮羞涩,吴因则借着酒劲,愈发不知腼腆。侯安都看着这阿弟和未来弟妹,也是喜不自胜,正欲加火添柴,只是话到嘴边,就被陈楚将话题拉回,“吴因,吴因,何为一生淡泊?”
吴因美酒入喉,文思泉涌,一生淡薄,信手拈来,
“庸庸吾辈鸿鹄志,
悠悠丹心佳人知。
郁郁愁心明月寄,
漫漫长路故乡思。
煮酒品茗三十立,
笑谈三生话知己。”
一生志是年少轻狂的放声大笑,一生情是你侬我侬的低声羞笑,一生淡薄是壮志未酬的闷声苦笑。诗,侯安都都懂,但人,他有些不解,不解一个十三岁的少年,怎么就无端写出了三十岁的惆怅。劝解道:“阿因,愚兄认为,宁可为有志未达而失落,不可为无志迷茫而沉沦,才大志疏,绝不可取。”
侯安都心胸豁达,自不会计较一时矢志,可吴因,是完全不知自己志在何方。在国山羡仙楼与榕先生先生的一席交谈还在脑中回荡,“见过世道,你自会明了为何要成大器;见过世面,你自会明了要成何大器,也定会寻得你名中、命中之因。”虽已出了国山,但眼下,因未寻到,志也未寻到。
吴因问道:“何处寻?何时得?”
看着吴因惆怅得皱起了眉头,侯安都开解道:“何处?自然是前路。何时?自然是明日。昨日你于万千人中寻得阿兄我,何愁明日不会因缘际会就寻见阿志它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二端来热水,侯晓递上香烛。侯安都率先起身正衣净手,示意吴因跟随,吴因依样照做。二人来至殿内供奉的关公像前,左手持香,右手点香,左手在上,右手在下,举香齐额,躬身三拜,三香入炉。
“阿因,我说一句,你跟一句。”
“好。”
待紫烟缓缓升起,飘至关公眉宇,侯安都张口朗声念道,
“我侯安都。”
“我吴因。”
“今日在此,结为异姓兄弟。”
“今后死生相托,吉凶相救,福祸相依,患难相扶。“
“上报国家,下安黎庶。”
“皇天后土,实鉴此心。”
二人念罢,连干三碗。
“哈哈哈!”侯安都爽朗一笑,与吴因相互搀扶着起身。
侯晓递来早就预备好的木匣,打开取出一物,为一铁石。“兄弟赠我以诗,我还兄弟以石。为兄三好,以刀为一,我已有刀,见不得兄弟无趁手兵刃。此石与我佩刀同源,足锻一器,刀剑鞭锏,随你喜好。”
吴因接过信物,只觉贵重非常,非自己一诗可比,此时陈楚起身走来,将之前吴因询问的包裹郑重地递给侯安都,当作结拜交换的信物。
侯安都好奇着打开,只觉眼前一亮,惊呼道:“千军万马避白袍!”
侯安都轻抚着白袍上的旧痕,问向吴因,“弟妹这白袍可是?”
吴因虽早知陈楚身份,但第一次近距离看到白袍时也是一脸震惊,点头回道:“正是!”但又赶紧摇头,他才反应过来,白袍是白袍,但弟妹还不是弟妹。
侯安都拍拍吴因肩膀,说道:“是,都是,早晚会是。”
侯安都收起信物,和侯晓一同躬身拜谢陈楚,陈楚在一旁羞红了脸,但陈庆之嘱咐的几句话还没转达,说道:“家父说,若有需,执此白袍,寻陈昕即可。”
侯安都此刻才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一件白袍,这是白袍将军陈庆之的战袍,嘴上嚷嚷着“阿因,你小子福气不浅啊。”接着又灌了吴因不少,但好在这回是侯安都、侯晓、吴因三人共饮一坛,酒坛见底,也不至于喝到昨天那般烂醉。
酒已尽,人将别,吴因想着想着不禁伤感起来,问道:“阿兄,何日可再共饮?”
侯安都道:“待你寻得志时,待你锻成器日。”
侯安都、侯晓二人翻身上马,辞别而去,吴因、陈楚目送离开。只见侯安都刚行出数步,勒马侧身对着吴因嘱咐道:“阿因,才大,不可志疏;人佳,不可辜负。”
吴因抱拳,颔首听取,“阿兄,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