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大同四年(538年)五月十五日
当日,吴因一如往常,在春秋馆反反复复研读五经,正觉枯燥,陈楚前来约他去圐圙楼赏花,吴因欣然前往。
席间,只听邻桌三人,酒才润喉,就迫不及待扯着嗓门闲扯起小道花边。
路人甲:“听说了没,今天晚上,无花楼当晚要举办一年一度的白眉祭,新花魁方青青要为白眉神登台献艺。”
路人乙:“听说了,听说了,凡是京城稍有名望的青年才俊、略有家资的富商子弟都已受邀,咱们哥三个无名小辈可就没那福气了。”
路人丙:“唉,咱三兄弟视之如珍宝,人四大家(琅琊王氏、陈郡谢氏、陈郡袁氏、兰陵萧氏)却视之如敝屐,受邀了都不屑去。”
路人乙:“毕竟乌衣巷的子弟可不是人人都看得上无花楼。依我看,铁定会到场的也就永新侯萧直、钱家二少这种纨绔之流。”
路人甲:“你这消息是真不灵通,萧直还在给他爹守丧呢。他再大逆不道,也不敢不忠不孝不尊皇命吧。”
路人丙:“那可不一定,他们这帮人本就不是冲着这花魁去的,都是想着巴结权贵和结交才俊来的。你说你消息灵通,你倒是说说,这次白眉祭主祭者是谁?”
路人甲:“这谁知道,往年不都是随便找个道士么。”
路人丙:“呵,今年可不同往年,主祭者为青阳观大弟子刘渐。”
路人甲、乙:“不会吧,青阳观观主可是江湖传闻得之可统南北、平天下的东雏先生,他不是放言毕生不入世的吗?怎么会派首席大弟子来区区一个烟花地做法事?”
路人丙:“谁知道呢,想必是那青阳观大弟子私下动了春心,我倒越发好奇,这新花魁是有何等国色天香?”
路人甲:“据说是美得倾国倾城,我要有那福气能见上方姑娘一眼,让我折寿五年,不,十年我都心甘情愿。”
路人乙:“瞧你那点出息,不过我也愿意。”
众人:“哈哈哈哈……”
陈楚心里念叨:“萧直啊萧直,你果真是个拈花惹草的酒色之徒,还好本姑娘有先见之明,嘻嘻。”想着想着不禁乐出声,发觉周遭目光齐聚,抬手遮住嘴巴收敛了笑姿。
吴因听到陈楚傻笑,用力将眯眯眼睁得稍大,瞪着她道:“诶,诶,我说陈大!公子!什么好事让你笑得这么花枝招展,再这么招展下去你可要原形毕露啦!”
陈楚清清嗓子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模样,说道:“起开起开,本公子想笑就笑,哼!”
吴因道:“那何事如此有趣,可否说出来和兄弟我分享下?”
陈楚捏起一根筷子在空中划圈,若有所思地说道:“无花楼!无花楼!无花如何称作花楼?有花却偏偏起名无花,唉,世风日下,明明是风月之地还要跟某些人一样附庸风雅,故作清高,你说有趣不有趣?”说话时故意用眼神指向吴因。
吴因回道:“我哪故作清高了哟,在你面前,我都卑微到尘土里了。”
陈楚见吴因好像真当真了,赶忙安慰道:“好啦好啦,是本公子出言冒失,作为赔偿,我带你去这大名鼎鼎的无花楼赏花去吧。”
吴因拾筷夹起一口菜,细嚼慢咽后看着陈楚殷切的眼神缓缓说道:“谢您,不去。”
陈楚疑道:“哟,是信不过本公子的话,还是看不上这无花楼的满园春色?”
吴因手捧着碗筷,刻意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说道:“信,可对一个心有所属的人来说,这花花世界哪里都是无花楼。”说罢,又把脸埋在了碗中。
陈楚刚刚褪去红艳的脸蛋又泛出淡淡的娇羞:“那你就当是陪我去吧?”说罢,用手肘推了推吴因,吴因继续自顾自地塞肉不予理会,陈楚又捏起吴因的衣袖轻轻扯了扯。
吴因这才放下碗筷:“好吧,好吧。”说着看向陈楚,接着顺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撇头附道:“正好我对众人口中的上清派很有兴趣。”
陈楚道:“那就这么定了,作为你送本公子回来的报酬,本公子就带你长长见识。”
吴因问道:“说真的,你怎么入宴?”
陈楚从腰带里掏出一块玲珑剔透的玉牌,上刻两字“陈府”,得意地卖着关子,“一会儿你自然知晓。”
当日申时,钱宅正门,钱宅管家周荃置办货物而回,正在指派家丁给马车卸货,两位翩翩公子从身侧行过,一个大摇大摆,趾高气扬,正是陈楚,一个文质彬彬,带着些许拘谨则是吴因,所向不是别处,正是钱宅。行至正门口,忽听门卫横棒呵斥:“站住!什么人,当钱宅是寺庙吗?想进就进?”
陈楚道:“区区钱宅,本公子还不稀罕进,既然你们不让我进,也好,把你们钱老爷给我叫出来!”说罢转身负手而立,腰间悬的玉牌正对上在斜眼瞄过来的周荃。
门卫被陈楚这么一咋呼,正值不知所措,周荃见状,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门前,呵斥起了门卫,“有你们这么对待老爷贵客的嘛!”躬身向陈楚和吴因行礼道:“犬奴有眼不识泰山,不知两位贵客大驾光临,是身为管家的周某接待不周,望两位公子切莫怪罪!”
陈楚见周荃毕恭毕敬,故意装出一副勉强消气的模样,与吴因一道行了回礼,吴因还在想陈楚要如何捏造身份时,却见周荃拱手道:“两位公子稍待周某片刻。”继而对卸货的家丁吩咐道:“货我已点过,待卸好后便交由锦公子处理即可。两位,里边请。”
由外院踏入内院的第一刻,两人都被府内场景惊呆了,玉楼金阁、碧池竹亭,鳞次栉比,富丽堂皇,庭院里供养着许多名贵的叫不出名的花花草草,红绿交错,错落有致。要不是长廊的灯笼上写着的“钱宅”两字时刻提醒,真以为自己踏入了哪个王公贵族的后花园了。
陈楚早就听说过钱宅气派,但却没想到会有如此气派,想想自己父亲,虽然身居要职,镇守梁国半数边城,但向来节俭,平日不穿丝绸,连参加射礼也不穿有装饰的盔甲,不喜音乐玩物,总是散尽家财招募贤士为国效力。府中虽在母亲的布置下井井有条,但都是些寻常的竹菊,和钱宅相比起来,就连用寒酸来形容都过赞了。
心中虽是震撼,但所幸脚步未停,恍惚间两人已随周荃来到了中堂,周荃道:“两位贵客在此稍作休息,我这就去请示老爷。”说罢,行礼离去,周荃前脚刚走,下人后脚已沏好茶水奉上。
待下人退下,吴因问道:“陈楚,这个周管家认识你吗?怎么也不问我们身份就直接带我们进来了?”
陈楚指着玉牌说道:“他不一定认得我,但他一定认得它!”
内室,钱老爷和王夫人正在商议着大公子钱程的婚事,钱老爷谈得有些不悦,不由自主地大声嚷嚷着:“王谢袁萧,咱们是高攀不起,范阳卢氏、义兴周氏这些名门,又不是没有年纪相仿的姑娘,别人没推辞,你怎么就不许我提个亲呢?再怎么说,王家是你本家,我钱家也能算得上半个名门。夫人呀夫人,你到底是急还不急啊,我钱某人现在腰缠万贯,就想抱个孙子有这么难吗?”
听见周管家在门口问候,钱老爷大呼了一口气,怏怏不乐地招呼他进屋来。
周荃向钱老爷和王夫人一一行礼,向钱老爷报告道:“老爷,您吩咐置办的礼已安排妥当。另外,门口来了两位少年,不知何许人,其中一位平平无奇,但另一位腰里别着陈府的玉牌。”
钱老爷道:“你说的陈府莫非是,永兴侯府?”
周荃道:“正是!”
钱老爷道:“可认出是陈家哪位公子?”
周荃道:“不是陈家公子,是女扮男装的陈家小姐。”
钱老爷满脸愁云瞬间放晴,笑道:“哈哈,甚好甚好,我们正好在商议程儿的婚事,要不借此机会撮合撮合,陈府虽不是大名门,但此时陈庆之也算得上位高权重,夫人,您意下如何?”
王夫人不屑的“切”了一声,周荃赶忙解释道:“老爷,陈老将军早已将陈小姐许配给了永新侯萧直,待陈小姐年满十六便要出嫁。”
钱老爷道:“还有此事,那萧直不是早被冷落,陈将军也是越老越糊涂,怎么把这么好的筹码下在这个注上?”
王夫人狠狠白了钱老爷一眼:“唉,你这榆木脑袋什么时候能开开窍,人家陈庆之可比你精明得多,他将掌上明珠许配给萧综之子,无非是一来当年北伐未能迎回萧综,于心有愧;二来陈庆之手握重兵,将女儿许配给无权无势的萧直也是表明立场,自己无图谋不轨之心。这块禁脔,咱们还是不要靠太近的好,但也不能得罪,今天陈家有求,那我们也得有应,虽是结亲无望,但借此机会给永兴侯卖个人情还是稳赚不赔的。周管家,他们此来所为何事,你可有探问?”
周荃道:“回夫人,最近建康城并无几件大事,与钱宅有关的无非是我们资助的无花楼白眉祭。”
“既然如此,”王夫人眼珠子打了两个转,说道:“老爷,程儿办事不及锦儿细致,万一得罪了贵客也落不着个好,我看招待贵客此事就让锦儿全权处理吧。”
钱老爷道:“夫人所言甚是,既要妥当,又不失礼,锦儿不失为最佳人选。周管家,就按夫人吩咐去办吧。”
周荃道:“诺。”
“回来!”王夫人喊住周荃,又嘱咐道:“别忘了也知会永新侯一声。”
“诺!”
吴因和陈楚一杯花茶尚未品完,周荃已携钱锦来到了大厅,只见来人年纪轻轻,应未及弱冠,却沉稳非常。气质儒雅,举止谦恭,完全不像是商人家的阔绰少爷,倒像是书香门第的谦谦公子,周荃道:“两位贵客,实在抱歉,我家老爷因身体不适不能亲自前来招待,特遣钱二公子前来赔罪。”
钱锦道:“在下钱锦,两位公子有礼了。”
陈楚道:“钱公子有礼,在下陈楚,此乃我,表弟吴因。”
周荃道:“两位贵客,锦公子,鄙人还有些琐事要去处理,就不在此打搅了。”
钱锦挥挥手示意周荃退下,开门见山地问道:“两位此来可是为无花楼白眉祭?”
陈楚道:“正是,不知锦公子可否安排?”
钱锦道:“这自然可以,今晚我会亲自在无花楼前迎接二位。”
时近酉时,钱锦如约将陈楚、吴因领至席位。一肥硕的宾客本和相邻的一个以扇遮面的公子正聊得起劲,扫了眼吴因和陈楚的脸面以及打扮,一脸不屑,对钱锦挖苦道:“钱二公子,朱门配朱门,竹门配竹门,按说这道理你该懂啊!这良辰美景,配的得是才子佳人,你怎么带两个无名小卒来这煞风景。”
胖宾客嗓音洪亮,引得周遭人都围看过来,左右都是钱家贵客,钱锦一个也得罪不起,一时不知如何是好,眼神不自然地望向一旁执扇的公子,仿佛在求他出手相助。
此话一出,陈楚小脾气一下就上来了,小嘴一撅,脑子一转,便怼道:“哪来的犬吠!”
胖宾客确信回道:“这里怎么可能有犬!”
陈楚道:“你没听到?犬刚刚不是又吠了么。”众人听罢哄堂大笑,陈楚火上添油道:“哦,原来不是犬,是肥头大耳的猪啊。”
看着陈楚眼神指向自己,胖宾客这才反应过来,陈楚这是在讽刺自己,气得抄起案几上的瓷碟就要砸去。
吴因见状赶忙挺身挡在陈楚身前,同时胖宾客的架势也被身旁之人伸扇拦住,那人笑着缓缓说道:“路兄,您今日前来本是为方姑娘捧场,何必为了琐碎小事坏了自个兴致。再者,您这嗓门再嚷嚷下去,您是舒坦了,却扫了方姑娘雅兴,那曲您也甭想听了,舞您也别想赏了。”
说话这人年纪不大,却很是老诚,相貌俊秀,举止文雅,谈吐怡然又铿锵有力,三两句便让他口中的乔兄乖乖收手,也让这段口角草草作罢。
路胖子一听,是这么个道理,念叨着“那可多得不偿失啊。”回了一声“哼”后抱手坐下。
吴因正当佩服此人,却听陈楚对着此人“你”的一声惊呼。
吴因问道:“你们认识?”
不待陈楚开口,劝架之人来到二人身前,自我介绍道:“在下乔曲,两位兄台,京城初遇,不知如何称呼?”
吴因回礼说道:“在下吴因,此乃我结伴好友陈楚。”
陈楚也一拱手(右手在上左手在下),发觉不对后草草收回:“额~嗯,建康来的不少,但花楼来的肯定没你多。”
乔曲见之,继而对陈楚说道:“陈兄可能有所不知,这花楼可不是一般的风月场所,你所闻风花雪月是真,却不知才子佳人也不假。”
陈楚:“姬无情,戏无义,你侬我侬都是逢场作戏,连画扇后的笑都假得那么彻底,哪来的真心真情一缕一丝?”
乔曲嘴一抿,手一指:“你先看这满桌的真金白银可够真?”
陈楚道:“哼,俗气。”
被陈楚这么一怼,乔曲不怒反喜:“兄台,那你今天可算来对地方了,粗俗之物粗俗之人爱之,高雅之物高雅之人赏之,待你稍后赏了诗、听了曲,我们再判真假。”
陈楚依旧不屑,使劲“哼”了一声,既是对乔曲嗤之以鼻,也是对路胖子那一声“哼”作出回应,“再真也都是虚情假意。”
乔曲道:“这话就大错特错啦,倡女本就无情,卿卿我我如你所说皆是逢场作戏,又何必非要谈什么虚情假意。世人倒喜欢标榜自己重情重义,却有几人对她们有情有义?情义不该相互么,你本无情且无义,如何要求她人有情又有义。”
一口酒抿下,又感叹道:“再说,在权欲面前,情义算什么?情义千斤,甚至不如那胸脯四两。”
陈楚啐了一句,“下作!”
乔曲道:“对,下作,却也是真下作,比假情义要真。请!”
吴因回道:“请。”陈楚则回也不回,直接坐下。
待众人入座,老鸨以团扇半掩面挪着碎步往摇曳上台,到台中央才将团扇缓缓挪下,虽才露出几分眉目,但喜色却已满满溢出,待扇落,虽是浓妆铺面,略显丰腴,微露老态,但风韵不减,气质尤胜寻常佳丽。
老鸨躬身拜向众人,缓缓开口道:“感谢众位贵宾百忙之中光临无花楼,奴家被宠若惊。酉时已至,无花楼白眉祭,正式开启。”说着当众净手,将白眉神像请出,轻手轻脚端放在祭坛之上。而后依次摆上香炉,以及三牲。
这里摆的三牲非牛、羊、猪大三牲,而为鸡、鱼、猪小三牲,与民间祭祀并无不同。但那尊香炉却造型独特,炉身铸有三女像,叫作三头炉。而那白眉神长髯伟貌,骑马持刀,略似关公,但眉白而眼赤,又与之不同。
老鸨躬身作揖后说道:“下面容奴家介绍今日的主祭者,上清派青阳观,刘渐道长。”对刘渐请道:“道长,劳烦您为奴家们祈愿。”
一身青袍的刘渐应老鸨之邀来到祭坛前,先净手点香,将三炷香依次插入白眉神像前的三头炉中。随后他左手掐莲花诀,右手提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剑势虎虎生风。诵毕,只听一声“起”,剑尖的纸钱应声燃起。老鸨目睹此等神迹,立即带领众人齐声念诵:“愿白眉神保佑无花楼生意兴隆,奴家们平安顺遂。”在场倡伎纷纷跟随念诵,最后众人一齐跪拜行礼。
三跪九叩之后,一身着青黄色琉璃裙女子起身上前,黄发艳亮,步摇轻晃,身姿妙曼,纤腰袅袅,摇曳如兰,步步生莲,魅不失雅,雅中显尊,光这背影,就够叫人想入非非。那姓路的胖子早已看得两眼放光,嘴上还“青青姑娘”“青青姑娘”不断地轻唤着,仿佛被勾了魂魄,直到送到嘴边的酒倒湿了衣襟,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失态,傻笑带过。
待方青青回身取香,方现容颜。只见她面若桃花,肤如凝脂,细眉一皱,叫人心生怜爱,碧目一合,叫人神不守舍。但神情端庄,嘴角冰冷,又叫人心生敬远,不敢轻薄。
乔曲道:“黄发碧眼,乃胡伎无疑,祖上多半也是个北朝贵族,流落至此,当个区区花魁,真是可惜、可怜,以她之颜仪,相比于历来后宫三千,我看也毫不逊色。”
吴因连连点头,陈楚啧啧不屑。
方青青用手帕针线刺神面,祷之甚谨。相传,用手帕覆盖神像的头部,刺绣神像的面容,然后将手帕抛向客人,让他捡起,这样客人就会感到高兴而不再有其他意图。
方青青专心刺针之时,一对燕子从旁掠过,惊得她将针错扎到纤纤玉手之上,一声惊呼,手帕随之掉落,刘渐眼疾手快,一剑挑之,承回方青青身前。白眉神一眼被方青青指尖鲜血浸湿,烛光映照,格外明亮,宛如活物。就在白眉神红眼注视下,一双丹凤碧眼与一双桃花褐瞳悄然对上,乍看之下,郎俏女貌,好一对般配玉人。
刹那对眼本是无意之举,却惹得台下宾客心生醋意,秽语频出,直到见到方青青走上前来,众人才敛声屏息。
方青青施礼后柔声道:“才子佳人花满楼,金浆玉液上太清。小女子不才,献上一首残诗,望公子们不吝赐教,才高者,可得此条白眉神赐福手帕。”
吴因问向乔曲,“这无花楼果真如你所说,确实有些意思,未展歌舞,先比文采。”
陈楚一听,还真比诗,用肘碰了碰吴因,眼神示意他一展才华,挫挫这帮所谓才子的锐气,尤其要向乔曲证明一下自己的眼光。
一旁众人同样迫不及待,跃跃欲试,叫嚷着:“快出题吧。”
方青青却不急不躁,挽袖取笔,蘸墨缓书,在屏风上写下:
“伊人瘦,泪两行。
倚栏又三秋,
不见两人思白首。”
待写完,吴因口中不禁数道:“一、二、三、四。”
乔曲看题时并未反应过来,听着吴因数数,恍然大悟,“果真!”
陈楚问道:“你们都看懂了?这是个什么题?”
吴因解释道:“虚实结合,数音累增,你看那‘伊人’之‘伊’,与‘一’同音,下一句为‘两’,再下句为‘三’,末句‘思白首’之‘思’与‘四’谐音。”
陈楚点点头道:“哦,我好像也明白了,所以题为含‘一二三四’之诗,解可为含‘五六七八’之诗?”
乔曲回道:“可以这么理解,但这‘五六七八’要怎么接,可就考究得很了。”
路胖子听到他们分析后,连连点头,仿佛胸有成竹。台下众人要么在窃窃私语,要么在绞尽脑汁,一时无人应邀作答,路胖子见状,得意扬扬着起身嚷道,“我先来!”
众人正在期待之时,却听他扳着手指头说道:“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没打到,打到小松鼠。”
“切~”一阵嘘声中,路胖子掩面坐下,低首埋头。一旁的乔曲则以麈尾扇遮面,仿佛怕因坐在路胖子身旁而丢人。
一阵哄堂大笑后,一位翩翩公子默默起身,待周遭人都安静下来,将目光齐聚于他身上后,他谦恭揖礼道:“在下斗胆一试!”
“空房无人侯,佳人留影瘦。
欲诉泣无声,盼君把家还。”
念罢,已有人带头喊“彩”,台下宾客议论纷,台下艺伎交头接耳,都不知这公子是谁,方青青盯着这位公子莞尔一笑,将诗誊写在屏风之上,笔停落款处,问道:“公子尊姓大名?”
那人道:“姓袁,单名一洋字。”
“可是陈郡袁氏?”袁洋不答,方青青见他不愿多说,倒也识趣,未再多问,落笔写下名字。
可这一个“袁”字,却如一石击水,激起千层浪。一众宾客起初听得诗,并未躁动,但当听得这人姓袁时,纷纷起身前去寒暄,仿佛这姓比这诗还更具文采。
陈楚还在比画着手指分析道:“‘无’为‘五’,‘留’为‘六’,‘泣’为‘七’,‘把’为‘八’,这位袁公子好生厉害啊。”又推了推吴因,问道:“你觉得如何?”
吴因道:“数是用上了,可韵却没押上。”
乔曲道:“不愧是吴均之孙,押韵这事,就属你爷爷最为讲究。不过,吴兄,你可发现,这位公子可不是真公子。”又对着陈楚道:“陈兄,这你应该看得出吧。”
吴因一诧,陈楚一愠,“谁问你了?”但还是忍不住细看过去,这位公子果真如自己一般,也是女扮男装。讽道:“呵呵,乔兄不愧是在花楼浸淫多年的老手,雌雄只需一眼辨认。”
乔曲赶忙解释道:“诶,陈兄莫要冤枉,我非以眼看出,而是用耳听出。”
陈楚不依不饶,“听出?那也是听多了靡靡之声。”
乔曲摇头否认:“非也,非因女声,而因诗音。你不信可向吴均孙求证。”
陈楚看向吴因,却见他面向袁洋似乎看呆了,陈楚气得一肘下去,将乔曲问题复述给他。
吴因答道:“是,这是一首相思,且为闺中相思,确实非男子之风。”
见吴因不帮自己,反倒帮乔曲,陈楚气道:“谁说闺中相思只能女子写了,吴因,你也写一首!”
起初陈楚怂恿吴因作诗,吴因并无兴致,但听到袁洋诗后,尤其是得知她为女子后,竟对这个才女起了攀比之心,张口便来,
“五音六寸七弦琴,
八方九曲十里亭。
百日相思千泪尽,
万里黄沙杳无信。”
陈楚心喜惊呼:“吴因,你果真没让我失望。”对着台上招手,“这里!这里!”
方青青邀道:“公子请答。”
陈楚拉起吴因,让他复诵其诗,周遭人听后,纷纷议论,
“琴有五音,宽为六寸,上有七弦,好一个就地取材。”
“还能将数从‘五’写到‘万’,我怎么没想到。”
“可不止欧,是从‘五’到‘万’,又从‘万’到‘无’。”
“不,是从有写到了无。数从有到无,而相思却是从无到有,妙哉!”
方青青脸露欣赏,问道:“公子如何称呼?”
陈楚抢着回道:“吴因,吴均之孙。”
“原来是吴均的孙子啊,难怪有此诗才。”
“吴均是谁啊?”
“吴均你都不知道?《清溪神庙》《阳羡鹅笼》看过吗?都是他写的。”
“听过,这不是《续齐谐记》里的志怪小说,也不是诗啊?”
“那你真是孤陋寡闻了,吴均诗自成一派,叫吴均体,《昭明文选》你总该知道吧?”
“这谁不知道。”
“里面就收录了吴均诗,还不止一首,是三首,《与朱元思书》《与施从事书》和《与顾章书》。”
“那他官居何职?”
“奉朝请。”
“那不就是个虚职么?”
“职虚不虚,暂且不论,你就说,才实不实?”
“实。”
“那不就得了。”
说话间,已有不少人上前来敬酒,吴因一一举杯回应。
陈楚得意地瞧向乔曲,乔曲轻轻拍手已作回应,说道:“好好好,经你此答,故事背景也已完善,女子为何相思,只因男子沙场未还。”
陈楚得意更甚,却听乔曲继续说道:“数填的不可谓不妙,只是,光看答诗,韵是押上了,可答韵与题韵却不相同。”
吴因一怔,仿佛蛇被打中七寸,“确实,疏忽了。”
陈楚辩解道:“那又如何?吴因此诗足盖全场!”
此时路胖子都跑来殷勤,连连赞道,“吴公子真高才,今日青青姑娘信物,怕非您莫属了。届时还请求割爱开个价,哪怕让我捧上一捧,闻上一闻也足矣。”路胖子再三请求,只得到陈楚甩来的一个白眼,只好识趣退下。
乔曲挥挥扇道:“莫急,胜负未定,此处才子满楼,说不定还有惊喜。”
惊喜,果真来了。只见刘渐拱手,也欲一试,他接过毛笔,挥毫写下:
“五指纤纤流连返,
七尺堂堂把樽欢。
酒暖不记十载寒,
白了家翁千千唤。——刘渐。”
写罢,全场鸦雀无声,而后议论纷纷,
“扫兴!”
“故作清高!”
“就是,这么清高,来花楼作甚!”
“我看他自己倒是六根不净。”
“就他也配当青阳观大弟子?东雏真是瞎了眼。”
席上没有几人在乎刘渐诗答得有多巧妙,他们反而只在乎刘渐诗中内容,仿佛在当面数落在场所有人贪图享乐,不思进取,极尽挖苦。
众人原本就对刘渐接起方青青手帕一事心怀不满,此刻他竟还作诗讽刺众人,更是火上浇油。诗句字字如针,直戳众人脊梁,顿时群情激愤,个个都对他怒目而视,仿佛与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却见此时乔曲放下蒲扇,起身叫“彩”为刘渐鼓掌,陈楚见状,心下一惊,“他要做什么?不怕身份暴露吗?他图啥?为了结交上清派高徒?要知道梁国注重理法,他不守丧可是大逆不道之举。而且,天子崇佛,他这和道门示好,怕不是要罪加一等。”
陈楚轻声斥道:“快坐下!你疯啦!”
乔曲回道:“年齿尽兮命迫促,魁垒挤摧兮常困辱。你不觉得他的处境很像我?”
陈楚道:“哪像啦?你们谁年齿尽了?再说即便像又如何,你何必为了结交一个道门,得罪一众人?”
乔曲回道:“错喽,可不是我想结交他,是他想结交我这样的人。他有所求,我才有所应。”
陈楚道:“你不怕身份暴露,我还怕遭你连累呢。”
乔曲坐下道:“怕?怕我就不来了?何况,我本就不为他而来。”
陈楚问道:“那你为谁?”
乔曲拾起麈尾扇,挥了挥道:“为一女子。”
陈楚猜道:“方青青么?”
乔曲盯着陈楚看了片刻,轻声回道:“不,聘妻!”
“你!”陈楚直气得牙痒痒,但又拿他没辙,生怕他再当吴因面多说些什么。
老鸨看清乔曲相貌,赶忙施礼问候道:“不知永新侯大驾光临,是奴家招待不周了。”
“他不是在守孝吗?”
“不用,守孝是‘父母之丧’,而非‘遗体移动’。萧直此前已为父亲守孝三年,此次遗体归葬属于‘改葬’,按《仪礼·丧服》只需短期仪式性服丧,三月即可。”
“三月初至今,不是也未满三月?”
“守孝三年也没说非要三年整啊,两年加一月,二十五个月即可。守孝三月,二月多一天也算三月。”
“哦,这么说,确实是够数了。”
路胖子也是才知道萧直身份,一个劲地逢迎上去,宾客们络绎不绝前来结交,就连台上的刘渐在与萧直目光对上时,也揖礼问候。
吴因看向陈楚,隐隐觉得他们早就相识,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心中的猜疑,“永新侯?你们,认识?”
陈楚不知如何开口,却听乔曲替她解围道:“先前跟吴兄弟开了个玩笑,乔曲乃我随意取的一个诨名,本侯姓萧名直。”
吴因一惊,原来这人真是个萧氏侯爷,但令他更惊愕的是,萧直竟继而向吴因介绍起陈楚,“此乃我聘妻,陈楚。”
来拜会的宾客中,有不少人早就听闻萧直和陈楚定有婚约,毕竟当年白袍将军陈庆之向天子提出这门娃娃亲,也算京城平地惊雷的大事。只是陈楚一直未及笄,七年下来,大伙也都淡忘了,今日萧直再提及,并主动介绍起聘妻,周遭人无不逢迎夸赞两人般配,用词之华丽胜过今日所有诗词。
吴因一句也没听进去,此刻他如遭雷击般僵在原地,双唇微颤却发不出声音,震惊的目光在陈楚与萧直之间来回游移。
婚约确实未正式解除,面对这个众人皆知的事实陈楚不知该如何向吴因辩解。萧直这突如其来的一步棋,成功将了陈楚的军,也屠了吴因的帅。
吴因望着陈楚,奢求她能说些什么,哪怕一个“不”字,可陈楚只是愣在当场,而她的沉默不语恰恰印证了萧直的所言非虚。
待旁人散去后,萧直一改之前的谦卑,举杯邀吴因共饮,盛气凌人地对吴因说道:“这数月来,有劳吴兄弟代本侯照料聘妻。这份恩情,本侯铭记于心,他日若需本侯帮忙,尽管开口。”
吴因拿起酒碗,却又放下,一把提起酒壶,也不与萧直碰杯,自顾自一饮而尽。
陈楚看着萧直嘴角一抹狡黠,知道他目的达到了,也知道吴因的心被伤着了,而且伤得很重。
周遭一片喧嚣,吴因和陈楚二人间却一片死寂。
台上老鸨正要宣布最终获胜人选,却见此时袁洋起身告辞,他看了看吴因,看了看刘渐,自知自己文采不及二人,但若自己待在此地,头名必然会是自己,并不因为诗,而是因为姓。
济济京城内,赫赫王侯居。陈郡袁氏,兰陵萧氏,默默吴氏,在这京城,吴氏和无名氏又有何两样。别说吴均已逝,即便在世,也只有才名,并无权势。路胖子那句“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此刻回荡在吴因耳畔,尤为刺耳。
她与他,门当户对,她与他,早有婚配。吴因想想自己真是可笑至极,因她的几句戏谑,便以为得到了一片真心,她可是侯府千金,你如何敢垂涎三尺!望着此刻杯中倒影,方觉自己如此渺小。
吴因醒了,并非酒,而为梦。原来此地不是无花楼,而是白日梦。此刻梦碎,便该醒来,便该离开。吴因起身,不辞而别,他甚至觉得,自己连告辞也不配,别人是袁氏高门,有无数想巴结之人挽留于她,他什么也不是,没人会在意他的离开,他也没有任何人可以告辞。
吴因走了,并不是因为诗输了,而是因为人输了。输得一败涂地,输得一刻也多待不下去。
陈楚见吴因决绝而去,开口喊道:“吴因!”
吴因却未回身,摆了摆手,与袁洋一前一后,出门而去。陈楚欲追,却被萧直拉住,陈楚怒目而视,萧直却不以为意。
老鸨也是聪明人,待袁洋、吴因走后,宣布胜者为刘渐,但台下人根本就不在乎结果,未留一句“彩”悉数起身,寻花的寻花,归去的归去。
方青青将手帕亲手递上,刘渐却并未接,直道:“贫道乃出家人,所需不过清风明月,经卷丹炉。福生无量!”
刘渐告辞离去,方青青望着他离去的背影,以手帕遮脸,微微一笑,意味深长。此刻闹事的两只燕子已依偎在春巢,而这春巢所在位置正是方青青房间的屋檐之下。
萧直道:“实至名归。”
陈楚不服,气愤问道:“哪不如了?”
萧直道:“意不及。吴因才大志疏,只知儿女情长。刘道长忧国忧民,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直言批判当下风气。孰高孰低,一眼分明。不过,这样对吴因也好,在京城,一个无权无势的人,会活得猪狗不如,如果这人恰巧有了志气和志向,会活得生不如死。”
陈楚挣开萧直的手,萧直却不依不饶,起身拦在陈楚身前,“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还未过你萧家大门!”
萧直不依不饶,柔声说道:“无妨,我可以继续等你。”
袁洋出门后,与一人携伴而行,那人吴因认得,是他同窗柳仲礼。吴因看着女扮男装的袁洋与柳仲礼出双入对,恰如之前的自己与陈楚,她出门找他也是这般打扮,她与他同行也是保持这般距离。顿时心中更觉孤寂,即便他此刻正身处在散场的嘈杂人群之中。
前一刻还形影不离,你侬我侬,这一刻已形单影只,山阻水隔。前一刻还沉浸在即将崭露头角的欣悦中,这一刻就被现实一盆冷水浇醒。这双重的落差感,如同刚爬上山峰,就被推入深渊,让从小县出来的吴因在京城之地突然自卑泛滥,一发而不可收。
吴因借着酒劲嚎道:
“无名辈,无可留。
卑鄙任仕欺,
纵才八斗也空有。
酒易入喉,诗难回首。
但求百年厮守,却惹千年哀愁。
万年轮回未再春秋,明朝梦醒却已从头。”
诗韵,押上了,可门户,配不上了。她与他,是永兴侯与永新侯,侯府对侯府,朱门对朱门。竹门里的人啊,即便才高如爷爷吴均,不也是郁郁一生不如意。
吴因还不想回春秋馆,此刻的他只觉着百无一用是文采,可他也不知该去哪,就这么飘啊飘,摇啊摇,又来到了圐圙楼下,双腿不听使唤地直奔二楼,来到窗前的老位置。
小二见来人是那日的小诗人,赶忙热情招呼,见吴因双目失神,面如死灰,对自己置若罔闻,虽不知他经历了什么,但这些年的待人接物告诉小二,此刻吴因需要的是两碟小菜和一壶浊酒。
吴因接过酒壶,就着夜色拎壶而饮,望着窗外的桃花与天上的满月交相辉映,一同倒映在河中,那般圆满,那般唯美,却那般不真实。眼前花为水边花,水中月为天上月,意中人非意中人。
吴因只顾望着那镜花水月,却不知,暗处两双眼睛已盯着他盯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