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大山里,见过知青,带过小红袖章,跟爸妈吃过大锅饭。
10岁那年,妈被爸给打跑了,带着5岁的妹妹去了沪上滩。
我爸后来重找了一个,家里大变样。
后妈生了个弟弟,我被赶到了牛圈里住。
本来住的窝棚,被一只奶羊给占了,为了给弟弟供羊奶。
家里的饭我来做,可我只能吃剩下的,没剩下就只能饿着了。
挨打成了家常便饭。
有次半夜起来上厕所,一点动静惊哭了弟弟,后妈让我爸把我吊在槐树下,藤条抽断了三根。
那之后,我再也没敢夜里上过厕所了,憋也得憋到天亮……
1990年。
我16岁。
我没进过一天课堂,看着村里的几个同龄孩子,也算是读过初中了,背着军绿色的书包,拽着文字古诗。
我只能拎着大锄头,一脸羡慕。
能读书的,那就是高人一等。
“姨,今年收成挺好的,我想拿两袋面跟老师说说,让我去乡镇小学里旁听一年。”
我做了一桌子的饭,摆好放在桌上,才搓着手来到了后妈面前。
后妈正在做新鞋子,眉头一皱,拿着没做好的布鞋千层底,一底子抽在了我脸上。
声音响亮极了。
火辣辣的。
正在吃饭的爹和奶奶,手里的碗筷都停下了。
可也只是看了一眼,就继续吃饭了。
桌角低着头吃饭的爷爷看着这边,愣了神……
“你读什么书?家里的东西要换钱,给弟弟买奶粉。”
“村里的孩子现在都流行喝奶粉了,你意思让你弟弟继续天天跟咱们吃糊糊?”
“那两袋面你要是敢用了,我敲断你的腿。”后妈怒道。
她在村里算长的好看的,没城里那些女人漂亮,不过也是柳叶眉,樱桃小嘴,纤细身材。
可是此刻。
在我的心里,只有一张狰狞的面孔。
啪!
后妈又是一耳光抽在了我脸上。
我没反应过来,火辣辣的感觉带着刺痛。
“滚!”
“今天饭别吃了,我不想看见你。”后妈恶狠狠的指着门外。
我看了她一眼。
不过这次我没有恐惧,扔下围裙,转身离开了院子。
路过饭桌。
我看了一眼爸爸奶奶和爷爷。
爸爸甚至连头没抬,奶奶眼里有一抹厌恶。
只有爷爷,浑浊的双眸里挂着疼惜的雾气,枯老的双手有些颤抖,却无能为力。
爷爷身子有病,不爱说话也管不了家里的事,没人听他的,偶尔给我送点烤黄面,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
——
我蹲坐在后山黄土堆上,看着如同台阶一般一层一层的苹果树,还有一望无际的荒野。
就像是一个牢笼!
将我困在这里,逃不出去!!!
一辈子就得在这里,跟爸一样……
“妈,妹妹。”
“你俩过的咋样,临走我给你装的窝窝头,到了沪上滩没饿着吧。”我擦着眼角的泪水,不敢大声说话,声音小的真像是说给几千公里外的妈妈听的。
“砸了,被人抽了脸了?”
一个老头子,穿着极为老旧的中山装,全是布丁,带个褐色的老头镜,嘴里叼着个烟杆,牙抽的发黄发黑。
张爷爷。
我爷爷年轻时当过俩月充数的兵,跟张爷爷算是战友,经常讲他跟张爷爷的事。
直到,有一次。
爸把妈打跑,爷爷拎着扫帚想收拾我爸的时候,被我爸一嗓子吼的坐在了地上。
爷爷就没怎么开口讲过他年轻的故事了。
“你小子性子挺硬的。”
“抽了一底子就抽了一底子。”
“能有多大点事了,来……”张爷爷递过来烟杆,那意思是让我尝一口。
张爷爷没孩子,年轻的时候经常往外跑,眼界也比村里人大很多。
我以前都没尝过,这次不知道怎么了,接过烟杆猛吸了一口。
“咳咳咳~”
剧烈的不适充斥着肺部。
“张爷爷,这玩意有什么好抽的,这么呛。”我赶紧把烟杆还给了张爷爷。
张爷爷笑了,坐在我身边,抬起烟杆指了指一大片荒山:“就这三个山头,加起来,没沪上滩鸡蛋大点的地值钱。”
沪上滩?
我的眼睛亮了。
自从妈和妹妹去了沪上滩以后,这两个字就像是烙印一样,深深的刻印在我心里。
我经常在梦里梦见自己去了沪上滩找到了妈妈和妹妹。
不过我没去过沪上滩。
不知道梦里梦的对不对,沪上滩应该有一大片的黄花菜地吧?
房子也是二层楼高的,贴着瓷砖,就跟图画里的一样。
那肯定很美……
“你梁叔昨天从县城回来,带回来了一张报纸。”
“上面写的,国务院批准开发开放浦东,实行经济技术开发区政策。”
“要打破沪上滩“烂泥渡”困境。”
“现在那边正是缺人的时候,别在这穷山村子里待着了,张爷爷给你买票,你去沪上滩吧。”
张爷爷从怀里掏出来了一个暗黄色的怀表,链子已经断了,漆面也磨没了,里面的铝漏了出来。
我眼角的泪水刷的一下,止不住的涌了出来。
是爷爷的!
那年娶后妈的时候,我爸把家里值钱玩意卖的差不多了,后来弟弟出生。
我爸要把爷爷那个怀表卖了。
爷爷老了,被按在地上,黄土沾了一身,硬是没让我爸把怀表抢去。
最后一棍砸在爷爷腿上。
爷爷愣是没吱一声,就说怀表给不了,他留着有用。
原来……
爷爷是想留着求张爷爷,给我谋个出路……
“怀表拿去。”
“到沪上滩,有个叫王东的人接你,那是我以前当兵的时候,带过的娃娃兵。”
“好好干,你爷爷说他临死前,就你这么一个放不下的了。”
张爷爷把怀表塞进了我的怀里。
我看着怀表,头埋了下去,泪水落在黄土地上。
怀表攥的越来越紧。
紧的手心发白……
“爷爷,我一定会走出大山,把你也接出去的。”
我在心中立下誓言。
走出大山,找到妈妈和妹妹,给爷爷好的生活,活出个人样来!
——
回到家里。
“还知道回来,有本事睡在山里啊。”
“给谁甩脸子呢?”后妈坐在门口骂着。
“滚回去。”
我爸抓起地上的黄土圪瘩砸到了我腿上,指着猪圈外那几桶脏水,骂道:
“把那几桶脏水倒了,没用的废物,一天活没干,跑后山去偷闲去了。”
疼是疼,可我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一个扁担硬扛起了四桶脏水,腿压的直颤,往门外走去。
爷爷那个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靠在黄土窑的墙角,就这么望着我,面如死灰,眼眸无神,却又好像能看见一丝希望。
爷爷心里怕是知道了,我要走了……